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里劳山

作者: 霍志宏

夹在陕北沟壑纵横的群山里,劳山像残存在老树上的几枚霜色叶片。梢头最高处的一枚,是野猪岭。

趋延安过野猪岭

宋·晁说之

堑峭十月寒,一步不得整。

如何骑鲸客,来度野猪岭。

遥语谢康乐,尔辈易清省。

宋人晁说之,官鄜州通判,经此,遂赋《趋延安过野猪岭》。由此可知野猪岭之谓已有千年,想必当年山高林密,野兽出没,束马悬车,步履维艰。

野猪岭,又名“野猪峡”,今称“湫沿山”,为劳山山脉的一道山隘,势如咽喉。明弘治《延安府志》:“野猪峡,在(甘泉)城北四十五里。”清康熙《延安府志》“甘泉县·山川”条载:“山峡险窄,戍守之地,与肤施亚支山连”。“肤施县·山川”条载:“亚支山,在城南四十里。亚于支山者,故名,又俗名野猪山。”

大拇指摁在地图上,左半拃右半拃,向南向北长短差不多,野猪峡就像个倒放的图钉。

龙  湫

清·章永祚

路入甘泉岭势稠,山腰俯视得灵湫。

泓然出地疑无底,皱或因风转不流。

人立翠微林壑静,龙眠碧沼雨云收。

欲凭仙液消秋渴,一勺难从千仞求。

过去以为是“九燕山”,野鸟高飞,燕子难越。这种写法一度还很普遍。何以带“湫”?康熙年间清涧知县章永祚《龙湫》或可释之。该“湫”是否就是湫沿山之“湫”呢?清嘉庆《延安府志》云:“(肤施)四十里有亚支山……山下有灵湫。《县志》:祷雨灵应,上有神龙祠。”

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甘泉到延安九十里,交界点就是湫沿山。清嘉庆《延安府志》云:“旧为赴府大路,立有界牌。”昔人曾于土壁崖刻“延郡雄风”,美国地质学家菲德克·克拉普南下途中感慨系之,拍摄留念,就应当在此附近。而前些年,当地美酒一时盛行,甫过隘口,甘泉就端出个硕大的紫砂色酒罐罐,成为沿途标志性建筑。时人有打油诗:“美水灌进酒瓶瓶,九燕山上掇一瓶。满街里头飘斜斜,见人撴住闹一瓶。”时至今日,沿路人家大门柱头上,原本装饰瑞物的地方,还都立个酒瓶瓶。

万父母过亚支山馆见访赋呈

明·张程

亚支山馆日初斜,喜有郎星暂驻车。

荒径苔封来倦鸟,闻亭雨过吐新花。

省耕百里勒驱马,调鼎三台傍筑沙。

利器须从盤错试,肯随洞口老餐霞。

明末延长贡生张程投宿野猪岭驿馆,赋诗记景抒情。其父母是乘马呢,还是稍舒适的“架窝子”?明清驿道不会太宽畅,地面随着民生的多艰而难靖。一介书生,心怀社稷,像一只倦鸟落在湫沿山畔。满山夕照,余晖绛染雨后新花,飘逸着帝国虚幻的景致。历史的山道上,曾走过多少陕北男儿,赍志离乡,郁郁而归。

古道缘山就势,蜿蜒起伏,越脊上下,屡次改道降低隘口高度。所谓江山依旧在,道路由人选,一条坦途是人间正道。这就如历史,并不总是如砥大道,许多时候还会像无头苍蝇或獠牙野猪,横冲直撞拐入崎岖山路,战乱和饥荒便是最逼仄的崾岘或山峡。历史来到这些地段,无论是前行还是倒车,众生都如被狂风裹挟的树叶。同治之乱后,署保安知县李嘉绩途经甘泉,目之所及:“雕阴五百里,处处尽童山。复穴民居古,豺狼世路艰。塞云飞不定,征鸟去仍还。满眼悲生事,愁人涕泪潸”。这个以美水名县的地方,即使天赐甘泉,百姓也只能饮咽苦水。清代县人有诗:“驿骑雕阴六千里,忍教害马复劳人。”一个“劳”字,道尽百姓辛酸。

没有了无头苍蝇、獠牙野猪,这里的确是一处山色怡人的逸境。20世纪30年代中叶,一位赴肤施教书的江南学子,走进这片大山。“汽车在这里转来转去,转过一个山,又是一个山。没有沙,没有灰尘,还有小鸟的快乐的歌声。如果是夏天,一定是很清凉的境界。”他称赞“我爱这一段地方”,还记下当时称之“九里沟”。岁月静好是那么难得,而等待他的也是一场历史巨变。

大劳山

清·许联奎

山花含笑阅行人,壁垒消残雨后尘。

莫讶久稽劳戍卒,昆仑三鼓捷如神。

甘泉县北之劳山,既指延绵的山峦,又指山以南川道,口头还特指湫沿山,是北往延绥、南通鄜洛的必经之处,过往旅人每有感赋。安徽歙县人许联奎,清乾隆年间在陕北为官,作《大劳山》,别有一番豪情。

若逢乱世,据险屯兵,强梁横行,“劳山”得名便与兵事有关。清康熙《延安府志》:“(甘泉)县北二十里,有大小劳山。相传宋狄青与夏人相拒,士卒疲困憩于此。”清乾隆《甘泉县志·山川》:“城北二十里曰小劳山,二十五里曰大劳山。传宋狄青与夏人相拒,军疲憩此,因名。”

