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亲陈效进:心正,笔也正

作者: 江媛媛

“书之佳不佳,笔居其半”。一件好的书画作品,除了技法之外,离不开一支做工精良的毛笔,而手工制作的毛笔,是大多数书画家的首选。

初夏,在闹中取静的清溪小镇,我走进了非遗徽笔制作技艺传承人陈效进和他两个女儿的工作室,在这个装饰得古色古香的屋子一角,一支巨大的毛笔摆设吸引了我的注意。大女儿陈慧莲介绍:“这支毛笔是由白马毛和红木制作,长约1.3米、重20多斤,是我爸用20多天纯手工制成。笔杆上‘宝翰凝辉’四个字,寓意事业顺利、福泽常存,尤其这个‘凝’字,代表凝厚、正直,我觉得说的就是我父亲。”

干了这行,就坚持到底

已是古稀之年的陈效进出生于“中国宣笔之乡”安徽省泾县的一个制笔世家。在他的家乡,手工制作宣笔(又名徽笔)的技艺已流传千年,“宣城之人采为笔,千万毛中拣一毫。”唐代诗人白居易如此称赞过宣笔制作技艺的精良。历史悠久的制笔业造就了当地无数技艺精湛的笔工,陈效进便是其中之一。

为了生计,陈效进年少时便师从著名宣笔制作大师任中一、张好好,学习制笔、刻字,并成长为泾县制笔名匠。从16岁到70岁,54年,陈效进只做了制笔这一件事,这也是他此生最自豪的事。是什么支撑他坚持至今?“一辈子干这行,就是热爱,不然早就不干了!”陈效进操着浓重的方言大声说道。如今双耳近乎失聪的他平时与人交流很困难,但谈起毛笔他仍然兴致勃勃。

而对于父亲所说的热爱,陈慧莲给出了进一步的注解:“其实做毛笔这一行非常枯燥艰辛,一个年轻人能有多喜欢呢?他干这行,更多是为了谋生不得不为之。要说热爱,那是在后来跟毛笔打交道的漫长岁月中逐渐培养出来的。”

一支毛笔制作得成功与否,关键在于笔头。从选毛开始,一支徽笔需要经过一百多道工序,单是一支笔头就有72道工序。陈效进告诉我:“它必须具备‘尖、圆、齐、健’的‘四德’标准。‘圆’指的是笔肚饱满浑圆;‘齐’就是把笔头捏扁后,笔毛排列整齐;‘尖’指的是笔尖足够尖;‘健’指的是毛笔用起来富有弹性。”

笔头如此讲究,制作起来也不简单。陈慧莲回忆起当年父亲制笔的情景:“制作中最难、最苦的环节就是‘水盆’(即在水中制作笔头的过程)。”

“把动物毛做成笔头,要先将动物毛泡在石灰水里进行脱脂,同时还要对杂乱的毛进行梳理。在腐蚀性的石灰水盆里,爸爸要用尖利的牛骨梳一遍遍地梳匀动物毛,单这个过程就要重复几十遍,不能偷工减料。短短的动物毛,握得松了,一梳就全掉了;握得紧了,手便被划得满是血口子……”到了冬天,看着爸爸那冻得发红的双手浸泡在石灰水中,仍旧一刻不停地工作,年幼的姐妹俩既心疼,又纳闷——这一行那么苦,收入又微薄,为什么还要坚持呢?长大后,陈慧莲终于问了父亲这个问题,“爸爸告诉我,他这辈子只干了这一行,只会做毛笔,就要坚持到底。”

多年来,陈效进对于制笔和卖笔都有自己坚守的一套原则。陈慧莲说:“他对待毛笔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他常说选料要精、手工要细,笔头太饱满会不收锋,太单薄又使不上力,这些都需要用心才能做好。每做出一支笔,他必先试用,再对笔头的工艺进行改进。而对于每一位顾客,他也坚持真诚用心,对于不同的顾客,他都会给出中肯的建议,让他们都能买到称心的毛笔。”

