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师

作者: 姚冰

中学毕业后,我从本科读到博士,经历了漫长的求学岁月,遇见过许多老师。然而,我的初中班主任黄光宗老师始终是我心目中堪当“第一师”的人物,因为她是第一位真正在我们生命中镌刻下重要意义的老师。

我中学就读于新都一中。它虽然位居成都周边的一个小县城,但在当时还是挺出名的省重点中学。新都一中也是2005年爆火的超级女声全国总冠军、后来成为超级偶像的李宇春的母校。不知道是不是和我们那时流传下来的开放明快的校风有关,她也是在这里新莺初啼,从学校的小舞台走向世界大舞台的。李宇春还写了一首歌叫作《1987我不知会遇见你》,而1987年前后,正是我在新都一中那个春天白玉兰如云似雪、夏天草木丰美的校园里读初中,遇见黄光宗老师的日子。

20世纪80年代是风气初开的时代,迪斯科、录音机开始流行,牛仔裤、喇叭裤引领时尚。在教育上,也是传统与现代交汇并容的时代。老师们使用着传统的舒缓沉静的教学方式,也开始学习外来的教学理念和手段。黄老师应该就是使用新的教育教学方式、开风气之先的人物。当年的她,身材小巧合中,常着一身紧致的黑西装,烫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卷发,眼略小,有点迷蒙又有点严肃的样子,用今天的话来说应该是有点高冷偏知性风。现在想来,她应该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事业上升期,有着前沿的、放在今天也不过时的教育理念,也颇具才干,并将自己的理念运用到班级管理的实践中去,从而造就了我们不一样的初中时光。

在黄老师生动有趣的理念设计下,我们整个的课程和班级活动不再局限于呆板的课堂和枯燥的学习,而是尽可能地拓展了更丰富多样的形式,使我们班具有别的班级没有的特色。

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黄老师独特的“训话”时间。她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按常规也担任我们的班主任。每次语文课上,她都会先点评和处理当天的班务。我们那时的教学楼是充满诗意的绿色两层园林式建筑。每当她胳膊下夹着书本经过窗外,进入教室后把书本往讲台上一放,我们就知道训话时间又开始了。之所以称为训话,是因为她并不总作慈眉善目状照本宣科地讲书上的大道理,而常常是有点严肃的样子,点评和处理当天的班务人事,谁做错事了,她还会直接批评或责罚。

奇怪的是,这样的训话我们内心里是很喜欢的,只要挨训的不是自己……一则因为这样一训话,往往三分之一或者半节语文课就过去了,听她“骂人”比枯燥的语文课业学习可有意思多了。二则她讲话也颇具语言艺术。点评人事、陟罚臧否,都尽情尽性、嬉笑怒骂、挥洒自如;同时由班事而旁及人生社会,在行云流水、旁征博引间,就把人事的道理乃至语文的知识都明白晓畅地传达给我们了。我第一次学到“触类旁通”这个词,就是从“黄婆婆”(大家给她起的外号)的训话中听来的。可以说,黄老师讲话富于性情和文采,处理事情也公正合理,会把依据和道理讲给我们听。现在想来,这“每日一训”为我们提供了充分的沟通、交流以及思考人事的机会,让懵懂的我们自然而然地明白了为人做事的很多道理,心里不再迷茫,这对青春期的我们来说,无疑是大有裨益的。记得后来去北京读大学的同学回来说,“黄老师训人比我们大学校长开学致辞还好听”,这大约就是对她语言和教育艺术的最高评价了吧。

除了这种别具一格的训话,我们班还有丰富的课外活动。记得当时竞选班长、竞选主持人、才艺晚会、互相批改作文以及春游活动等,都在黄老师的设计下,穿插在我们的课业生活中,给我们的初中生活增添了丰富的内容和乐趣。这些活动黄老师都最大限度地给所有学生提供参与的机会,有的还全程交由大家组织和策划。比如像春游活动,在老师的督导下,校内外的组织和联系全部交由学生群策群力地完成。还记得那天天已经黑了,很多同学还留在校园里不肯走,等待春游活动包车的确定消息。因为全程是由学生自己联系办理的,那种接触社会的参与感和兴奋感是我们至今不能忘记的。春游回来,还在全校的板报栏举行作文展,请擅画的同学在每篇作文后画上栩栩如生的配图,至今想来仍是难得的精品,恐怕很多同学都还保留着。我写了诗,黄老师还专门拿去请另一位爱诗的老师点评指导。

