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
作者: 霜月红枫霜月红枫,本名杨颖,女,重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凤皇天下》《重生》《梦境直播》《水妖》等。
一
陈佳出现时总带着晨雾中的栀子花气息。她爱穿月白色棉麻长裙,蜷曲的发梢像是被天使吻过的羊毛卷,说话时耳垂上轻轻晃动的碎钻,让男人想起了初恋时操场边被微风轻拂的蒲公英。
李浩永远记得那个黄昏,陈佳驻足珠宝店橱窗前,当感应门自动滑开时,她却像受惊的蝴蝶后退三步,“我不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她把自己织的米色围巾绕上他的脖颈,羊绒摩擦喉结的触感就像幼时母亲给他织的温暖围脖,“等买了房……我就搬来给你熨一辈子衬衫。”
深圳的夜色是一块正在融化的蜜蜡,将行人的叹息与霓虹的喘息黏连成工蜂的嗡鸣。李浩站在某栋灰色塔楼下,蜂窝状的玻璃幕墙倒映出无数个佝偻的他,像被榨干蜜液的工蜂标本嵌在六边形囚笼里。他的喉结随着手机里的机械女声上下滚动,一次又一次呼叫都坠入虚无,屏幕幽蓝的反光爬上他青黑的眼睑,像冷血的蛇在舔舐猎物。
另一块黄昏碎片突然刺入记忆——奶茶店的落地窗边,她的指甲是初春樱花瓣的淡粉,吸管慢悠悠地在浮着黑珍珠的奶茶里划出漩涡。“深圳的房价太贵了,不如去惠州买房吧,离深圳不远,但房价只有深圳的五分之一。买第一套房的话,首付只要两成,踮踮脚也就够到啦。我听说惠州有片星空房。”她睫毛垂落的弧度恰到好处,让那句“想和你一起看月亮坠进海湾”裹着奶茶的甜腻渗入他干渴的血管。
水晶吊灯将烛光揉碎成万千金箔,落在陈佳瓷白的颈间——这是她二十五岁生日。她垂眸凝视菜单的模样,像古典油画里仪态端庄的淑女,纤长食指悬在法式焗龙虾的鎏金字体上方,忽然轻颤着蜷缩起来,“就来一份意面吧。”她合上了厚重的菜单。
“要饮料吗?来杯玫瑰荔枝气泡果汁?”李浩正要勾选菜单,却被她冰凉的指尖按住腕骨。“喝柠檬水吧。”她将柠檬水杯推到他面前,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指尖蜿蜒而下,像是替她说出未尽的话语,“省下的钱够买半平米瓷砖呢。”银质餐刀映出她唇角梨涡的刹那,李浩恍惚看见未来阳台上晾晒的婴儿服在风中轻摆。
下一个周末,陈佳便拉着李浩赶赴惠州。深圳的钢铁丛林在大巴车的后视镜里坍缩成灰斑,沿途的景色慢慢变成葱郁的山林田野,路边的广告牌渐次褪色,从“金融中心”到“生态宜居”,最后定格在“星月湾——离星空最近的家”。
售楼处的玻璃幕墙将正午阳光锻造成金砖,样板间门被推开的刹那,薰衣草香氛与空气净化器的低吟同时漫出,陈佳雀跃的声线精准卡在背景音乐的高潮:“看这穹顶!”李浩顺着她比画的方向仰头,流动的光影交织成梦幻的星云,每一道闪烁都像是遥远星辰的低语。
陈佳的米白色长裙在客厅飘出轻快的旋律,她忽然在落地窗前驻足:“等搬进来后,我们就在这儿摆张藤编躺椅,晚上一起躺着看星星。”暮色从她比画的方向漫上来,将远处的塔吊剪影镀成金色,像极了购房合同上待签名的横线。李浩的嘴角随着陈佳比画的动作微微上扬,他仿佛看见未来的晨光穿透玻璃窗,落在她煮早餐时忙碌又温馨的背影上。
销售顾问的激光笔在沙盘模型上画出刺目的红圈:“你们看中的这套房,首付只要二十七万,月供才四千五。”美女销售的红唇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数字,却像两记重锤砸在李浩胸口,他下意识地攥紧口袋,那里躺着一张扁平的工资卡,卡上是他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十一万元。陈佳看着他暗沉的脸色,忽然松开手:“我们……再考虑考虑。”
走出售楼处时,暮色正吞噬着建筑的外立面,玻璃幕墙上“星月湾”三个鎏金大字逐渐黯淡。陈佳的裸色高跟鞋踩在碎石路上,每一步都像在丈量首付的缺口。她低头整理被风吹乱的发丝,眼角泛着水光:“都怪我……不该带你看这么贵的房子。”李浩揽住她肩膀的手突然收紧,声音低落,充满自责:“是我没用,不能给你一个家。”
为了让陈佳开心,回到深圳的第二天,李浩便带她去逛商场。“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房子暂时买不起,但送件礼物还是没问题,他觉得不能委屈了这么好的女孩。商场三楼转角处,陈佳的脚步在ONLY橱窗前忽然放慢了节奏。暖黄射灯下,模特身上的浅咖色风衣泛着蜂蜜般的光泽。“试试这件?”李浩拉着她走进店内,导购员取下风衣递给陈佳,她先捏着吊牌一角快速翻看,价签上高达四位的数字令她瞳孔猛地收缩。“我腰围不合适……”她低头整理裙摆,羊绒开衫的袖口微微发皱。身旁的导购员露出一个了然的冷笑,目光在她精心搭配却略显陈旧的衣着上扫过。
出门后,李浩还在为导购员鄙夷的目光愤愤不平,陈佳却毫不在意地安慰他:“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钱要花在刀刃上。昨天销售顾问说……优质房源要早点交定金,不然就被抢光了。要不,咱们再想办法把钱凑一凑?”