生活再难,也笑着过

20岁那年,陈效进进入泾县的乡办宣笔厂工作。20世纪80年代初期,毛笔是畅销品,陈效进很快就成了技术骨干。他继续潜心研习,在“笔杆子”上狠下功夫,并在精刻“正、篆、隶、草”等字体上颇有自己的心得。

1986年,陈效进和厂子里的一批技术人员一同受邀来到芜湖,办起了“皖南宣笔厂”。“当时邀请方出钱出场地,还给出了一个很理想化的发展愿景,我爸爸怀揣一腔抱负,踌躇满志地带着妈妈和我来到了芜湖。”陈慧莲回忆道,“然而事与愿违,由于各种原因,在第一期两万元的资金到位之后,便再也没了下文……”

资金不到位,厂子的发展无以为继,更别提发工资了。陈效进没钱给女儿交学费,最困难的时候,甚至没米下锅。就这样咬牙坚持了两年多,陈效进再也不忍心看着幼小的女儿跟自己挨饿受穷,他决定:打道回府,自己创业。

在小女儿陈燕的眼中,父亲虽是个手艺人,身上却一直有着文人的内敛和达观。“那年爸爸带着全副家当从芜湖回泾县老家,在旁人看来,这是件灰头土脸的事,可他不但没有丧气,还在返程途中找到了商机——顺路买了一车的西瓜,带回老家去卖。大热的三伏天,爸爸带着我出去叫卖,他不好意思张口,只好让我来。就这样卖了一个夏天,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那时候,我并不觉得这是苦,只觉得跟爸爸一起卖西瓜也是件开心的事。”

就在那一年,陈效进东拼西凑找亲戚借了500块,夫妻俩带着4个亲戚,创办了“文宝宣笔厂”。“文宝”二字取“温饱”之意,朴实的陈效进只求靠自己的双手劳作,让家人吃饱穿暖、让孩子有学可上,仅此而已。

初创时期,陈效进的“三羊”牌毛笔无人知晓,销路很差,于是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出远门去摆摊推销,不仅跑遍了省内的城市,还去到了北京、天津。陈燕回忆起第一次跟着爸爸去大城市推销样品的经历:“那天,在商场的文体柜台前,他从包里取出样品谦恭地向人推销,可刚说几句话,我们就被人没好气地打发走了。我怯生生地看看爸爸,爸爸却对我微微一笑安慰道:‘没关系。’没走多远,我的目光被一条漂亮的花裙子吸引住了,爸爸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让营业员取下那条裙子让我试穿。我盯着自己的脚丫子不敢吭声,这时,爸爸弯下腰轻松地说:‘没事,丫头,去试一试,爸爸有钱!’”说到这里,陈燕眼泛泪光。“那时候,从制作、销售到送货,事无巨细全是爸爸一个人张罗,他常要独自挑着很重的担子去给客户送货,酷暑严寒,风雨无阻……”

没人知道在某个时刻,陈效进是否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但在女儿们的心目中,即使在最难的时候,父亲也是笑着过的。他拼尽全力为女儿撑起了一片天,同时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们的自尊。在爸爸的庇护下,姐妹俩度过了快乐自由的童年时光。

一支笔牵起的友情

经过两三年的艰苦打拼,陈效进手作定制的毛笔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认可,国内很多书画、收藏名家如刘海粟、季汉章、石宾、曹宝麟、方茂鸿等,都用过他亲手制作的毛笔。

每次陈效进将做好的毛笔递交给书画家时,都要谦虚地请对方在使用后给自己提出意见。尽管书画家们并没有给过差评,陈效进也一如既往地认真对待每一次定制。也许正是陈效进的认真、执着和谦逊,让他接连获得贵人相助——芜湖书画院成了他的稳定大客户;曾任安徽省副省长的张恺帆也亲笔为文宝宣笔厂题字……“三羊”牌毛笔逐渐打开了销路。

