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信工序检查工
作者: 金步摇金步摇,本名陈梅,女,陕西西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青岛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寇准》《永葆真心》《社火娃》。
我突然闯进了一个轰隆隆响、油腻腻脏的冰冷世界,站在一堆一堆奇形怪状的铁疙瘩、钢疙瘩、铝疙瘩面前。这世界于我太陌生了,我慌乱地揪着衣角,低头看自己腿上斑马般一道黑一道白的健美裤,很为这幼稚的打扮难为情。
昨天早上,我还好端端地坐在这座城市郊区的一间教室里,上着心爱的语文课。今天早上,我就被父亲领进了工厂。
一
我幸运地搭上“接班顶替”政策的末班车,得以接替父亲的工作,成了一个军工厂的正式工人。厂子的门口有全副武装的经警,二十四小时站岗值班。
跟我一起进厂的农村孩子有一百多个,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严厉地训诫我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军工战士了。对你们这些娃娃,厂子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不行还要绳之以法!”
这话吓得我紧紧地缩住了肩头。
我被分配到检验处第四检室第五检验班。班组里到处都是零件,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还有人端着铁盘子,一盘一盘往屋子里送。那些零件有的脸盆水桶样大,有的半个指甲盖般小。
我羞涩地跳过一堆零件,来到了班长面前。师傅们发出了阵阵欢呼,说终于见到了新鲜血液。他们夸我的衣服干净,说他们刚进厂的时候,穿着鼻涕吧唧的破棉袄。
班长何桂花亲自带我这个小徒弟。她很年轻,看起来三十多岁,高个头,弯月眼,皮肤白皙,还有闪着珍珠般光泽的整齐牙齿。
美人班长递给我一个小号哑铃一样的铁柱,告诉我这叫“塞规”,是测量孔大小的量具。长的一头是“通规”,要能塞进孔里去,短的一头是“止规”,要能在孔口止住。如果止规能塞进去,孔就大了,就是废品。如果通规塞不进去,孔就小了,要让生产工人拿回去返修。紧接着又教我用卡规量外圆,一头紧固螺钉,一头确保工件刚好通过。量深浅的指示器就更简单了,把测头放进孔里,指针只要落在表盘上的两个红点之内,就算合格。
她问我学会了没有,我诚实地点了点头。老师傅们哄堂大笑,我以为他们笑我自不量力,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在笑“检验”这个熟练工种“通不通,三分钟”,毫无技术含量。
我正式开始工作了。“工作”这个词对于十六岁的我来说,比手中的零件还要有分量,比门外轰隆的机床还要响亮,比头上戴的工帽还要神圣。一想到我检验合格的零件将会装在某发炮弹上,被某个解放军叔叔发射出去,击中某个目标,我浑身就会因为过于激动而颤抖不已。
父亲抛下我回农村了,我住进了单位的集体宿舍。由于涉密的原因,家属区距工厂有五里路,我每天骑着父亲留给我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上下班,在职工食堂吃饭。工厂管理非常严格,上下班时,办公大楼的大喇叭会响起军号声,每天点四次名。
头两个月,我一钻进被窝就偷偷地哭。每天一上班,就要举着“哑铃”量零件上拳头大的一个个孔。我是学徒,不敢歇气,干一早上肩膀酸疼,临下班那会儿,胳膊简直抬不起来。这样枯燥乏味的体力劳动,累得我实在受不住。周围一帮老头老太太,也没人跟我玩。我想妈,想家,也想学校。
我逃跑了,骑着自行车逃回学校,藏在了女生宿舍里。但还是有人告诉了老师。张老师是个头发永远蓬乱得像鸟窝一样的中年男人,他听了我的哭诉,劝我说:“你早点参加工作,能早点给家里减轻负担。你就是考上了中专,也是吃个商品粮,还不一定能分到这么好的单位。军工厂啊,我年轻的时候想去军工厂学徒,政审通不过,连参观一下厂子的资格都没有。同学们都进去了,我一个人在外面的大风地里等,自卑得很,羡慕得很……”