劳山是兵道,天然的用兵之地。旧云甘泉为“鄜延冲要”,多半因野猪岭。《旧唐书》已载:“(梁)师都与突厥之众数千骑来寇延安,营于野猪岭。”《金史》载:“闻野猪岭有兵。”到了明朝,记载更详。延绥巡抚张珩反复勘阅全陕地形,认为甘泉县野猪峡和保安县石门子、延川县禅梯岭,“俱套虏深入之路,比他镇为独重”。他上言朝廷指出:“俱有峻岭深沟,为大举必经之路,乃挑筑城堑,严兵伏遏,庶得用少守险之要,使彼不得南下。”

延安纪行漫录

田 汉

残碉犹峙碧山颠,绝壁当关叶蔽天。

火炮如雷顽敌阻,红军当日取甘泉。

写劳山战事的诗很少,最有硝烟气的是田汉先生的这首。其《延安纪行漫录》计十五首,其中一首题记云:“过劳山。驾驶云:我军曾在此歼敌。”诗曰:“峰回路转入劳山,坚堡危崖第几关?火炮如雷弹如雨,红军当日保延安。”后又补记:“过劳山。中央红军入陕北以前,红二十六军曾在此阻击延安王以哲部以保甘泉,前作‘保延安’,误。”并另赋一首。陕北红军浴血奋战,红了一道道川,有陕北民歌为证:“甘洛县,三道川,二十六军驻劳山。”民歌就是陕北父老的“口语诗”。

“在此歼敌”当指劳山战役。斯地险峻,历来为兵家所重,这也是这场战事两年后周恩来在此遇险的原因——那帮土匪也看中刚出隘口的低窄处适于打伏击。兵者,诡道也。何立中并非吃干饭的等闲之辈,他命一个团从公路两侧爬山越岭侦察前进。而刘志丹专门给他订做的“铁锅焖老鳖”,还不到揭盖的时候。川道宽阔起来,果然东北军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了,噩梦也就降临,十五军团的笊篱捞起了干饭。劳山大捷,红军继续围困甘泉城,东北军弹尽粮绝,不得不弃城南撤。

从洛川赴延安途中

钱昌照

轻车驰傍洛河滩,乍上高坡直北看。

穿过劳山见塔影,此心飞跃入延安。

民国初期,一位英国外交官北上延安,记录沿途所见:“在甘泉与延安府之间,翻越又一道山脊。这道山脊就像陕西省的几乎所有山脉和河流一样,自西北向东南延伸,成为洛河上游与延水的分水岭。这些山脉几乎无法从黄土台原间露出头来,荒无人烟,密覆着相对茂盛的灌木和矮树等植被。”从甘泉出发,沿河谷朝东北方向行进,经过“三四个小时较为省力的攀爬”后,他来到位于分界岭上的隘口,测录其海拔为4100英尺。之所以“省力”,皆因他走的已是清末民初拓宽的大车道。

著名爱国民主人士、当代诗人钱昌照,自洛川赴延安,轻车驰纵在201国道——进出延安的主要道路,不禁诗兴大发,吟出这首《从洛川赴延安途中》。

曾几何时,我的血气方刚的兄长,骑着自行车,高唱“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一日往返于延安与甘泉之间,上湫沿山费劲一些,但过了隘口,两面都是十几里下坡,毫不费力便风驰电掣。别把豆包不当干粮,那时二八大杠,可是妥妥的重型装备,不逊于越野吉普。

自我第一次经过,湫沿山已有一道辟山而过的山峡,但也只不过是陕北人常说的“黄土圪巷”。大概是圪巷的视觉冲击太强烈,《美亚》小组专门停车拍照。险束依然是山路不肯扔掉的烂裹脚布,过了湫沿山,还是可以长舒口气。后来旁边穿山打出隧道,可遇上大雪倾倒,出门人暗骂“鬼地方”,却只敢说声“怂天气”。

铁路和高速公路的开通,把我们拽离旧有的生活轨迹,劳山从旅途劳顿中淡出,如当年陕北满地的关隘一样被移至道左。在动车和电车时代,劳山只能易辙,像过时的车辇,回头一瞥,只剩一架榆木车轮或一副鞍鞯。

过劳山寄延安诸同志

董必武

浅黄深碧杂丛红,映日秋山到眼中。

结辇南驰随去雁,离人北望逐飞鸿。

亦知此别寻常事,总觉难言隐曲衷。

今夜鄜州看明月,得无清皎与延同?

“大劳山石头小劳山水,想死想活见不上你。”得天所赐,劳山自然成了延安南大门,过之则如离家出门,还之则近乡情怯。因此,昔有董必武的诗饱含离情别绪。这是晚秋的陕北,地上的栎树、白桦、松树各泼异彩,天上的大雁正飞往南方。

而奔波归来,我总抑压着回家的喜悦。20世纪90年代,我写过一首小诗《车过劳山》:

由南向北

漂泊的腿

迈上门槛

一推门扇

湫沿山虚掩

车过劳山

一种到家的感觉

小小的游子,像秋叶,知道自己飘落的方向。

碾过古驿道、咸榆公路、210国道,历史沉重的辙印在湫沿山日渐模糊,年复一年的落叶则轮回着南来北往的炎凉和盛衰。诗歌斑驳的色彩中,叶脉断裂一般的嚓嚓声,仿佛劳山的沉吟或浅唱。

责任编辑:徐睿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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