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里的水产:餐桌上的游龙戏凤(下)

作者: 神婆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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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的标志在中国的少数民族里不断演化,我曾经收了一个苗族的老银项圈,里面雕刻着“双鱼”,显然那是定情信物,或者是新婚礼物。宇宙万物的道理在双鱼形状的太极里也可以简化成“阴阳”,但深不可测。聂璜的“化生说”的浪漫主义不是空穴来风,中国古文化里有鲲鹏之化,代表生命的晋级,就是我们现代讲的进化。我也在香格里拉格桑央宗那买到过有双鱼的尼西土陶,她说藏地对大海有特别的向往,以至于“高原鱼”引申为一切吉祥的象征。

西门家是古代典型的“年年有鱼”《金瓶梅》里的水产:餐桌上的游龙戏凤(下)文/ 神婆爱吃31 烹|文|煮|史之家。鲥鱼是西门庆家里常备的下酒菜,通常是以“鲊菜”的面貌出现。聂璜《海错图》中就提到鲥鱼“多骨而速腐,是以醉鲥鱼欲久藏,始腌浸时投盐必重”。在金瓶梅第二十七回中,“西门庆一面揭开盒子里边攒就的八格细巧菜,一格是木樨银鱼鲊”。鲊,那时候北方叫“鮺”,南方叫“鮼”,盐腌的鱼。

古代的交通没有现在发达,鲊菜是和鱼的保鲜关联在一起的,做鲊菜需加入稻米,那是古代保存鱼的办法。在明代以前鲊菜非常流行,直到清朝后期,逐渐失传。一种好吃的鱼类,像新鲜的鲥鱼那样,清蒸当然明智,但如果有多样的烹饪方式诠释,虽然看着“浪费”了点,但给了厨师和食客足够舞台与尊重后,也许会有惊喜出现。有次,我差点低估了葱香㸆鲥鱼的美味。轻微腌渍后的鲥鱼,和葱在锅中升华了爱,肉弹又嫩,皮鳞脆又香,一口让我迷上。

宋代大文学家苏轼称其为“惜鳞鱼”“南国绝色之佳”,并做诗赞曰:“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鲈鱼。”单吃自然没有清蒸的有鳞间脂香,可是下酒还是“化了妆”的鲥鱼好,那妖艳劲头更催人醉。西门大官人对待这等上品,更是怜惜,命渔人“冰篓覆鱼,冰船运输”,一路护送至阳谷。

我印象最深的一席金瓶梅下酒菜,是有次应伯爵上门,西门庆招待他的那席: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鲜: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炸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饭(即佐餐菜肴):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炸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那糟鲥鱼也算是其中最金贵的一道菜,西门庆曾送应伯爵两尾鲥鱼。应伯爵舍不得一顿吃完,一尾送给哥哥,另一尾斩去中间的一段送给女儿,剩下的再打成窄窄的块儿,用红糟培着,还搅些香油,放在坛子里,逢有客人才舍得蒸一两块。一显得应伯爵不懂吃喝的穷人底子,也显得他对西门庆的重视。

说新鲜鲥鱼应该清蒸才美,但也不能一概而论。第二十回时,西门庆与李瓶儿一夜云雨,次日起身时,丫鬟迎春端来几样酒菜,二人又继续喝上酒了。这顿饭按今天的话来说算是个早午饭,较之早点更丰富,较之午饭又稍显简单:“一瓯炖烂鸽子雏儿,烹| 文| 煮| 史32一瓯黄韭乳饼,并醋烧白菜,一碟火熏肉,一碟红糟鲥鱼,两银厢瓯儿白生生软香稻粳米饭儿,两双牙箸。”除了醋烧白菜,大概的做法都是现成凉菜的再加工,鸽子雏儿,即腌制的乳鸽,火熏肉,即今天咸肉或火腿一类的东西。红糟鲥鱼再次出现,就是把鲥鱼做熟,再以红糟腌制,现在这个烹饪方式以福建人用的最多。鲥鱼与酵香味的作料是绝配,不管是清代袁枚《随园食单》的蜜酒蒸,还是元代《易牙遗意》鲥鱼不剖开的葱、酒和花椒蒸,都是这个道理。

