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亦寿吴人

作者: 叶梓

叶梓,本名王玉国,甘肃天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陇味儿》《石湖记》《何以是江南》等十余部。现居苏州。

范成大与枇杷

乾道九年(1173),范成大在桂林任上。

两年前的农历八月五日,他以中书舍人兼侍讲同修国史、兼实录院同修撰的身份知静江府。当时的府治,在今广西桂林。他的办公之所后面有一株枇杷,某日,范成大为之写了一首《燕堂后卢橘一株,冬前先开极香》:“卢橘花残细细飞,满枝晴日闹蜂儿。霜余有此香无奈,合与称题赋小诗。”

深秋初冬的枇杷花,给他带来了浓郁之香,以至于在诗题里直接点题:极香。其实,从他平淡叙述里还能看到点点乡愁在心间泛起的涟漪。乡愁阔如太湖,枇杷就是一叶归乡的舟。毕竟,范成大是苏州人,是吃着枇杷长大的。南宋的苏州就已盛产枇杷,而且,范成大也爱吃枇杷——这从他早年的诗作《两木》中能窥一二:“枇杷昔所嗜,不问甘与酸。黄泥裹余核,散掷篱落间。春风拆勾萌,朴樕如榛菅。一株独成长,苍然齐屋山。去年小试花,珑珑犯冰寒。化成黄金弹,同登桃李盘。大钧播群物,斡旋不作难。树老人何堪,挽镜觅朱颜。颔髭尔许长,大笑欹巾冠。”

这首诗,诗前有序,云:“壬申五月,卧病北窗,唯庭柯相对。手植绿橘枇杷,森然出屋,枇杷已著子,橘独十年不花,各赋一诗。”范成大写此诗时,正在昆山荐严寺闭门苦读,父母都已去世,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加之身体时常有病,因此,句子间充溢着一份淡淡的阴郁。如果说范成大在《两木》里多多少少表达了一种怀才不遇的情绪,那么,后来他在赴任四川时途经夔州所写的《夔州竹枝歌》九首,就彰显了他田园诗的气象渐成。刘禹锡的竹枝词,想必范成大是熟读过的,而范成大的《夔州竹枝歌》就是秉承了新乐府与竹枝词的诗歌传统。

其中,第三首这样写枇杷:“新城果园连瀼西,枇杷压枝杏子肥。半青半黄朝出卖,日午买盐沽酒归。”在将熟未熟之际,就早早地卖出去,图的是有点收益,然后买酒买盐。初看,是底层百姓的日常生活,细细品来,却是上顿不接下顿的拮据与挣扎。范成大作为一介封疆大吏,怀着无限的悲悯之心,在《夔州竹枝歌》中将沿途百姓的生活一一记录在案。

范成大到了成都,担任四川制置使两年有余就抱病请辞,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青年时曾经手植过枇杷的石湖边上。

枇杷花下

读范成大的《吴船录》,碰到这样一段:“旧州有‘韦皋纪功碑’,巍然在荒榛中。对江诸夷皆重屋,林木蔚然,盛暑犹荷毡以观客舟之过江。”

此处的“旧州”,指的是叙州,在今四川宜宾一带。

韦皋是唐代有名的武将,官至剑南西川节度使,镇蜀二十余年,对保障西南安定、推动与东南亚的文化交流方面,可谓功莫大焉。但是,后世之人更喜欢八卦他和才女薛涛之间的爱恨情仇,甚至还会扯出诗人元稹。《全唐诗》里录有韦皋的三首诗,由此看来,他不仅是一员武将,还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薛涛家门口有株枇杷,韦皋就用“枇杷花下”来描述其住地。和薛涛有过交集的诗人王建在《寄蜀中薛涛校书》中也写道:“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校书是古代整理典籍的一份卑微官职,韦皋给薛涛赏赐过这份差事,于是《唐才子传》里就有了“蜀人呼妓为校书,自涛始”的记载。无论是“枇杷花下”,还是“枇杷花里”,久而久之,“枇杷巷”渐渐演变成风月场所的雅称。

我一直不解为何会有这样的演变,总以为这是对枇杷的大不敬,毕竟它是人间清嘉呢。据说,香港有部老电影《虎啸枇杷巷》,亦取意于此。

楝花与枇杷

古往今来,写枇杷的诗真多,最喜欢的还是戴复古的那句“摘尽枇杷一树金”。“一树”用得好,古意盈盈。除此之外,也喜欢元代杨基的一首枇杷诗:“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我南迁之前,是没有见过楝花的,后来在苏州城南的石湖边靠形色软件识得楝树,如遇知己,喜欢得不得了,年年初夏就跑去看。

