心底总有一条河

作者: 乔林生

乔林生,陕西延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集《肩上有山》《军旅人生》等。曾获中国新闻奖、冰心散文奖等。

是父亲给了我关于无定河最初的记忆和遐想:你妈妈是我在河滩上“捡”的。哪条河?无定河!于是这条似与我不相干的河流,成为我记忆中的一个场景。

骑马挎枪走天下的父亲十八岁当上边区的区长,用一条扁担打退六条饿狼,冒着敌人的炮火运送弹药。如此铮铮铁骨的汉子,却一眼相中在无定河边拾柴禾的小姑娘。那时的母亲,心只属于无定河,丝毫没有打算从一条河跨到另一条河,抑或从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

是父亲的执着打破了母亲的执念。嫁给了父亲,母亲不用再忍饥挨饿,不用再躲避土匪和战火,更不必再过着有时沿河往西跑,有时沿河往东跑,惶惶不可终日的“跑反”生活——听到要打仗的消息,跑到较安全的地方藏起来。母亲总是喜欢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哼唱着“无定河水翻波浪,跟着毛主席共产党”,时不时地还会说,感谢解放军,感谢东方红,感谢新中国。

我一直试图解读母亲的人生,解读母亲就必须先解读无定河。无定河藏在黄土高原的深处,而母亲藏在无定河的深处。

奔流不息的无定河源于陕北的白于山北麓,沿途经定边、靖边、乌审、横山、米脂、绥德、清涧七地,一路纳榆溪河、芦河、大理河、淮宁河等支流,最后扑进黄河,汇入大海。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中描写过无定河岸边长长的林带;南北朝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赞美过无定河流域的景象;目睹了社会动荡和战乱的晚唐诗人陈陶,曾在边塞留下诗歌《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母亲的一生简单,简单到只会写自己的和孩子们的名字,她不知道这些诗词典故,却会告诉我无定河上发生的故事。一道川里最会凫水的汉子,当属外婆的两个兄弟。那年,一棵大树顺流而下,木桶般粗壮的大树能打箱柜,能做房梁,能给待出阁的女儿换嫁妆,弟兄俩便一跃而起扑入洪流。胆大和冒险往往是盘附在树腰的一根毒蛇,洪峰如野兽一般张开血盆大口,让爬上树干的两老舅瞬间惊慌落水。整整三天三夜,外婆发疯一般追赶山洪,最终也没能找到兄弟俩的尸首。从那以后,谁也没有再见到兄弟俩蛟龙般的身影。

无定河上发生的故事就像人生的胶片,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显影定影。

无定河只有两三公里的流域,与母亲的生命紧密相连。这段蜿蜒的河水环绕着名叫郝家坪的村庄,也环绕着母亲十八岁前成长的足迹。无定河是慷慨的,是善良的。它滋养着河岸的水浇地,哺育着沿岸的枣树、梨树和核桃树。这些树木是口粮,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啊!所以,谁说无定河只浇灌荒凉?它分明还在浇灌着生生不息的成长与希望。

无定河又是一条泥沙俱下的河流,河中的沙砾曾蹦到母亲的碗里,崩豁她的一颗门牙。直到生下我之后,母亲才将那颗豁牙补成金牙。从那时起,母亲似乎觉得她的生活开始镶金镀银了。

“俊格蛋蛋的后生黄滋腊腊的米,这么好的东西咋就留不下你……”身处异乡的母亲,和别的母亲一样都怀揣着美好的梦想。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想要的日月是什么样,母亲的梦就是什么样。我想,母亲的梦定是五彩斑斓,充满美好的希望。

无定河,你知道吗?生活的艰难把母亲磨炼成一名战士。尽管她“陇西行”的硝烟早已散尽,但这位心早已被儿女填满的女人,却在进行着一场更远的远征。

黎明即起,半夜熄灯。母亲的日子如同打仗一般。可打仗尚有休整之时,母亲却从未停歇。母亲紧实的皮肤渐渐地松弛了,乌黑的头发也花白了,却一次比一次更努力地掩饰劳累,掩饰局促,掩饰穿衣镜里日渐疲倦的容貌。