陈效进还和著名书画家石宾建立了一段珍贵的友情,那是30年前……

石宾擅长山水画,尤善画竹,并因此特别钟爱富有韧性的石獾笔。一次偶然的机会,石宾从一位挚友那里听说了陈师傅的定制毛笔,颇感兴趣,便在朋友的引荐下定制了一支石獾笔。这次愉快的定制经历让石宾对陈效进的技艺和为人都十分认可,之后两人便常借着定制毛笔的机会交流毛笔的制作和绘画创作,时间一长,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春秋两季的皖南风景怡人,石宾常在此时来这里写生游玩,并顺道拜访好友陈效进。不知不觉,两人的友情就这样持续了几十年。“在我们姐妹俩出嫁前,石宾还用心地托人将自己的画作烧制在花瓶上,作为我们姐妹俩的结婚礼物,亲手交给了爸爸。”陈慧莲说。

沿着爸爸的足迹

陈慧莲和妹妹陈燕是徽笔制作技艺的第四代传人。回想起自己的学艺和创业经历,陈慧莲说自己是在沿着爸爸的足迹,重复他当年走过的路。“因为从小看着爸爸吃了很多苦,所以读大学时我去学了财会,是一种本能的逃离。可是后来真正从事了这个行当,却又觉得苦中也有乐。”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随着机器制笔的出现,人们书写习惯的改变和办公室自动化的冲击, 传承千年的手工制笔业面临严峻的考验。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日益年迈的陈效进却始终一丝不苟地传承古法手工制笔工艺。

虽然那时陈慧莲、陈燕姐妹俩都相继离开家乡求学、工作,但父亲的执着和坚持,姐妹俩都看在眼里。“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单薄!”陈慧莲开始认真思考这门家传手艺的前途和命运,“我爸踏踏实实地干了一辈子,总不能断在我这一辈人手里吧。”2012年,30岁的陈慧莲毅然辞掉工作,把父亲接到合肥,开始专心学做毛笔。

陈效进看到女儿的决心,很是安慰,开始手把手地教导女儿。制笔的流程看似简单,却处处蕴含知识与技术,每个细节都关系着一支笔的成败。好在陈慧莲从小就耳濡目染,对各道工序并不陌生,所以上手很快。很快,陈慧莲便尝试着开了一家小店,希望能让更多人了解徽笔,然而一切并不顺利,“那时,我深刻体会到了创业道路的艰辛,联想起我爸当年创业时的处境,我更加佩服他。”

有了初次创业碰壁的经历,陈慧莲和妹妹总结经验教训,决心从头再来。2019年,父女三人的“徽笔记忆”工作室在合肥井岗镇清溪小镇建立起来。姐妹俩坚持传承发扬手工制笔技艺,四处走访交流,拓展新的发展方向,并致力于毛笔的文创研究。

陈效进也没放弃在技艺上的钻研,他在传统宣笔制作技艺的基础上大胆创新,吸收徽派篆刻的技法特点,采用重刀双刻,让草书的效果更加苍劲有力、行云流水。“刻字是爸爸的绝活,他说这是‘笔杆上的书法’。刻字时的力道非常讲究,需要将力量集中到指尖,还要保持绝对的稳定,否则一出错就前功尽弃。市场上流行起机器刻字时,我曾问过他为何不用机器刻字,这样不是省时又省力吗?他说:‘制作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做毛笔也是一门艺术,用笔刀刻字,笔才有灵气。’”

陈效进曾为刘海粟大师定制过一批特殊造型的莲蓬斗笔,他以此为灵感创新制作的“众星捧月”在2016年安徽省第六届工艺美术精品博览会上荣获“徽工奖”银奖。2017年,他的“特别长锋御笔”又在中国第二届文化产业博览会、安徽省工艺美术精品评比中荣获金奖。2019年,他们的徽笔制作技艺顺利入选合肥市蜀山区第三批非遗保护名录。

这些年来,陈效进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但他仍然坚持每天练习几个小时的刻字,在车水马龙的繁华间静心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他说,自己与毛笔打了50多年交道,只要身体允许,还要干下去。人虽然老了,可那股子精益求精的专注劲儿却一直未变。

做人如做笔,心正,笔才正……在陈效进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中国传统匠人真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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