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
作者: 程相崧程相崧,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作家》《西湖》《四川文学》等,出版小说集《金鱼》。
这次放假回家,母亲说让我到表弟余欢那里看看。她说,余欢来过好几次电话,都问我回没回来。最后,母亲把我的手机号给了他,他又不打,说怕耽误我的工作。余欢是我一个远亲,母亲堂弟的独子,不知正式的叫法是否该是“堂表弟”。“堂”和“表”分属父母两个亲属体系,放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是叫不出口的。好在,他一直叫我表哥,我则一直直呼其名。我记起最后一次跟余欢通话,是在三年前,他在南方打工时。他知道我做了律师,咨询了我一些关于劳资纠纷的问题。我忘了他那个厂子的名字,依稀记得他干的是一种出力大又危害健康,几乎要算用命换钱的工作。
据说,因为积劳成疾,余欢现在已经得上绝症,卧病在床,时日无多了。我隐约感觉出余欢这么急着见我,应该还是有些法律方面的问题需要咨询。母亲说,你这个表弟太可怜了,如果不是他那个媳妇逼着,他也不会去打那份要命的工。那女人叫小梅,用母亲的话说,小梅嫁给余欢,就是图他的那套房子。“你无论如何,都得帮帮他,把那套房子给他争回来。”母亲说,“你做了这件事,我也算是对得起你死去的堂舅了。”
在几个兄弟和堂兄弟中间,母亲和这个堂舅走得最近,尤其在堂舅妈那个疯女人患上绝症走了之后。逢年过节,堂舅总要带着余欢到我家来。我家也是那时候他们唯一能走动的亲戚。母亲作为姑姑,对余欢很好,每次来总是给他做很多好吃的。余欢也总会敞开肚皮,吃到连走路都要蹒跚。后来,我听母亲说,余欢每次来我家那天的早饭和前一天的晚饭,他们在家里都故意不吃。
这是真的,后来堂舅因砖瓦窑事故受伤,我跟家人一起去探望。在病房里,余欢追忆往事,曾经跟我们谈起过那种饥肠辘辘的感受。他说,五脏六腑像是给人抓在手里猛烈地搅拧着,最后就没有了饿的感觉,人虚脱得似乎要慢慢飘起来。“欢欢,忍一忍,到姑姑家吃好吃的去。”余欢学着他父亲的口吻说。那时,因为家境拮据,余欢小学没上完就已经辍学打工,在砖瓦窑做了两年砖坯了。他人还是那样黑弱瘦小,但样子老成了许多。那次,母亲非常感慨,说老天对这孩子实在太不公平了,把所有的不幸都给了他。
当时,母亲还含泪提到一件往事。那是在前些年,余欢还没有辍学时,有次母亲赶集顺路去看他。人一进院子,就看到余欢倚在一面土墙前,喊了姑姑,却不过来,而是朝着她笑。她拿了刚买的热腾腾的肉盒子递给他,他也不跑过来接。母亲知道哪儿不对劲儿,走过去看他的背后,他扭着膀子,躲躲藏藏。最后,母亲才发现,他屁股后面的裤子上烂了个大洞。
我们虽然都从心里希望余欢的生活能好起来,但理性下来想想,又觉得这大约不太可能。砖瓦窑出的事故属于堂舅操作不当,厂子里并不需要承担太多责任。只是出于同情,象征性地给了几千块钱的医疗费。这场事故没有夺去堂舅的命,却让他再也站不起来了。这意味着,余欢这可怜的孩子在失去母亲之后,又多了一个瘫痪在床的父亲。那时候谁也不敢想,多年以后他还能像现在一样娶上一门媳妇。说实话,余欢长得实在不漂亮。瘦弱矮小,像是遗传了堂舅的基因,呆滞的表情和过于宽大的瞳距,恐怕又是遗传了那个先天弱智的母亲。
在我初三那年,又去他家里探望过一次堂舅。屋子还是从前那三间砖墙屋,据说当年是为了给余欢娶媳妇盖的。室内的墙面没有粉刷,地面连水泥地也没打。堂舅被安顿在里间一张床上,瘦得不成样子,见了人也不愿意说话。虽然看得出知道我们要来被余欢收拾过,可屋子里还是腌臜得很,有股难闻的气味儿。余欢是临时从窑上赶回来的,身架略微粗大了些,许是出苦力的原因,背已经开始微驼了。
这样算起来,堂舅在去世之前,应该在床上躺了接近十年。堂舅死的那年,我正准备考研,没有回来参加他的葬礼。我学的是法律,大学毕业后又忙着考律师执业证,有很长时间,简直是把这个表弟给彻底忘却了。我再一次听母亲提起他,是因为他们村子里的地被一个开发商看上,要建设一处大型的儿童乐园。据说,余欢那个破狗窝一样的小屋和垃圾场一样的小院也在拆迁之列,这要让他“时来运转”了。我才又好奇起来,问起余欢这些年的境况。母亲叹口气说:“在你堂舅走后,他又在砖瓦窑干了几年。后来,砖瓦窑不景气,倒闭了,他就到处打些零工。他从小营养跟不上,又常年吃苦出大力,关节炎、哮喘,还有肾炎和胃病。挣那几个钱,还不够吃药的。”我愕然地听母亲断断续续地讲着,大致知道,余欢在村子里已经沦落成一个靠着低保才能维持生计的未老先衰的废人了。他年纪轻轻,就已经被村干部私下里列入村里“未来五保户”的名单。
