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补丁式”维修?

作者: 季压西

严复先生说过:“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有人认为这个说法未免有点夸张。但我却不这样认为,因为我在翻译实践中曾无数次为确定一个词而尝到这种滋味。这里讲我参加国际维和行动时当译员时的一段亲身经历。

2006年1月10日,在中国维和工兵分队驻扎的刚果(金)布卡武中国半岛营地,我根据维和分队指挥的指示,将维和东部师通过LOTUS局域网发来的《2005年11月22日至2005年11月25日为保障贝宁营部署对卡莱米机场和马诺诺机场所进行的勘察报告》(RECONNAISSANCE SURVEY REPORT ON THE KALEMIE AIRFIELD AND MANONO AIRFIELD IN SUPPORT OF DEPLOYMENT FOR THE BENIN BATTALION FROM THE 22 NOVEMBER 05 TO 25 NOVEMBER 05)的主要部分进行了摘译。其中有一段译文是关于卡莱米机场跑道的维修:

“4.整个跑道长达1750米。机场亟需修理和维护。据高塔姆先生(作者注:机场工程师)称,并无计划对机场实施全面整修,但是每天晚上应对机场实施补缀式维修(patching repair)。

……

“9.经过更进一步评估,发现跑道已经多处用水泥东补西填,需要立即进行补缀式维修(patching repair),特别是跑道开端部分。”

在这两处译文“补缀式维修”后面我均附上了原文patching repair,并用圆括号括上,这是因为我对自己译得到底对不对并无把握。为保险起见,我还去请教维和分队里几位工程师有没有听说过这种维修方式,得到的回答是清一色的“从没听说过”。回到宿舍(兼作办公室)又查了仅有的几本词典,发现只有“补缀式维修”似乎最为贴切,因此也只好先这么译了。

分队指挥读了译稿后,果不出所料地问我:“哎,老季,什么叫‘补缀式维修’?”

我没直接回答,而是说:“也可以译作‘打补丁式维修’”。

他困惑地看着我,接着问道:“那么,什么叫‘打补丁式维修’呢?”

我只好摇头,因为我毕竟不是工程人员,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维修,况且我还暗自怀疑自己译得对不对。好在分队指挥也没有对这个词紧盯不放,这个词儿也就这么“溜”过去了。

过了十几天,维和工兵分队向维和任务区第五战区总部所在地卡莱米派出一支近50名官兵的分遣队展开施工。我担任该分遣队的唯一一名英语译员。

安营扎寨完毕,我即陪同维和分遣队指挥前往战区总部东侧的一处办公平房,与第五战区工程官(一个外籍维和文员)开碰头会。

战区工程官在向中方交代任务时,突然提到了一个熟悉的英文词:patching repair。因为有先前笔译经验垫底,我脱口译出中文:“‘补缀式维修’,也可以说是‘打补丁式维修’。”

只见分遣队指挥和十几天前分队指挥的表情一样,一脸困惑地看着我。这回我抓住时机,当面请教战区工程官:“你这里说的patching repair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的回答是“跟打补丁一样修理路面”。我译给分遣队指挥听,他仍不得要领。patching repair这个词儿,当初笔译时虽有疑问,但溜过去了,但现在口译时仍没法躲开。无论是译成“补缀式修理”还是译成“打补丁式修理”,看来中方人员均难解其意。我只能质疑自己也许译错了。但是不这样译,又该如何译呢?这个困惑真的让我“耿耿于怀”,挥之不去。直到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才终结了这一困惑。

根据我的维和日记记载,那是2006年4月1日(星期六)的晚上。住在卡莱米机场营地的我和卢工(分遣队唯一的工程师)在晚点名结束后,按惯例到附近的机场跑道上去散步。这里一到晚上,就没有飞机起降。上了跑道,就看见有十几个工程处的工人正在跑道上施工。凑上前去,一个已和我们熟识、外号叫“小黑”的当地工头主动向我们解释说,他们正在做patching repair。

“What? Patching repair?!”我和卢工顿时两眼放光,立即停下脚步,一边听着小黑的解说,一边耐心仔细地观看工人们的施工流程。

流程是这样的:先由机场工程官等人在白天利用飞机起降的间隙对飞机跑道进行仔细检查。一旦发现跑道上出现坑洼,便用白漆将其划出(一般贴其边沿划一白色的方块)。到了夜间,趁没有任何飞机起降,10个左右的当地工人由小黑领着,进场对工程师白天划出的白色方块进行修补施工。其他的人有的烧沥青,有的筛石子,有的在运料。在一辆小型照明车的灯光下,工人先用铁镐沿所划白线把坑洼处的旧沥青及下面的石子全部挖出,并用一把扫帚将坑洼处底部扫干净,然后往里面浇上一层在现场烧融的稀薄沥青,同时把一旁筛出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碎石子放入,两人配合着用一个木制手夯将其夯实,再灌以沥青至表面,放上碎石子,接着浇上一层融化好的稀沥青,再铺上经过筛选的细石子,再用手夯将其夯实,再浇上一层沥青,最后工人用手捧着更细的沙石子,均匀地铺在上面。经过这么一个复杂的流程,这个坑洼就算补好了。补缀一个坑洼前后要花上30多分钟,我俩也因此站在一边看了30多分钟。

卢工看完整个过程后,认为我当初在维和分队布卡武大本营翻译报告时,将patching repair译成“补缀式维修”或“打补丁式维修”是十分贴切的。

我当即问他:“我想,国内道路维修肯定也有类似的作业。那么,这种作业在国内叫什么?有没有专门的词儿?”卢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我也不清楚。”

我也懒得再深究了,认定经过从1月10日至4月1日心心念念80天的“踟蹰”后,再加上现场亲眼目睹,patching repair这个词的汉译“补缀式维修”或“打补丁维修”总算“立”住脚了。我在当天日记中记述了这一观察过程后还感叹了一句:“闭门造车终困惑,眼见为实豁然明。”

谁知过了几年,有一次我向其他人谈及这则发生在国外的故事及心得体会的时候,有位懂行的朋友私下里告诉我说,教授,国内工程上早就有固定说法呀!没你说得那么复杂,只有两个字“补修”(仿佛是“补缀式维修”的缩略形式,把我们常讲的“修补”倒了个儿)。

嘿,真这么简单?我赶紧到网上去查。哇!满眼都是“路面补修”“小面积补修”“道路地面补修”等字眼。显然patching repair干干脆脆译作“补修”,天造地设般地贴切。当初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直到这时,“补缀式维修”这一译法方才可以休矣。

唉!一名之立,有时踟蹰了何止旬日、旬月、旬年!

* 原南京炮兵学院翻译室译审,1976 年毕业于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英语研究专业。曾荣获“全军优秀教师”称号、总参教书育人奖;荣立3 次三等功。2022 年获得“资深翻译家”荣誉称号。曾多次受指派赴国外担任陪同访问、军援军贸、外军培训、国际维和等任务的译员和翻译组长;在国内多次担任军队大型外事活动的翻译保障负责人兼首席翻译。主持编纂《汉英英汉军事大辞典》《汉英军事技术大辞典》等军事辞典6 部;出版《近代中国通事》《来华外国人与近代不平等条约》《走向同文三馆》等著作7 部、译著40 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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