我被老师送回了厂里。我逃跑的事,父亲并不知情。
没多久,我开始学习“看外观”,就是检验零件的“长相”。各棱角孔边是不是光滑圆润,有没有毛刺挂手,有没有缺肉、压伤、沙眼,表面光洁度能不能达到要求等等。看外观全凭一双肉眼,没有固定标准,特别费眼睛,还得罪生产工人。你挑出毛病,工人就得返修,你判一件废品,他们就要多做一件。
但看外观相对轻松些,不用天天举“哑铃”,我挺乐意干。不干也没办法,班组里的老师傅们眼睛都不行了,外观只能丢给班长和我。
班长递给我一把三角刮刀,让我去磨磨。我拿着刮刀来到车间的砂轮机跟前,在白色的砂轮上吭哧吭哧蹭起来。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瞪着我,问:“娃,你干啥呢?”我有些害怕,小声回答:“我师傅让我把刀磨磨。”大胡子说:“起开。”一把夺了我的刀。
“轰”的一声,砂轮机飞速转动起来,橘红色的火花从大胡子手上飞散开来,溅在他胸前、脚下,溅到我的裤腿上,我尖叫着蹦了起来。虽说我现在刀磨得又快又亮,拿刮刀犹如医生拿手术刀,但我磨刀不知道开电机的笑话,至今仍在车间工人中口口相传。
还有一件事情也颇为好笑。我去买婚戒的时候,挑来挑去,非说金光闪闪的花纹上有毛刺,要打磨掉。营业员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说:“这可是金子吔!”我猛然醒悟。唉!典型的职业病。
二
班组的老师傅们接连到了退休年龄。我们隔几个月就吃一顿散伙饭。为了节约钱,大家吃露天火锅,提前买些饺子、豆腐、粉带等食材,趁摊主不注意,一股脑下到锅里煮。
班组就剩下了我和班长,领导就把六个班组合并成三个。那段时间生产任务不多,我们只能领到一半的工资。随着工人的大批下岗,工厂人员从一万多减到了不到四千人,其中有一半还是管理干部。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世界上只要有战争,我们军工厂就有订单。大概从一九九八年开始,我们开始没日没夜地加班,吃住在车间。生产任务压得大家驼着腰走路,大干六十天接着再大干九十天,劳动竞赛一个连一个,先进生产者轮流当。我们两口子周末加班,把孩子锁在家里,顾不上管。儿子胸口那片疤痕,就是够热水瓶的时候烫伤的。
迎接各类检查,更让全车间人仰马翻。
最大的一次检查是ISO9001质量体系认证。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洗心革面”。全车间破天荒地停产一周,人手一把铁刷,刷机床、桌椅、地面上的油垢。我爬上桌子,拆下头顶上的风扇,把风叶上两厘米厚的黑油用刀子往下刮。擦洗完了接着刷漆,将各处都刷成簇新的白色或绿色。
办事员给我们发下来一摞一摞表单、记录本,还有整把的签字笔。每个人必须补齐近三年所检验产品的数据,记录写完了还要揉皱,在油里泡泡,在地上蹭蹭,谓之“做旧”。
等专家组驾临时,我们穿上深蓝色的新工作服,戴上护士样的雪白帽子和白手套,如临大敌。专家从我们面前走过时,我装模作样地捏着量具的手微微颤抖着。能不紧张吗?领导说了,这次验收事关政治立场、诚信人品、职业操守和发展机遇,谁出错就罚得谁倾家荡产。
专家就是专家,人家戴着白手套,摸摸我们柜顶,手套黑了。人家和和气气地问:“量具报废了,你们有没有对之前检验合格的产品进行追溯,有没有追溯记录?”问得我们头上脸上汗津津的。“追溯”这个词因为陌生,而对我们有着绝对的打击力。
我发现专家问话时,所有人的眼神都是紧张游离的,只有班长何桂花的眼里闪闪发光。文质彬彬的专家,竟是班长小时候的邻家大哥。陪同在左右的厂领导拿从未有过的喜悦眼神看着检验工人何桂花。
我们整改再整改,私下请来专家大哥现场指导,换崭新的铁柜子,进行产品质量追溯、点数,轻拿轻放,文明生产。
何桂花被提拔到车间办公室当了劳资员,车间的毛刺工们说她“进宫当了娘娘”。
何桂花和老公闹离婚了。大家都知道这个事情跟“专家大哥”有关,可专家是有老婆的。一天半夜,何桂花敲响了我家的门:“我没地方去,明天还要上班呢。”身上到处都是青紫的伤痕。