楝树开花,就是初夏。

杨基的诗,起笔写楝花,点明时节,但又和枇杷紧紧连结在一起——初夏也正是枇杷成熟的时间。范成大有诗云:“楝花来石首,谷雨熟樱桃。”我前几天刚吃了樱桃,是从旺山钱家坞带来的,立夏与谷雨之间,楝花开了,枇杷熟了,樱桃也红了——大地深处,藏着多少被我们忽略的秘密啊。

“忆江南”里的枇杷

据说,“忆江南”作为词牌名,源于唐代宰相李德裕的一首《谢秋娘》,故又有别称“谢秋娘”“望江南”“春去也”等等。一个“忆”字,缀着一个地方,凑在一起,就是一个人的一段往事,是一个人在追忆逝水年华。但是呢,每个人的回忆又是独一无二的。好多人的“忆江南”,忆的是小桥流水人家,忆的是白砖青瓦间的水乡生活,慢笃笃的,闲适又逍遥。而清朝人沈朝初的《忆江南》,别具风味,既是一个人的回忆,也更像是苏州枇杷的广告语:“苏州好,沙上枇杷黄。笼罩青丝堆蜜蜡,皮含紫核结丁香。甘液胜琼浆。”

多直白简洁的句子啊!莫非,沈诗人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吃货?

他眼里的“江南好”,是苏州好;他眼里的“苏州好”,就是枇杷好。苏州的枇杷已经是他回忆江南的全部内容。只是有所不知,沈朝初回忆的枇杷是吴中东山的白沙枇杷,还是西山的青种枇杷呢?

吴昌硕笔下的吴中枇杷

1912年5月,吴昌硕正式告别居住了三十二年的苏州,迁居上海。而苏州的师友,苏州的风物,甚至苏州的水果,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美好的印象。比如说,东山枇杷就曾进入他的笔下,他写过一首《咏洞庭山枇杷》:“五月天热换葛衣,家家庐橘黄且肥。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饿空向林间飞。”

诗中所写,是江南五月太湖洞庭山一带枇杷季节的风景。一场夏雨中,枇杷成熟了,一只只又大又黄的枇杷,沉甸甸地挂满枝头。别有意趣的是,他对于枇杷的夸赞,是从迟迟不敢下口的鸟儿的角度来写的,鸟儿怀疑是天上掉下的金弹,忍着饥饿,飞向林间,去寻找别的食物充饥——这样的角度太有画面感了,“鸟疑金弹不敢啄”的拟人手法,让人过目不忘,回味无穷。

后来,此诗作为题款,两次出现在他七十三岁时的“枇杷图”中。

1916年,丙辰年,吴昌硕七十三岁。这一年,他画过两幅枇杷,都将此诗引为题款。枇杷,乃清嘉之物,古今文人皆喜,吴昌硕也概莫能外。翻检画册,他画过好多次枇杷。其中有一幅《金果累累》,款曰:“高枝实累累,山雨打欲堕。何时白玉堂,翠盘荐金果。花名粗客,果曰蜡兄,真似的对。品之劣者,极酸,能使人齿软,何止嚼蜡无味。丙辰四月既望,吴昌硕。”

紧接着,他再题一款:“拟张孟皋用笔,略得静穆古厚之气。老缶又题。”画左下方,钤印:俊卿之印、昌硕。

粗客,是枇杷的别名。张孟皋,是清代画家,官至安吉县丞,他对吴昌硕的影响甚大,其名多次出现在吴昌硕的题款里。有趣的是,此画款识里有“白玉”二字——无独有偶,现在吴中的枇杷品种里,就有白玉枇杷,而且卖得最为畅销。

吴昌硕还有一幅把枇杷和菖蒲画在一起的小画《枇杷菖蒲图》。画中充分利用水墨的结合和浸渍变化,画得高古,画得野逸,给人神清气爽之感。此画现藏于常州博物馆。

常州有我的诗人朋友张羊羊。明年枇杷熟了,携一篮枇杷去看他,也去寻访这幅水墨枇杷。

一句有关枇杷的歇后语

吴中东山,是太湖上的一个半岛。说是半岛,更像一座花果山,一年四季季季有果,枇杷就是其中之一。

有一次,跟东山的朋友们吃饭,他们互相打趣,听到有人突然说了这样一句:“枇杷叶面孔——翻转来就毛。”不解,遂问。

原来,形容的是此人翻脸较快,一会儿和颜悦色,一会儿又翻脸不认人。东山人缘何用这样一句歇后语呢?原来,东山人家家户户都栽枇杷,知道枇杷叶的形态特点是一面光,一面毛。于是,就用这样的日常俚语形容人的性格了。