看着女友期待的目光,李浩咬牙点了点头。站在商场消防通道里,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食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几秒后终于按下,听筒里的嘟嘟声与通道外的人声形成刺耳的鸣响。
“妈……”他下意识地用鞋尖碾着地砖缝里的烟头,“我要结婚了。”“真的?”母亲惊喜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伴随着油锅爆炒的滋滋声,“这可是喜事呀!陈佳这姑娘不错,贤惠又懂事,还勤俭持家,是个能过日子的人。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们打算买了房子再结婚,刚看好一套,就是首付还差点儿。”“差多少?”“十……十六万。”
电话那头传来锅铲跌落的哐当声,母亲关掉煤气灶的咔嗒声清晰可闻:“你爸跟我身体都不好,这些年看病吃药没少花钱。你弟明年考研报班费又要两万八……”她的声音突然矮下去,像被掐住脖子的鹧鸪,“家里压箱底的钱,最多……只能拿出十万。”
消防通道的冷风灌进后颈时,李浩才发现自己把手机攥得指节发白。二十七万的首付裂成狰狞的沟壑。他望着通道外陈佳的背影——她正俯身细看化妆品柜台,暖黄射灯将她的轮廓镀成半透明的剪影,像老式幻灯片里随时会消散的虚像。
一想到可能会失去这个女孩,他的心便禁不住揪然疼痛。拖着千钧重的步子走回去,面对陈佳笑盈盈仰起的脸,李浩嗓子像上了发条一样,紧得发涩:“家里凑了十万,首付还差六万。要不……咱俩就先租房,以后一起攒钱,等攒够了首付再买房,行不?”
陈佳唇角的笑意凝住半秒,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栅栏,旋即被春雪初融般的温柔取代:“都听你的。”指尖轻轻拂过他袖口起球的面料,“只要我们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李浩被她发间的栀子花香熏得眼眶发热,将她拥入怀中,洗发水的香气混着商场化妆品专柜的脂粉气,在他鼻腔酿出酸涩的雾:“佳佳,是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吃苦了。”
二
出租屋的节能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李浩的掌心刚从陈佳针织衫下摆的蕾丝边钻进去,就被她旋身躲开。他踉跄着跌坐在塌陷的沙发里,弹簧发出垂死的呻吟。“婚前我不会跟你同居,要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我才会觉得安心。”陈佳面对窗户整理凌乱的发丝,“隆江猪脚饭”的霓虹灯牌透过蓝格子窗帘,在她冷漠的侧脸烙下红蓝交错的裂痕。楼下麻将馆的洗牌声混着便利店关东煮的蒸汽,从斑驳的铝合金窗缝挤了进来。
“你闻闻这墙。”她指尖抵住他渗汗的鼻尖,引向霉斑蔓延的墙角。潮湿的石灰味混着她腕间的廉价香水味,竟似酿出某种致幻的毒,“上周楼上漏水,把墙皮都泡裂了。”她颤抖的喉音像浸透雨水的蛛丝,将他的欲望层层缠裹,“我只想要个干净的家,一个淋浴间地面不会钻出蟑螂的家。”
“蟑螂”两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陈佳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潮湿的霉味突然变得黏稠,像又回到了七岁那年的暴雨夜,母亲带着她躲在城中村铁皮屋里,听着房东踹门催租的巨响。她惊恐地蜷缩在木板床上,一只蟑螂在枕边大摇大摆地爬行,而她紧咬着被角咽下了尖叫,直到房东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去……
“上周我妈打电话说,隔壁阿芳在县城买了电梯房。”她指尖掠过墙皮剥落处,就像厌弃地抚过一道丑陋的伤疤,“可我连个不漏水的窗台都没有。”
李浩的喉结艰难地滚动,像卡着颗生锈的图钉,指节无意识地抠着沙发弹簧断裂处。“我……”他终于开口,声音却被麻将馆突然爆发的哄笑淹没。陈佳转身时,他看见她指尖沾着的墙灰,突然想起上周帮她修淋浴龙头时,发现下水道堵着成团的头发,还有翻着肚皮的蟑螂尸体,那些泛着油光的褐色躯体在手电筒光束里堆叠成团,触角还保持着死前挣扎的蜷曲状。“再等等!”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触到她脉搏下跳动的渴望,“我争取多加班,或者多打一份工……”