何桂花又被贬回到检验班。我发现她在看外观的时候常常跟零件说话,嘴唇开开合合,有时候还一噘一耸的,像是在和谁骂架。不久后她就休了病假,回娘家去了。
经过一年多的改造,我们的厂子通过了质量认证,改制成了集团公司,修建了大门楼。远看像天堂,近看像银行。
车间引进了德产和日产的数字控制机床,产品质量得到了大幅度提升,有着精确“大脑”的自动化加工系统所生产的零件尺寸一致性非常高。但要是麻痹大意,也会整批报废。
我由一个懵懂少女成长为一个技术工人,学会了看三视图、计算公差,学会了使用数显尺子、三坐标测量仪,看外观更是经验丰富。一个指甲盖大的齿轮上,五十多个轮齿,我在放大镜下转一圈,崩裂呀,缺齿呀,一处不漏地都能挑出来。经过夜校培训和考试,我拿到了高级工等级证书,这才知道自己的工种叫“引信工序检查工”。引信是装在炮弹、炸弹、地雷上的一种引爆装置。爆竹的火药捻子,便是最简单、最早的引信。
我们厂生产的炮弹出现在了国庆阅兵仪式上。北京的中国兵器集团给我们发来了贺电,我感觉到一种叫“责任心”的东西在我身上生长着。
三
去装配车间返修零件,让我真正见识到了军品生产的危险性。顺着厂道走十几分钟,火工品装配车间隐匿在工厂一角林深叶茂处,僻静得近乎荒凉。
进一道门交出打火机、香烟等易燃物,进二道门洗手、束发,浑身上下连裤头都要换上防静电服。
装配车间里到处是危险标志,头顶上安装着防爆灯。工人们把手从面前盾牌一样的防爆玻璃罩两侧伸进去,给零件装上火药。装了药的部位一律涂抹成红色,避免人为碰触。
在装配车间,各个车间生产的零件被镀上锌呀镍呀,变得干净漂亮,再组装成一个个威风凛凛的部件,一排排摆放着,让我大开眼界,心里升起了无限的自豪感。
一排组装好的小小的引信成品,破坏了我庄重的心境,把我逗笑了。小引信的外壳上大下小,底部是圆的,这不就是父亲给我们带回去玩的“猴”吗?小时候我经常手握鞭子,把“猴”抽得滴溜溜转,没承想它竟然是个高大上的引信外壳。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修建了高大雄伟的门楼后,厂里的产品打靶总是打不响。靶场在内蒙古包头,那里专门驻扎着试验人员。坏消息源源不断地从草原上带回来,四处传播。时至年底,人心惶惶,总厂领导一个个黑着脸,下到车间里视察,工人们噤若寒蝉。
一天早晨,车工班的杨师傅把一个双节棍啪地摔到了车间主任的办公桌上。这双节棍可不容小觑。去年底车间举办的春晚上,配着周杰伦的呐喊声,杨师傅把它舞得虎虎生风。
车间的一个新产品外圆出现了梢度,一边合格,一边大了0.02毫米,也就是一根头发丝的三分之一。修复的任务交给了杨师傅。问题的关键是产品已经压上了药,点上了象征危险品的小红点。
杨师傅大声质问:“我上有老下有小,出了问题谁负责?你们领导坐在办公室里,不想想工人的死活?”
“那是针刺触发引信,不用尖锐东西碰它,没事的。”
“反正我不干。”
主任稳稳地站起来,端上茶缸子,说:“我陪着你,坐你旁边,要炸咱俩一起炸。”
工厂里就这样,只要你做事情公道,有本事,大家就服气你。车间主任工人出身,参加过第一届全国车工技能大赛,获得了金奖,被提拔成了干部。
杨师傅的车床旁边拉起了黄色警戒线。那地方离水房近,我们出出进进,不由得朝他俩瞅几眼,蛮揪心的。这事情其实是我们检验班小叶出的漏检事故,假若她当时细心点,两面检验零件,梢度就能被发现。我们和她一样怀着负罪感。看到杨师傅和主任说说笑笑地干了两天,把产品修好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事情解决后,小叶被扣了二百块钱工资。检验间里沉闷闷的,一干关键件,爱说话的小叶就戴个口罩,管住自己的嘴巴,再也不敢分神了。
大年三十我们没放假,整个班组人员都被派到装配车间复检零件。其实零件也不见得就有毛病,产品打不响,又找不出原因,就让我们去自查。
大年三十谁家不是一摊子事情?都着急团圆呢。我匆匆地查完了自己负责的零件,跟旁边同班组的王师傅说拜拜。王师傅四十出头,性格外向,特别喜欢开玩笑,见我要走,他笑眯眯地说:“你看小梅,着急成那样,也不知道是想孩子还是想老公。”王师傅就是这样,喜欢跟女同志打趣,把每个人都叫得亲亲热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