在儿童乐园竣工之后,余欢也很快分到了新房。房子离游乐场不远,住的都是回迁户。他的那套房子是一座高层的十七楼,二百平方米,四室一厅。拿到钥匙之后,他在电话里跟我母亲说,人站在窗前,像是站在空中,想要飞起来,怎么都像是在做梦。更难得的,从窗台还可以俯瞰整个游乐场。大家都知道,余欢果然时来运转了。从那时开始,就有很多媒人络绎不绝地前来给余欢张罗婚事。刚开始,什么缺胳膊少腿的,什么哑巴聋子,不一而足。他来找我母亲拿主意。母亲说,最好还是找个各方面齐全的,不为自己,还要为下一代呢。
在母亲的参谋下,余欢找了现在的这个叫小梅的女人。小梅是个二婚,不缺鼻子不少眼,甚至长得还不赖。村里人都说这样的女人能嫁给他,真是一个奇迹。只是,带着三个孩娃儿。那时游乐场已经营业,小梅在停车场旁边占了个地方,卖些饮料面包啥的。她人勤快干练,照顾生意足够了,用不了太多人手帮忙。再加上嫌余欢长相难看,怕顾客看了恶心,影响生意,也就不用他帮忙。而且,我这个表弟,脑子也的确做不了生意,没过多久,小梅便怂恿他出去打工了。
因为做参谋拿主意定下这门亲事,母亲肠子都悔青了。用母亲的话说,那时候余欢身体就已经很不好,患着这样那样的疾病,但如果不是再出去干苦力,恐怕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结果。
我按照地址找到余欢家,敲开门,感觉屋子里收拾得还算清爽。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一笑眼角有很多皱纹,但眼神活泛,一看就是一个精明人。她十有八九也猜出了我此行的目的,很殷勤地请我换鞋,给我端水,一口一个“表哥”喊得非常热情。我听到里屋的动静,赶紧走过去,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余欢。余欢看到我来了,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我赶过去按住了。这就是我的表弟!头发已经几乎脱光,皮肤黢黑,人也瘦得不成样子。
他抓住我的手,眼睛闪出亮光,嘴角也泛出微笑来。坦诚说,虽然模样并没怎么改变,如果在街上遇到,我还是绝不会认出他来。我感觉喉头像被什么堵着,说不出话来。他声音微弱沙哑,说:“你放假了?工作忙吗?一切都还好吗?”我答应着,看了看他床头摆着的一堆塑料药瓶,还有零散的成板的片剂、胶囊之类。我问他的病情,他坦然地说:“这病就这样了!看不好了!这病搁在谁身上都没有办法,百万富翁也不行!”小梅过去把一个枕头垫在他的脑袋下,这会让他看着我说话更加舒服一些。我夸他的房子大,布局也好。他笑着说:“在你生活的北京,买这样的房子得花不少钱吧。”我也笑,说:“我现在的住房条件还比不上你。”
这时,小梅把烫好的一大袋奶给他拿过来,是从我提来的奶箱里取的。余欢拿在手中,很享受地喝了一口,打量着上面的字和图案,神情像一个孩子。我疑心他平常并不能喝到奶,这种关心也只是小梅在表演给我看。我握住了他另一只手,感到手指僵硬冰冷,似乎透出一种铁锈的气息,让人心里极为不安。他的房子离游乐场不远,我隐约听到有噪杂的人声传来,还有类似过山车、摩天轮之类机械转动的响声。我借口要参观一下,赶紧挣脱了他的手。
在小梅的陪同下,我挨个看了其他几个房间。有一间摆着一张大床,地下的角落斜倚着一张他们结婚时拍的放大婚纱照。他们两个都化了妆,给人的感觉有些奇怪,有些虚假,背景是遍布着礁石的海滩。仔细看背景有褶皱,不是实景,只是一张背景布。从床上扔着的几件衣服看,现在大约是小梅住着吧。另外两间房分别住着他们的女儿和两个儿子。这会儿都上学去了,床上被子衣物有些凌乱,学习桌上有些书籍,还有一台电脑。我信步踱到客厅里,客厅很整洁,但似乎有些阴冷的气息,只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红彤彤的十字绣,是“家和万事兴”几个字,给这房子增加了一些活气。我搜罗词句夸赞着,小梅也说着一些很得体的谦虚的、客套的话。
我走到客厅前面的走廊时,看到了一大片童话世界中才能看到的情景。
在我的眼前耸立着一个十八世纪维多利亚风格的高大城堡,圆圆的拱顶,中间收缩上去,越来越尖,高耸入云。墙壁和瓦也被刷成五颜六色,和琉璃的装饰物交错起来,看起来非常鲜艳。那座巨型的过山车轨道在人造山河绿树之间蜿蜒着,盘旋着,线条像是孩子们信手画出的曲线。那辆长长的过山车载满了人,也载满了尖叫和哭泣,像一条巨龙一样,正大口喘着粗气,呼啸着上下游动。在过山车的不远处,则是那座巨型的摩天轮。支架是刺眼的银白,圆圆的轮子主要是红色和黄色,一个个轿箱,被装点成五颜六色。它正像一架巨大的风车一样,缓缓地转动着,越来越快。这情景让我想起带孩子去游玩过的上海迪士尼乐园。“真不错!”我赞美说。小梅说:“是啊,市里和省会里的人,平常休息,都会带孩子开车来玩呢!表哥以后也可以带嫂子和孩子们来玩儿,我们包吃住!”
