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斟慢酌品“家”酿

作者: 幸江曼

古代文人有七件雅事一琴棋书画诗酒茶,其他的雅事我一概不沾,唯独对“酒”偏爱有加,它自童年起便与我如影随形。

照亮童年的药酒渣

父母好酒,不仅因为酒香的诱惑,最重要的是农活苦累,酒能解乏。在我童年时,父亲经常做药酒,而我就盼着吃里面的药酒渣。

做药酒时,父亲会在酒里放进黑枣、党参、桂圆、枸杞、当归、黄芪、熟地黄等药材,再加上一把炒黑豆,最后加些冰糖,封口后放到老屋卧室的窗台上。每次泡完酒,父亲总会留一块冰糖给我,那甜丝丝的味道沁人心脾,也开启了我对那瓶药酒的向往,准确地说,是对泡酒药材的渴望。

静待酒醇的时光幸福而美妙,眼见瓶里的酒由透亮的淡黄色渐渐变成半透明的红褐色,酒里的药材也泡胀得占了大半个瓶子。这时我心里喜滋滋的,因为那些药酒渣子即将成为我稀罕的零食。

经过漫长的等待,父亲终于揭开了酒瓶盖,独特的药酒味顿时弥漫开来。父亲舀了一口酒品尝,翕动嘴唇咂巴几下,略显陶醉地发出一声赞叹:“真香!”然后又舀上来半勺药酒渣,随意捡起一颗黑枣或一粒桂圆递给我,并郑重交待:“这药渣子含酒,小孩子不能多吃,服食过量会变成傻子。”我高兴地接过来,放进嘴里就囱回吞枣地吃起来。

每到吃晚饭时,父母总会各自倒上一小杯药酒,没有举杯痛饮,没有豪情方丈,就着少有油腥的咸菜或者青菜,细细品味。

药酒是父母的解乏珍品,药酒渣则属于我。玩累了,无聊了,嘴馋了,我就搬张小木凳站上去,踞起脚尖,揭开窗台上的酒瓶盖,用长柄勺子拨拉几下,挑选一两种想吃的药酒渣。我最喜欢的是泡过酒的党参,软脆香甜,辣而不呛,略带刺激。其次是黑豆,越嚼越香,不过黑豆粒小,沉在瓶底,往往要待父母把酒喝至过半,黑枣、桂圆等也差不多捞完才轮到享用它。我害怕变成傻子,每次都谨遵父亲的嘱咐,只敢取一点点,过把嘴瘾。

尽管小心翼翼,那些药酒渣子还是成就了我的“人生第一醉”。有一次父母出远门,到了傍晚时分还没回家,我和哥哥既害怕又饿得慌,站在房门口哭了好一阵子。突然,我想起窗台上还剩大半瓶药酒,于是止住哭泣,兄妹俩合力把大酒瓶搬下来,捞起瓶底的酒渣狼吞虎咽起来,就连药味甚浓、难以入口的熟地黄等药材也被我们吃个精光。哥哥还壮起胆子尝了一小口酒,辣得直吐舌尖,连连摇头。不多久,我便感觉身体软绵绵、轻飘飘的,昏昏欲睡…待我醒来,发现哥哥仍在酣睡,父母则守在床头,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我们。见我睁开眼睛,母亲伸出粗砺而温暖的手抚摸我的额头。我顿时委屈地哭起来,抽噎着问:“我和哥哥吃了许多酒里的东西,我们是不是真的会变成傻子?”父亲把我抱进怀里,怜爱地说:“我的傻孩子哟,吓坏了吧?”听到“傻孩子”三个字,我哭得更厉害了,父亲只是用胡子蹭我稚嫩的脸,笑而不语。父亲一向视我如珍宝,见他不发愁反而发笑,我知道自己定不会变成傻瓜,压在幼小心灵上的那块石头也总算放了下来。

没想到多年后,因偷喝酒而醉倒在地的趣事又在我儿子身上重演了一回。儿子两岁时,适逢我嫂子坐月子,母亲酿了一大瓮娘酒置于客厅走廊。那日汲酒后忘记扎紧瓮口,刚齐酒瓮高的儿子趁家人不注意推开酒盖,小手伸进瓮中,抓起尚未滤汁的甜酒糟大快朵颐。待父亲发现时,小小的身子已趴在酒瓮上挪不开步。父亲抱起脸红耳赤、晕头牵脑的外孙,兴许忆起了我和哥哥当年醉倒在药酒瓶边的情景,呵呵笑言:“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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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整个人生的娘酒