七个孩子,七条捆绑手脚的绳索。想娘家的时候她就趴在地图上找啊找,说这哪是无定河,分明是一条线!是的,这的确是一条线,是缠绕母亲一生的线。这条线不能断,也不会断,母亲通过邮票、包裹和汇款单,和这条又远又近的线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故乡的无定河啊,你多少次穿越母亲的梦境!在梦里醒来的时候,母亲会像孩子一样叫喊:“我梦见无定河了,山是绿的水是清的。”母亲也会像孩子一样流泪:“我梦见发大水了,淹了你外婆家的庄稼和窑洞……”

那年,母亲送我参军奔赴青藏高原。临行前她再三叮嘱:“遇到有河的地方就照一张相寄回来。”母亲是想念我还是想念那条河?又或是提醒我不要忘记无定河?

改革开放揭开中国山乡巨变的大幕。庆幸母亲有生之年看到了无定河的蜕变:退耕还林,流域治理,让一片蓝天离另一片蓝天更近了,一座青山离另一座青山更近了,一条大道离另一条大道更近了,更让一群人与另一群人离得更近了。

母亲心心念念的外爷外婆,健健康康地活到八十多岁。我的舅舅妗子告别了他们倾注心血修建的一排石窑,跟着两个在西安安家的儿子过上大城市的生活,两口子给小区打扫卫生看大门,一个月几千元收入哩,比在家种地强的不是一星半点……是啊,芸芸众生,有谁不感慨黄土高原的今非昔比?以前扯不断的缕缕乡情远隔千山万壑,现在足不出户一屏遍览;以前忘不了的口味只能在记忆中搜寻,现在冷链运送欲速则达;以前无定河发水像一头怒吼的雄狮,难以驯服,现在无定河听话得像乖巧的绵羊,俯首帖耳;以前世界的风云在胸中装着,可望而不可即,现在世界的风云在口袋里装着,随时就能打开;那伤心欲绝的走西口,早已是历史的尘埃,新时代的信天游漂洋过海,唱响天下,知音无数……

孩子大了,父亲没了;生活好了,母亲老了。她常爱说一句话:“如今的世事真好!”是啊,世事好了,好得让人眼花缭乱,好得让人不敢相信。母亲后来很少再牵挂故乡牵挂无定河了,而是特别关注外面的世界。大概是因为儿女翅膀长硬,一个接一个远走高飞,她的心也跟随之奔向了远方?

我调到北京工作后的第一次探家,母亲兴冲冲地问我去没去毛主席纪念堂烧香磕头,我说去了,但只能行鞠躬礼。她长叹一口气:“毛主席的恩情比山高比水长,不能忘啊!”她转而又问我:“北京有没有河?”我赶忙拿来我在故宫护城河边的照片给她看,她说:“这明明是人修的水渠嘛!”我说:“人造河也很金贵哩!”母亲眯缝着眼睛,神情迷离地说:“北京城里要是有一条大河那该多好啊!”

河,似乎永远是母亲心底的一个结。

一九九八年夏天,我久未与家中联系,母亲焦急万分,妹妹只得实话实说:“三哥上湖北抗洪救灾去了。”万里长江此刻又成为母亲心头流淌的河,她天天在电视上寻找儿子的身影,还说:“那河水看上去平平静静的,咋还能那么凶险呢?”

有一年,我随中国新闻代表团去西欧七国参观访问。回来见到母亲后,她拉着我问长问短,问东问西。我告诉母亲,我最欣赏他们的每个城市都有一条大河穿城而过,水清凌凌的。看了我拍的照片,母亲不高兴了:“老天爷咋那么偏心眼,把好山好水都给了人家。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跟鬼怪一样,有啥好的?”

