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每个人的生活而非少数人的禁脔
作者: 贾未舟写作,就像生活那样简单,就像生活那样深邃。
——契诃夫
文学作品,带来的如果不是审美的愉悦,不是心灵的抚慰,而是形式主义泛滥,是满纸天书般带来阅读的恐惧,我不觉得这种文学的存在有何必要。作者只关心自己以创造为名义的形式的探索,而不注重读者的阅读体验,这是文学之殇。文学的目的不是要把生活蹚得越来越浑,而是要让人能够返朴归真。至少我们中国人的心灵结构和人性张力,更适合古典叙事。所谓的形形色色的现代派文学和现代派哲学一样,反古典,反现实主义,反写实,表面轰轰烈烈、光怪陆离,但也只是潮汐拍打海岸,很快就烟消云散。
生命感其实就躺在文学里,文学无需太多标新立异,无需绮丽靡艳,无需拐弯抹角,因为生活不需要这样。在哲学面前玩深沉,搞得那么夸张,要跟哲学比抽象,也没必要。实际上,如果要了解一种思想,以及思想的复杂性,看哲学就行了,干嘛要去钻研那种哲学化了的让人晕头转向的文学?有人认为残雪是“中国卡夫卡”,文字晦涩,思想乖戾,结构复杂,就像她自说的“黑暗心灵的舞蹈”,据说她是“用文学形式进行哲学探索”。甚至于,其兄邓晓芒标榜说“残雪的作品就是一种哲学,用直觉写出来的高深的哲学”。
邓晓芒可能是中国最好的西方哲学教授,但我觉得,他不懂文学。我觉得,文学不该是哲学。文学尤其是小说没必要搞成思想的迷宫,处心积虑地折磨读者,这不是文学的路子。不是说文学就不能有思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的思想跟哲学一样深刻,但是他的小说是地地道道的现实主义文学,而不是哲学。
文学应该有自己的独立的世界,文学是对生活朴素的记录。生活美学——生活即美学,是文学之始,也是终。我认为,文学要义,包括两点:其一,朴素的;其二,生活里的美感。比如在汪曾祺的散文里发现“人间之喜”,在丰子恺的作品里发现“有情世界”,在林清玄的散文里发现“情理交融”,在李娟的散文式小说里发现“我自然”。现代派文学中混乱而缺乏统一性的结构、超越常识的完全主观性的指代、过度的符号化隐喻,是很难和读者有多少共识的。当阅读只剩下懊悔、恼怒和不解,这不是鉴赏,这是作者在梦呓而读者在梦游!荣格对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的修辞是这么评价的:
一种主观心理同客观物质现实谵妄似的混乱,以及一种毫不考虑读者、一味滥用生造词、零碎摘引、声音与语词联想、突兀的转折和思维中断的方法。
而李建军在《傲慢与黑暗的写作——乔伊斯〈尤利西斯〉批判》中说:
读者的眼睛忙活了一通,心灵却一无所获。由于没有兴趣集中地写出人的真正的内心冲突和事件的意义,乔伊斯便倾向于毫无必要地把人物符号化地摆放在字面上,他先后在几个地方整页整页地罗列人名,却从不介绍人物的具体情况。
由此可见,现代派文学和艺术与现代派哲学一样,是解构性的,虚无主义是其本质。文学跟在现代派哲学后面瞎起哄,争奇斗艳,忘了生活之本,轻易抛弃了古典艺术。现代派文学忘了文学之本——小说的叙事性和散文、诗歌的抒情性,落入各种哗众取宠的文学形式主义缠斗的泥淖。中国当代文学效仿西方现代派文学,无异于邯郸学步,画虎类犬。因为我们没有西方的那种“后现代主义”式的精神经历,光学那种形式有何意义?我觉得,中国人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传统和人格结构,不能嫁接西方式文学叙述方式,孔子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就是这个意思。80年代的“伤痕文学”之所以打动人,就是有心灵的淬化,那我们有过西方式的现代性的异化吗?没有,所以,汪曾祺说,那种带有“翻译性的”中国现当代文学,都是鲁迅说的“假洋鬼子”。要我说,中国的“现代性问题”,是一个不标准的奇特混合体,不能用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形式刻意去套。中国古典文学的本色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文学像哲学需要回到古希腊回到先秦一样,需要回归古典。古典世界,包含治疗现代性疾病的一切智慧。
我喜欢欧阳修古文运动的宗旨:言之有物,平易畅达。也喜欢中唐白居易和元稹的“新乐府运动”的宗旨: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唐宣宗李忱之《吊白居易》中说。