药酒渣照亮了我的童年,而具有千年历史的客家娘酒却温暖了我的整个人生,它可淡可浓、可热可冷,香气芬芳、清润甜美,既能温经散寒,又可补气养血,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粵东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会自酿娘酒。先将糙糯米浸泡、焖熟,而后放在盛米筛上扒散晾凉,再把酒饼(用于酿酒的发酵剂)、红曲研碎,撒在糯米饭上,拌匀后倒进酒瓮并盖紧,冬天还得蒙上棉被或厚实衣服促其发酵。三五天后,淡淡的酒香味儿便扑鼻而来,清甜怡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糯米发酵得越来越充分,酒液也越来越多。

为了使娘酒的味道更浓、口感更醇,人们还时常选择天晴之日,取陶瓷、瓦瓮置于露天空地,将酒水从酒糟中过滤出来,入瓮后添水,亦可凭各自喜好再加入不同的药材、香料,再在瓮口上盖碗。接着在酒瓮周围架起些许木材,缝隙间塞进禾草、木屑,取晒干的谷糠和泥团压实,四周点燃,用暗火焖熬,短则数小时,长则一两天,就形成了火炙娘酒。或许是火候纯熟,并吸收天地之精华,火炙娘酒祛除了酒中的寒性,酒质更温和,滋阴润燥的效果更佳。

每到年节或遇喜庆事宜,取些酒娘(也叫酒头),按需加水煮滚即成了水酒,它清淡、香甜、度数低,可当饮料,老少咸宜。相比水酒,酒娘浓香醇厚,酒精度数稍高(十几二十度不等),耐留存,更适合爱酒之人。水酒和酒娘相得益彰,宴席上几乎人手一碗(客家人通常用碗盛娘酒),老少妇孺举碗同欢。

我12岁那年,父亲豪迈地在饭桌上添了两个小酒杯,正式允许已经足以顶整个劳动力的我和哥哥喝点儿白酒。我并不喜欢烈酒,觉得它辣而呛喉,烧心、灼胃,不过一家四口围席共饮,格外温馨,遂常陪父母小酌两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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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自幼与酒相伴,我便对酒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愫。在家时,常饮母亲酿的娘酒;长大后,每次外出谋生,行囊里也总会带上一两瓶母亲自酿的娘酒。那是沉甸甸的母爱,亦是一个游子对故乡的眷恋。

我坐月子的时候,母亲从900里外的家乡给我带来了40多斤火炙娘酒,还有近10斤酒娘,说要用“炒鸡酒”把我的身体补回来。母亲先将切丝的土姜炒至赤黄,然后加入剁块的鲜土鸡肉翻炒至熟透,再倒进娘酒,加适量水烧开,之后换瓦煲小火慢炖20分钟左右,一煲浓香四溢、醇甜鲜美、营养丰富、滋补活血的月子版炒鸡酒就出炉了。在我们那里,产妇每顿都要喝上一两碗炒鸡酒,不仅体质好转,奶水也充足。正因此,每当哪家媳妇孕肚凸显,邻里乡亲就会笑问婆婆:“酿酒了吗”,既似善意提醒,亦含道喜之意。

奇妙的是,虽然同是以糙糯米为主材料酿酒,酿造方法和程序也差不多,但每个人制作娘酒的色泽、口感却各有特色。就我身边的亲人而言,外婆的娘酒淡黄、清冽;母亲的娘酒醇甜、润滑;姑姑的娘酒鲜艳、醇美;婆婆酿酒时喜欢添加黑豆、红枣之类的滋补品,所以她的娘酒色泽黑红,酒体更加浓郁…不管是哪位亲人的娘酒,皆是齿间留香,令人回味无穷。我尤其钟爱婆婆的火炙娘酒,既有故乡娘酒的味道,又能补脾益肾、活血安神、养颜美容。兴致来时,斟上一碗细细品味,愉悦感和满足感渐渐升腾。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环境的变迁,我跟酒接触得越来越多,也愈发喜欢它,遇到超市货架、橱窗陈列的各类酒品,我总能驻足观赏片刻。有时还买上两瓶,一瓶先尝,一瓶珍藏,时日久长,竟也塞满了一大柜子,注目欣赏,仿佛自己拥有了美好世界。

不知何时,我也爱上了泡酒,但不是药酒,而是随性地泡上一两瓶青梅酒、山稔酒、桂花酒、红桃K酒。亲友相聚时取之分享,大家边喝美酒边聊家常、诉衷肠,欢声笑语一片,惬意无边;腰酸腿痛时,我也倒上一杯,舒筋活络,喝后浑身轻松;情绪低落时,我便约上知己浅酌慢饮,说说心事,一切烦恼和疲惫皆随酒飘散。

人到中年,外婆、父亲、婆婆相继离世,我愈发想念他们的醇香佳酿以及童年的药酒渣子。背井离乡,白酒易见,娘酒不常有,我想,是该轮到我酿娘酒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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