“等你攒够了首付,我们喜欢的房子早就没有了!”她的话跟窗外飘来的螺蛳粉味儿一样带着辛辣的气息,就像蜂后腹部散发出的信息素,甜腻中裹挟着致命的指令。
李浩无力地垂下了手,想起老家亲戚总说“深圳遍地黄金”,却没人告诉他,那些金屑都嵌在三十层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里,要仰断脖子才能看见。
三
接下来的两天,李浩在注塑车间的流水线旁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就像一只麻木的工蜂。注塑机的轰鸣声震得耳膜发疼,液态塑料在模具里凝固时散发的气味钻进鼻腔,混着后背汗湿的工服带来的黏腻感。他总在换班间隙掏出手机,却没看到一条来自陈佳的信息。屏幕上她的头像暗得像块冷掉的烙铁,而他的心跳声在注塑机的轰鸣中变得异常清晰,每一次震动都像锤子砸在未冷却的模具上。
第三天晚上,李浩蜷缩在霉迹斑驳的老旧沙发上,筷尖机械地戳着瓷碗里泡发的馒头。泡面汤表面浮着凝固的油花,手机屏幕还亮着中介发来的天价房源。防盗门突然被敲得咚咚作响。门开后,陈佳像团火一样卷了进来,她满脸通红,眼睛因为兴奋而睁得大大的:“浩哥,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她跺着磨破边的尖头高跟鞋,指甲深深掐进李浩的小臂,“我们看中的那套房子——降价啦!”
在老式冰箱突然发出的痉挛般的嗡鸣声中,陈佳跪坐在泛黄的瓷砖地板上,用笔尖在茶几上摊开的房产宣传册上飞快地写着计算出的数字:“我想办法托朋友拿到了内部员工折扣价,那套房子的总价足足能降十二万呢!现在首付只要二十四万,月供四千一。”
“交了这四千一,每个月恐怕连生活费都不够了。”李浩讷讷地说着,心虚地瞥了一眼泡着馒头的瓷碗。除去必要的生活开支,他每个月最多也就能存下两三千元。
“但是可以省下房租呀。而且,我会跟你一起还房贷。”陈佳掺着蜜的声音发酵成承诺的醇酒。她忽又羞怯地咬住下唇,将衣领往锁骨下方拉了拉,“等交房那夜……我会穿你选的蕾丝睡裙。”
李浩的掌心微微沁出薄汗,他反复核对着手机银行里的数字,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还差三万……只差三万……”尾音悬在出租屋潮湿的空气里,急切又无奈。节能灯管在他额前投下摇晃的阴影,像极了购房合同上待填写的空白。
“这三万块钱我出。”陈佳突然按住他的手腕,脸上绽出早春初樱般温柔的笑意,“就当是我的嫁妆。”
李浩的喉结重重滚动,“佳佳……”手机屏幕的冷光在他瞳孔里碎成星子,哽咽的声音在胸腔嗡嗡作响。“傻瓜,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呀。”她纤纤指尖点在他胸口,节能灯管在她发顶晕出宛如佛龛般的金圈。那一瞬间,李浩突然觉得她就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女神。她指尖的温度正在融化他虎口被模具夹伤的疤痕,那些被生活冲压成残次品的岁月,突然在她发梢垂落的金圈里重新变得完整。
在签约中心弥漫着打印机油墨味的那个下午,陈佳再次给了李浩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首付我没出多少钱,就不加名了,等结婚以后再加吧。浩哥,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为了房子才跟你结婚。”李浩看着她诚挚的双眸,突然觉得满屋的“恭喜签约”横幅都成了婚礼红毯。电子屏闪烁着缤纷的庆贺图案,金色字幕的光影跳跃在她的珍珠耳钉上,恍若婚礼进行曲的鎏金乐章。
直到数月后,李浩才知道所谓的“员工折扣价”和她垫付的三万块“嫁妆”,原本就是开发商给房产中介的优惠价。而她拒绝在购房合同上加名的行为,更是暗藏玄机,使得他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上百万房贷的唯一还款责任人。
签完购房合同并付完首付后的第三天,李浩发现陈佳的朋友圈变成了一道横线,微信对话框里的红色感叹号活像道新鲜的刀口。“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当机械的女声响起时,他听见自己胸腔传来玻璃器皿迸裂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