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文学?《古诗十九首》里的汉乐府诗,直直落落,清清爽爽,意境无限,回味无穷,还有比这更好的诗吗?还有比这更有美感吗?文学应该发现日常生活之美,多点儿烟火气,别玩深沉。启功在《论诗绝句二十五首》中评论白居易诗说:“境愈高时言愈浅”,正应和胡应麟《诗薮》所谓“蓄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于近愈远。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这正是契诃夫所谓的“写作,就像生活那样简单,就像生活那样深邃”。需要回到生活本身来思考文学,大学中文系培养不出作家。契诃夫说:“文学之所以叫做文学,就因为它是按照生活原有的样子来描绘生活的。它的宗旨是真实,是无条件的老老实实的真实。”
在表现事实方面,文学应该比历史更有趣,比哲学更能打动人,比艺术更醇厚。《红楼梦》和《巴黎圣母院》里有多少文学形式主义的魑魅魍魉呢?《红楼梦》靠的是出色的感知现实生活的语言描写能力,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文学作品,是现实主义的巅峰。就比如《红楼梦》刘姥姥随贾母到栊翠庵喝茶这一回,贾母把喝了半杯的老君眉给刘姥姥喝,既表现了其“仁”,又表现出其“尊”,还表现出对妙玉“目无下尘”的不满,而刘姥姥喝了茶,说:“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就更好了”,既出于其“朴”,又高情商地提醒“欲洁何曾洁”的妙玉修行之“浅”。而妙玉在大家走后,吩咐道:“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仅仅因为乡下人刘姥姥用了一次就把昂贵无比的成窑茶杯丢掉,表现了其可鄙的“傲娇”。而所有的人、事、物好像就刚刚自然发生,没有任何说教和道德审判,没有任何掩饰和过多的修辞,像船过无痕雁过无声,动作、语言、神态、景物的描写恰如其分,把事情的过程表达得淋漓尽致,留下了可以充分品味的文学张力。这才是真正的现实生活,这才是真正的文学表现!文学现实主义不是基于价值观的评判,而是无价值观的白描,正如鲁迅先生认为现实主义文学:“不在揭发,而在隐现。” 直接的揭发过于粗暴,文学性荡然无存,而如果太过隐晦,文学性就会无法伸张。
现实主义的另一面是自然主义和唯美主义。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说:
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宇宙万汇在动作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换句话说,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
沈从文的作品摒弃任何道德说教和思想洗脑,坚持文学的本质:“看”世界“写”现象,透露着自然主义美学。尽管叙述的同样是复杂的社会和人性,却没有太多形式主义的迷雾,这同样是某种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任何文学都首先不是要人去思考,而是要人去感受。这就好比说,人性在文学里是一个美学问题,而在哲学里是一个思辨问题。我反对任何以思想为噱头的文学形式主义泛滥。要知道,文学终究是艺术。任何以文学为手段的思想实验既无必要,也很拙劣。
同时,文学一定要带给读者真实的阅读体验。法朗士在《乐园之花》中说:
书中的每一个字都是魔灵的手指,它只拨动我们脑纤维的琴弦和灵魂的音板,而激发出来的声音却与我们心灵相关。”
读都费事,读都读不懂,何来“体验”?如果文学作品中有过于庞杂、复杂和深刻的意象和象征,完全超出了日常生活经验和理解能力,就会阻碍美感的发生和流动,艺术的那种愉悦感或者悲剧感都不会有。这种所谓的文学考验的是人的理解力,而不能激发人的感受,这种文学是有多大价值,我是怀疑的。
文学的写作部分,我的理念是“小历史里的小写作”,自己可以是自己的作家。书写自己的历史,记录自己的生活,在写作中自我理解,整全自己的生命,这样自己就可以进入文学。文学只需要写实,非虚构写作是文学的开端,即便是基于文学想象力的虚构写作,也是以非虚构的生活为基础。其中单纯的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浪漫主义和唯美主义,都是俯拾即是的美感。而白描手法,应该是文学的基本样态。在现实主义基础上的变异,还可以接受,比如形形色色的批判现实主义、新写实和新现实主义,甚至魔幻现实主义,而脱离了现实的过度的象征主义则背离了文学的根本。文学基于写实的非虚构性,并不是说不能虚构,但是,任何创作都有自传性,无论是精神方面还是生活方面的经历,而没有这种经历,就会陷于浮夸。