要下烈酒,木樨银鱼鲊是西门庆家一个比法国蓝纹芝士还醒脑的私房菜单,所需材料很简单,木樨、银鱼、盐,酒及香味料,先煮熟米饭,然后银鱼和鸡蛋同炒,入调料后把银鱼炒蛋和煮熟的冷米饭交叠平铺放置。最后把瓶密封起来,放置若干天后,成菜据说形状跟桂花似的。论香气,我捏着鼻子就好,不过能想象这种酸腐味非常开胃,开辟的“开”。

下酒菜一铺张开来,就成了正经宴席。我们能从《金瓶梅》里找到不少现在淮扬菜的倩影,扬州吃鹅,南京吃鸭,酒后再上水果的吃法现在还有保留。

每逢西门大官人饮宴,看得我口水淋漓,连吃粥小菜都咸脆可人。扬州管鳝鱼叫长鱼,大街小巷都有长鱼面馆。淮扬菜不仅讲究色、形,菜名还讲究“会意”,如红烧马鞍桥,实际上就是带骨的鳝鱼段像马鞍,如果是去骨的鳝背,就叫“软兜”。

“托物言志”是人之常情,《金瓶梅》里“春色满兰房”的食物名字,多品读几遍,通常能尝到新意味,或者讽刺,或者铺垫,细心品评西门庆家里闭门吃的“鱼”菜肴,也能或多或少发现不少性隐喻菜。这天刚好是妓女出身的二娘李娇儿的生日,小说第四十九回写西门庆招待胡僧的吃食摆设就特别经典,胡僧来自印度,是个懂汉语的酒肉和尚。而西门大官人求仙问道的殷勤诚意,都淋漓在一桌菜色上。“安放桌儿,只顾拿上来。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塘鳢鱼)。又拿上四样下饭来:一碟羊角葱(火川)炒的核桃肉,一碟细切的(饣+皆)(饣+禾)样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

“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肠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现在淮扬菜中还有一道菜叫“乌龙戏珠”,和“一龙戏二珠汤”异曲同工,实际就是炒海参中间放着鹌鹑蛋。《金瓶梅》的“一龙戏二珠汤”长得一副男性外科实验室标本的样子。二珠就是两个狮子头,用山药和肉糜做的。

周晓燕大师说传统的狮子头其实是加马蹄的,因为加热两小时后仍然是脆的,但马蹄有季节性,所以有时不能加。“加山药不是淮扬菜的做法,加了两小时后口感是软烂的,解腻。”我在想也许还考虑到山药利肾的作用?不然以形补形好没诚意。

海参身上布满肉刺,形态类似古代守城用的圆筒的滚子武器。花肠指的“花花肠子”没有错,但“花”其实说的是海参花,又叫珊瑚蚌、桂花蚌。海参花里面有海参的肠子和卵,雌性海参含有大量的海参卵。海参这个奇葩,从不会主动地攻击其它动物,逃跑时候却有奇招“排脏”。海参把自己的内脏排出以迷惑敌人,供人家饱餐一顿,经过几个月的休养,又会长出一套新的内脏。

为了胡僧那“老君练就,王母传方,专度有缘人”有异香的殷红小药丸,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一碟腌腊鹅脖子。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一碟子流心红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一齐拿上来与胡僧打散。总之,桌上这些俗艳好吃的,一看就已经事半功倍了。之后的结局令人唏嘘,西门庆受了“此药托掌内,飘然入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气爽,再战气血刚。”的蛊惑,没有按照胡僧的使用指南酌情服用,结果丧命。虽然说“恩情似漆,心意如胶”令人羡慕,但欢情在床,不如在桌。桌上也要当心,过犹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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