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喝能让人松弛下来
作者: 周重林唐武宗会昌五年(845)夏,退休在洛阳的诗人白居易,联合了九位老人,经常在洛阳龙门东边的香山寺聚会,饮酒赋诗,成为风尚,世称“香山九老”。九老在—起不仅作诗,还画画,有专门请来的画工为他们画像,然后再在画像边上题上他们的诗文。这种聚会范式,流传到现在,参加聚会,要拍照留像,要发朋友圈。
为什么白居易要发起这样的特殊人群的聚会?大家有闲,能书能赋,也有影响力,符合白居易倡导的中隐观。还有一个,都是退休老人了,不会陷入繁复的党争之中。再有,洛阳在魏晋有过石崇的金园雅集啊,怎么都要追慕一下。
白居易在洛阳的官职是正三品,月俸七八万钱,还可以养一支能歌善舞的乐伎队伍。他的<中隐》成为许多文人的行动指南,大隐要承担的事太多,没有自己的时间,小隐则是完全没啥事,闲是真闲,但也太穷了一些,还是中隐好,有钱有闲,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来。
到了宋代,洛阳变得更加热闹。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以太尉之职留守洛阳的文彦博,决定效仿白居易发起一个老人会,成员有富弼与司马光等人。
司马光的《洛阳耆英会序》里,写了老人会有几大规矩:第一,虚齿不虚官。第二,为具务简朴。第三,朝夕食各不过五味。菜、果、脯之类,共不过二十器。第四,酒巡无算,深浅自斟,饮之必尽,主人不劝,客人不辞。第五,酒巡无下酒时,作菜羹不禁。第六,召客共用一简,客注可否于字下,不别作简……
第六需要说明下,这里的意思是,轮流坐庄,轮到谁请客,东道主就发出请柬,派人送到客人家,客人能否出席,只要签个字就可以。
聚会是为了欢乐,无酒不成宴,无酒不成欢,饮酒赋诗也是传统,所以与酒有关的就占了三条。赴约要守时,这点倒是既不分古今,也不分中外了。这份详规非常讲究,不以官职排序,而是按照年龄排序,大家在一起以娱乐为主,而不是商议家国大事。
大致分析下司马光写这份规矩的心态,他本身是一个很节俭的人,大家说好了是轮流做东,总不能说别家吃的是大餐,到了我家就吃便餐吧?所以不如索性提前讲好,齿序消解了官衔,限量阻止了奢靡,但真只要把这两项搞定,饭局就和颜悦色了?
不好说。有一种情况,比如在文彦博家聚餐,你就找不出简朴的炊具,这可怎么办?莫非说我为了这次聚餐,还要出去街边随便买点回来不成?虽说坐在中间的人是年龄最大的,但大家敬酒的时候,还
不是围在官大者身边?
司马光最终还是顶不住这种压力,选择退出了耆英会,自己又在洛阳搞了一个“真率会”,就是一切坦诚以待,不装腔作势。文彦博一听,司马光这个好玩,我要来参加,不是讲真率吗?我是真心想带着自己的腔调来啊,于是文彦博果真自带了厨具前来。司马光除了答应,别的法儿也没有。
司马光在和文彦博的诗《和潞公真率会诗》里把话撂明白了:“洛下衣冠爱惜春,相从小饮任天真。随家所有自可乐,为具更微谁笑贫?不待珍羞方下筋,只将佳景便娱宾。庾公此兴知非浅,藜藿终难继主人。”意思就是,我们这些在洛阳的人啊,留恋春光,有美景就足够了,酒菜简单点。不要拿着筷子不动嘴,非要等大餐。我也知晓大餐好吃,但聚会要是整奢华了,难以维持啊。
吕公著长子的吕希哲在《吕氏杂记》里讲,司马光的真率会规矩是,“果实不过五物,肴膳不过五品,酒则无算。以为俭则易供,简则易继也,命之日真率会。”
司马光当然不是寒酸士人,他的俸禄不低,他的简朴基于一种道德自觉,也为后世士人聚会提供了一种方法,吃什么喝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吃怎么喝,围绕吃喝我们能创造出什么惊喜?
真率会重要成员,范纯仁有诗《和文太师真率会》,他写道:“贤者规模众所遵,屏除外饰贵全真。盍簪既屡宜从简,为具虽踪不愧贫。免事献酬修末节,都将诚实奉嘉宾。岂惟同志欣相照,清约尤能化后人。”为了朋友之间全真葆性、肝胆相照,就要屏除外饰、为具简疏、免事献酬,他们是有影响的人,他们这样做能改变一些社会风气,清约能教化后人。
南宋赵鼎为洛阳令时,逛到司马光的独乐园,想到了那些清约,不禁感慨道:“却想耆英游,风流甚寒素。淡然文字欢,一笑腥膻慕。”其后,他也成立了一个真率会。
吃喝能让人舒缓下来,不再是那个紧张的人,今天把这个叫松弛感。司马光时代,党争激烈,大道迥异,能有一群人在一起坦诚相待,诗酒清谈,放飞自己,是多么难得的时光。
我还好奇,为什么欧阳修没有参加洛阳雅集,一查,1082年,欧阳修已经去世了十年之久。但接着又发现,欧阳修早在24岁的时候,就与梅尧臣等青年人在洛阳组织过一个“八老会”,欧阳修开始被封为逸老,但他不满意,自己改为达老。欧阳修年轻时确实风流,谁没年轻过呢?
古龙有句话说得非常好,一个人名字会取错,但绰号一定不会错。其他几位分别为:尹洙为辨老、梅尧臣为懿老,张先为默老,张汝士为晦老,杨愈为俊老,王顾为慧老,王复为循老。
欧阳修有大量的诗文回忆在朋友间聚会的光景,比如他记得尹洙善高谈,梅尧臣善吟诵,富弼善饮酒,薛仲孺善烹茶,王拱辰善围棋,孙道滋善古琴,杨愈善俚调,王复善洞箫。
才子刚刚还在那个出门尽垂柳,信步即名园的洛阳,漫步浅吟低唱,转眼就来到嵩山之巅寻山泉,酌酒饮茗,有人依树而歌,有人拎壶长啸,有伸手摘日之勇,有卧云不归之态。
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写《茶录》的蔡襄第一次出现在欧阳修圈子的时候,是以诗人身份出现的,他拿毛笔的手还不会点茶,为他们烹茶的是薛仲儒。而等他到福建做了转运使,懂茶以后,等候蔡襄送茶成为很特别的期待,梅尧臣就写信过问过欧阳修,怎么还没有收到蔡襄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