有一句老掉牙的哲学定义是:哲学是理论化系统化的世界观,俗话说话粗理不糙,这绝对要比那些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艰深晦涩的哲学定义更接近于哲学本质。文学也如是。有一句说腻味了的文学定义是:文学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艺术。要我说,从“小历史里的小写作”理论看,就连“高于生活”都没必要,文学就是生活的写实。文学的宗旨是真,是无条件的老老实实的真实。看到的读到的文学应该是这样,自己写的作品,更应该是这样。脱离了生活真实性的所谓的文学,都是对哲学所不可能的僭越。哲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是超越民族性的,而文学没必要,也没可能,文学一定是民族的、时代的、在地的、个体的。
像沈从文说的那样,用文学“看”一切,以写实的手法,回归生活,这是文学平民化的理论前提。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尤其是自媒体,将为每个人的写作提供强大的技术支持,彻底摆脱了文学空间准入的桎梏。只要每一个人保持写作的初衷并谨守分际,一个基于生活基于现实并指向超验的大众写作的时代即将到来。把文学的权力还给每个人,因为,文学本来就是每个人的生活。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序言中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不仅有“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因时进化,不能自止”之表述,且将其引申为“文明进化之公理也”。自媒体时代,是文学大众化时代,是文学个体化时代,是全民写作的时代。
大道至简,文在天成。我觉得,无论是哲学还是文学,还有人生,都应该具备现象学精神:面向事情本身,让事情本身自由地向人显现,如苏轼所言: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哲学发思、论证、成理,而文学则描述、抒情、想象,所有这一切,都是自然之美,各安生理各尽本分。不要做作,不要僭越,不要胡搞。维特根斯坦说,任何一本严肃而伟大的哲学著作,都一定可以用笑话写成。同理,文学为何不可以“简”而“美”?哲学应该是生命的学问,文学应该是生命的写作,每个人不是通过别人的作品而是通过自己的写作进入文学的世界,也就是说,一个人不必觊觎文学史的位置,却可以是文学的一部分。
文学形式主义泛滥模糊了审美焦点。文学过多关注思想探索是邯郸学步。文学应该回归生活本身,在生活中发现美。美,不是复杂的,美,是简单的;美,不是艰涩的,美是愉悦的。每个主体都可以成为生命的写者。王阳明说: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文学和哲学一样,都首先是“为己之学”,而不是“为人之学”。自媒体时代,即凡即圣,在自己的“小历史”里“小写作”,自己就是自己的作家,这是生之责任。这是一个英雄消退个体觉醒的时代,这是一个钱穆说的“小兵的圣人”而不是“圣人的小兵”的时代。
反对形式主义的泛滥,基于生活的文学鉴赏和文学写作,使得每个人进入文学世界从事“小写作”成为可能,成为必要,其前提是:反对哲学化了的文学。文学可以有也必然包含哲学,但是文学不是哲学,文学的基本功能不是思想探索。
文学门槛一点儿也不高,更何况在自媒体时代,打破了作家的话语霸权。文学是每个人的心灵传记。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说:“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天之厚。”写出你的故事,就是写出人类的故事。写出你的故事,于己于人,善莫大焉。现代作家张爱玲放大一个个体生命的文化价值,甚至认为一个人如若不留下自己独特的文字,就是人类文化遗产的损失。“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文学写作,是生活美学的渊薮。结构主义小说大师略萨说:第一等的任务不是生活,而是写作。文学对我而言是一种激情而不是一个职业。我觉得这是把文学和生活分为两橛了,每个人的生活就是每个人的文学,反之亦然。就像哲学是每个人的事业而不是少数人的职业,文学是每个人的生活而不是少数人的禁脔。
(作者系广东财经大学应用伦理研究中心副教授)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