有一次,我去黑河采访,顺道回家探望。母亲问我:“黑河是黑色的吗?”我说:“黑河是白色的,像蚕丝织的飘带一样流过戈壁草原,可好看哩!”母亲说:“山能移走,河能改道,咱们为啥不能引一条大河流到北京?”我安慰她:“您放心吧,总有一天北京也会有一条美丽的大河穿城而过。”母亲笑了:“那我就跟你去北京生活啊!”当我真要领着母亲去北京生活的时候,她却说:“你现在手头紧,等你结婚以后再说吧。”万万没想到,我刚结婚,母亲就被一场来势汹汹的疾病击倒了。

多年前父亲病逝了。对全家而言,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轰然倒下,让家庭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对母亲来说更是一次空前的精神打击和心理煎熬。但她没当着我们子女的面掉一滴眼泪。她坚强地说:“你爸在世时怎么个活法,咱们今后还怎么过。”

父亲走后的日子多了许多困难,母亲的血压也随着不断加重的生活负担而渐渐攀升,最终导致脑血栓直至失语偏瘫。尽管四处求医,治疗效果却微乎其微,她的左手再也无法伸直,右腿行动不便,言语也越来越少。

噩运仍然不肯放过疾病缠身的母亲。短短几年,大哥和二哥相继查出癌症,每一次诊断都如同给母亲的伤口上撒盐。经历了手术、化疗,二哥终究先走一步,大哥也命悬一线。在痛苦与恐惧的双重折磨下,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到了血管都抽不出血的地步。父亲的老同事来电告诉我:“你母亲每天拄着拐杖,独自站在公路边不肯回家。有人问她等谁,她只是摇头。但逢人就会反复念叨:‘无定河发大水了,我没家了……'”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常把不相干的事混为一谈,可我懂得她话里深藏的哀伤。

母亲的家永远是儿子的家,儿子的家却难以成为母亲的久留之地。

我曾三次接母亲来北京住院治疗,每年坐着火车来回奔波,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耗费钱财不说,平时母亲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关照不上。于是我咬牙凑钱,东挪西借,在北京玉泉路买了个一室一厅的房子,决定让母亲长住北京。这样一来,不仅能让母亲享受到大城市良好的医疗条件,还能方便我随时探望母亲。

当我把母亲背进小屋,母亲像个小孩一样撇撇嘴巴故意问我:“这是哪儿啊?”我说:“这是您的新家!”她却哼起:“这不是我的家。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门前刮过……”病中的母亲仍能调侃,让我又心疼又感动。

我以为母亲可以在北京安享晚年,没想到在暖气到来之前,母亲因为受凉引起急性肺炎,在医院住院治疗十几天,情况依旧不容乐观。我坚信母亲可以康复,于是不顾妻子的反对,同意了医生切开气管的手术方案。

当母亲喉头的鲜血如泡沫一般喷射时,我发现母亲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我。我读懂了母亲的眼神,她不愿苟延残喘。可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啊,哪怕有一线希望,儿子也绝对不愿放弃。终于,母亲喉头的管子拔掉了,伤口也长好了,母亲又回到了她自己的北京小屋。

手术成功后的母亲只能鼻饲喂饭,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对于我来说,只要母亲活着就好。每次我去看望母亲,她的目光总是追随着我,直到那个平常的日子,一口痰带走了她最后的呼吸……

七十二载光阴如风掠过。无定河哺育的女儿最终化作北京城的一缕青烟,我怀抱着母亲的骨灰,穿越太行山脉,渡过黄河,将她送回她曾魂牵梦萦的故土。

呜咽的无定河啊,你可会责怪我将偏瘫失语的母亲带离故土?变迁的河水啊,是否也在叹息我的父母未能如“米脂婆姨绥德汉”般安康长寿?

魂兮归来的母亲啊,枕着无定河的滚滚波涛你还失眠吗?你说过,无定河的水声是最好的催眠曲。听见无定河的呢喃细语,你会开心吗?你说过,口音千百种,乡音最好听。土壤和水分氧化岁月的尸骨,消亡却带不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沉重。

我的无定河啊,晚唐诗人陈陶的绝句流传千年不绝于耳,那是金戈铁甲走过的痕迹和声音。只是游子心底的江河不知流向。无定河啊,你会像原谅母亲的出走原谅我的出走吗?你会像接受母亲的漂泊接受我的漂泊吗?

母亲的无定河啊,二〇〇五年的清明节我又跪在你的面前,焚香叩首,看着春天轻柔的风把蒲公英吹到父母的坟头。而我将在对这条大河的重新诠释中,完成生命的归根之旅。

责任编辑:朱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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