黄老师带领的班级就是这么一个活跃的、富于意趣的集体。神奇的是,那种占用一刻钟乃至半节语文课时间的例行训话,并没有使我们的语文成绩落后于其他班,反而使我们班以课业成绩和丰富的课外生活见长,在黄老师的带领下,很快成了远近小有名气的“初八八级三班”。后来高考时,从三班出来的学生也占据了本校大学录取榜的大半江山。那是扩招前,大学还实打实地难考。

究其原因,首先,黄老师并没有把学习成绩视作唯一目标,而是着眼于学生自身的全面发展,用形式丰富的活动调剂了课业学习的枯燥。她深谙青少年喜欢新鲜有趣事物的心理特征,平衡了课本知识学习和其他能力发展的协调关系,最大程度地调动了我们在学业和其他方面追求卓越的内驱力。

第二,以平等和爱的态度对待学生。毋庸讳言,学校也是社会的缩影。在20世纪80年代的小县城里,甚至在今天的某些学校,官本位、人情社会或者唯成绩论等因素都有可能影响教师对待学生的态度。黄老师却能够最大限度抛弃世俗的眼光,用发展的视角来看待所有学生,公开公正地为同学们提供各种活动的参与机会,使大家能够各自发挥所长。她处理人事,对事不对人、有理有据、公开透明、赏罚分明,故而,尽管她表面上有点冷峻严肃的样子,尽管有时她会不留情面地批评学生,但大家几乎没有真正记恨她的。相反,她以内在的爱、平等和公正赢得了我们真心的尊敬。几十年过去,我们仍然尊敬她、爱她。在课外,她也常根据我们个人的特点给予额外的指导和帮助。像我,是属于家庭背景一般而成绩较好的学生(我是县里小升初和高考状元),不仅得到当主持人的锻炼机会,也得到黄老师在语文乃至文学上的鼓励。她还特意请她的先生薛雪医生帮忙,建议我去注射氨基酸以促进生长。点点滴滴,这种看似细微的关切背后凝聚着黄老师的大量心力,也使她成为我心目中真正的“第一师”,一生难忘。

第三个特点是这些活动并不流于形式,而是赋予学生真实的参与感。各种课外活动的开展,增加了大家积极参与的机会,也发展了我们内在的才干和自我价值感。个子小小的我,除了成绩和作文不错之外,是没什么文艺才能的。即使这样,我也得到当班会活动主持人的机会。在参与和(下转第40页) (上接第15页)组织这些活动的过程中,体验到自己是不错的、有价值和能力的人。这种在初中时代就被赋予的内在价值感,在后来的生活中一直伴随着我。无论经历什么挫折痛苦,我始终相信自己独特的品格和价值,这种信心至今仍激励着我前行。记得当时我还写了一篇作文,大概是写记忆中的童年小院,写得颇为老练出彩,黄老师在文后点评道:“希望以后能成为你小说中的一部分。”我最终也没成为小说家,转而探寻起了哲学,如今年逾五十,仍在专业上对自己有所期冀。我想,价值感和人生意义的塑造才是老师给予我们的真正财富。在今后的几十年中,我们“三班娃”无论是否考上大学,大多都能拥有一种充盈的价值感,过上不错的人生。

现在想来,黄老师教育的最大特色,是从“教书”转向“育人”。在基础教育阶段,以传授书本知识和考试为导向的教育模式是有些枯燥乏味的,忽略了青少年作为成长着的鲜活主体“人”自身的心理发育和人格发展特点。青少年处于身心迅猛成长但尚未发育完善的阶段,他们需要积极的沟通、交流和引导,需要新鲜有益的方式以及带领他们内在发展和成长的力量。如果仅仅以书本知识和成绩来衡量他们,无疑是片面的、有局限的,也容易造成许多心理问题。反观黄老师,之所以能把较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训话”和其他课外活动上,我认为是她在思想上跳出了“教书”的藩篱,真正开始了关注学生自身和内在发展的“育人”工作。她的训话时间和其他创意活动,增进了与我们坦诚而直接的沟通和交流,使我们的理智和情感都在青春期得到持续的引导和均衡的发展,也给我们内心灌注了充沛的价值之源,反过来又以素质的提升促进了学业的进步。她用前瞻的教育理念、独创的教育方式和平等之爱在我们的人生中镌刻下不可磨灭的重要印迹,为我们的一生打下良好的心理价值基础。

曾经在年轻的时候无比热切地期盼未来,却不曾想,那些在黄老师带领下度过的日子就已经是最好的时光。如今我们这些学生都已经年过半百,黄老师想必也年逾七十,两鬓飞霜了吧。谨以此文,献给我的老师黄光宗和她的爱人薛雪医生,献给我们充实、奋进和有意义的美好青春。

责任编辑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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