——每个地方的歇后语,都闪烁着地域文化的光芒。

摘枇杷是个技术活

有一首清代的词《点绛唇·夏日山中》,写夏日山中摘枇杷以及客人到访的热闹场景。词曰:“夏昼初长,园林新摘枇杷熟。晓莺寻宿。爱我垂杨绿。小小江村,芳草眠黄犊。溪流曲。客来茅屋,索酒忙童仆。”读完此词,不禁想起几年前去东山摘枇杷的场景。那一年,应朱华春兄之邀,去他家摘枇杷。华春是地地道道的东山人。我一个中年男人在枇杷树上还算矫健的身姿,让他大为惊讶,其实这是我十八年乡村经历锻炼出来的本事。但是,具体到摘枇杷,我毕竟是北人,很不在行,算是新手。摘毕,我们下山,坐船去枇杷园对面的小岛上的农家乐吃饭,喝主人自酿的黄酒。

这是我唯一一次摘枇杷的经历,温暖又美好。

细细想来,只能算游客般的走马观花,不得要领。实际上,摘枇杷不是这么简单,对于果农来说,虽谈不上需要训练有素,但也得掌握一些基本技术。这两年因为要写一本关于吴中枇杷的小书,我跟西山东山的果农交往很多。总结下来,要点有三:一是采摘时要选成熟度九成左右的枇杷。二是采摘时要手捏柄部,尽量不接触枇杷表面,以免茸毛脱落——如果脱落了的话,枇杷就不宜久存,也容易起斑点。三是柄部不能留太长,也不能太短,最好从倒数第三小节折断,这样不仅美观好看,还能避免果子间互相挤压,降低运输中的坏果率。

在东山,有这样一句顺口溜:“采枇杷,像绣花,翘着兰指捡金蛋。”听起来,好像采摘枇杷是件很优雅的活,甚至有点小浪漫,其实不然。采果、拣果、装篮或装盒,皆须用三个手指捏着果柄,轻轻操作,像姑娘绣花一样,如果毛手毛脚,不小心碰掉了枇杷的绒毛,那是万万使不得的,因为果肉不到半天就会发黑甚至腐烂——东山人把这个黑点叫“榔头印”。枇杷的神奇之处,是果肉极为细嫩,全靠果皮上一层薄薄的绒毛保护着。现在,每年枇杷成熟之时,经常有研学团队去枇杷园开展各类活动,以玩的心态亲近自然。其实,采摘枇杷是一份很苦的农活,不仅要早出晚归,有时候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而且,每年总会零星听到一两则悲伤的消息。比如,谁的老父亲采枇杷时不小心从果梯上掉下来了,摔了骨折;再比如,谁的老伯伯摘枇杷时发生了意外,加上有基础病,后来走了。

这些伤悲的讯息也是大地记忆的一部分,只是,常常被耽于美味的人忽略掉了。

荸荠枇杷

明代的太仓人王世懋在《学圃杂疏》里说:“枇杷出东洞庭者大。”清代的《太湖备考》又说:“枇杷出东山白沙。”把这两句结合起来看,就能得出这样一个判断:东山的白沙枇杷自古就已闻名江南了。而现在的白沙枇杷,先后拿到了国家农业农村部的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证书和国家知识产权局认定的地理标志证明商标。两个“国字号”的荣誉傍身,白沙枇杷的知名度也是越来越高了。但东山白沙枇杷就像个大箩筐,里面有好多品种,比如照种、白玉、冠玉。如果要回溯,清代有金罐、银罐等白沙枇杷名种,民国期间有照种、青碧种、鸡蛋白、铜皮、荸荠种等。

这些名字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的枇杷,我唯独没吃过荸荠枇杷。

荸荠是苏州的“水八仙”之一,也是一种极具代表性的水生蔬菜,汁多味甜,自古有“地下雪梨”之称,北方人则视之为“江南人参”。移居苏州十多年来,我每年吃荸荠,每年也吃到好多种枇杷,唯独荸荠枇杷没吃过,想想也挺遗憾的。偶读中国林业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中国果树志》,在“龙眼·枇杷卷”见到了对它的介绍:“本品种是九十年前由江苏吴县洞庭西山石公乡葛家坞葛文从实生树中选出。因果形似荸荠而得名。该品种树势强,耐寒丰产,果实品质优良,耐贮运,成为当地主栽品种。”

这是一本三十年前的旧书,细算下来,荸荠枇杷至少也有一百二十年的历史了。书中的吴县已经一分为三,变成好几个区了;西山,也已经更名金庭镇;石公山,我倒是去过几次,挺喜欢的,王鏊在《七十二峰记》里说它形似“老人立”,望之确实。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吃到荸荠枇杷,反正明年一定要去石公山玩玩,也顺道寻访一番葛家坞这个地方。

枇杷之后

小满过了,芒种来了。枇杷也要落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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