我回到余欢的房间,看到他轻轻闭着眼睛,在那里躺着,脸色显出疲倦。他听我进来,睁开眼,示意让我坐下。小梅收拾了收拾,出门去了,说要弄些饭菜,留我在这里吃饭。我想趁机跟余欢说些话,便也就同意了。我想问他好几次跟我打电话的目的,但又像是怕听到那个结果,不知怎么开口。余欢却先开口了,他说:“你看我们的摩天轮了?这地方晚上有焰火表演,到时才真是漂亮。有很多城里搞恋爱的小年轻,都要到这里来坐摩天轮,看焰火。有些网红,还专门到这里打卡直播呢!”我注意到他说到游乐场时用了“我们”二字,知道他生活中应该一直以此为骄傲,尽管那地方也许跟他生活并无太大关系。我勉强笑笑,有些敷衍地说:“你这里真不错,算是难得的观景房了!”余欢说是啊,我又问他有没有去游乐场玩过,他摇了摇头,说孩子们去过,小梅也去过。这时,有人敲门,是几个邻居到了。所谓的“邻居”,也都是以前同村里的人。是我出发之前打电话约他们过来,了解情况的。这样做也是为了以后办案的时候方便取证。
他们里面,那女的按辈分我应该称呼三舅妈,那个叫红林的,我则该叫他表弟。他们探头探脑地进来,听说小梅不在,三舅妈才长吁了一口气。“你是律师,可得替余欢出这口气!”她一边往里走,一边扯扯我的袖子,大声叮嘱道。我们来到余欢屋子里,坐在床边。三舅妈凑近我,指指床上的余欢说:“你看余欢,他原来可不是住在这个屋,而是在下面的储藏室里。是听说你要来,那女人前些天才找人把他搬到楼上来的。”
我有些惊讶,马上望着余欢问是不是真的。余欢有些窘迫,连忙摆手阻止三舅妈再说下去。“你们储藏室的钥匙在哪里?这情况如果属实,便是对你有利的证据,我要去那里看一下,取一下证据!”三舅妈狠狠拍了一下手说,“这事儿整个楼道里的人都能作证,那女人拿走了钥匙也不要紧,从那扇小窗户里就能看见里面,能拍照!”“好,我带你去!那地方乱得跟狗窝一样!”红林说着站起来就要带我走。我想要从坐着的床上起来,却被身后的余欢给使劲儿扯住了。他叹了口气,又摆了摆手,很淡然地说:“那地方,是我自愿选择去的!我这么脏,不能跟小梅住主卧。三个孩子,都在上学,不得一个人一个屋?我不能耽误他们学习!这房子四室一厅,不就得这样分配?”
“你傻啊,三个孩子,都是她带来的,哪个是你的种?”红林听了余欢的话,愤愤不平起来。
“你这个表弟,就是让小梅那个女人害苦了!她毒着呢!她当初嫁给他,就是图这套房子!”三舅妈一边说,一边摇着脑袋。
我看了一眼余欢,他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不说话。既不反驳也不表示赞同,只是在静静听着。这时,三舅妈又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余欢从小就是个苦人儿!让谁看了,都要替他抱不平。老天爷把人能受的苦,都加到他身上了。好歹时来运转,摊上拆迁,最后又让小梅钻了空子。余欢也老实,结婚没两天,被窝还没暖热乎,就被女人赶出去打工了。这时,余欢笑了笑,睁开眼加重语气缓缓地说:“三婶子,不是赶出去,是家里三个孩子,负担重。她让我出去打工,赚钱补贴家用。”
“呸!那还不是一样?你还说三个孩子,她又不是不能生,要想跟你好好过,这些年为啥没给你生出个一儿半女。”三舅妈抢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