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遇中国:中法茶缘400年
作者: 杨巍
一说起法国,相信许多人脑海里会浮现出葡萄酒、长棍面包、米其林餐厅、香水等等著名文化IP。其实,法国的下午茶文化也毫不逊色于英国,巴黎人喝下午茶甚至比伦敦人还要早20多年!同欧洲许多国家一样,中法也曾在一杯蔡中“香”遇。
壹
从“销法沱”说起
1976年,一个名叫弗瑞德·甘普尔的法国人与中国老友漫步在香港繁华街头。这个法籍犹太人曾是戴高乐将军麾下的一名军官,对东方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每次来港都会淘点古玩回去。
当他们经过一家老字号茶庄,门口堆头的一款茶引起了他的注意。店员向他介绍,这是中国内地最新出品的沱茶。这种形状像鸟窝的茶,唤起了他的回忆:“二战”期间,—位英国军官曾送给他一颗像蘑菇一样的云南紧茶。它泡出的茶汤,色红艳明亮如葡萄酒,味醇滑鲜爽如松露。喝过后,他就被深深“种草”了。
眼前这款茶酷似紧茶,只是少了“蘑菇柄”,但他认识包装上的“云南”二字,并坚信这款茶与云南紧茶有“亲戚关系”。当他得知沱茶与紧茶皆出自中国云南大理下关茶厂,就决定采购一些回国。他把茶庄里不到20屯的库存全部拿下,以沱茶为代表的云南普洱茶第一次远渡重洋,来到了法兰西,销法沱的传奇便从此开始。
1978年6月,甘普尔在法国注册了“Tuocha”商标,并打上法语“THE”。1979年,甘普尔委托法国巴黎圣安东尼医学院、里昂大学医学院两所高等医学权威机构对销法沱进行临床试验研究。试验结果证实:销法沱降血脂效果优于药物安妥明。得到权威机构背书的销法沱,后被列入法国“药典”。一些医生在给高血脂患者开药时,甚至直接在处方签上写:“云南沱茶两粒”。
上世纪80年代起,销法沱在法热卖,人们把它当作治病保健的“良药”,连法国著名影星都为其代言。这阵沱茶热也从法国蔓延到欧洲其他国家乃至美国、加拿大、玻利维亚、俄罗斯、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国。
贰
良药,还是无效?
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法国人对中国茶的认识也是从其神奇的药效开始的。
在几位到过中国的传教士的著述中,他们对茶颇多溢美之词。
1653年,曾寓居澳门10年的法国神父亚历山大德罗德说:“依我看来,茶叶是塑造那些高寿的中国人十分健康的身体的最重要事物之一,在整个东方,茶叶的使用都极为常见。”他认为,茶有三个优点:医治及预防头痛,缓解胃胀及促进消化,清除肾结石与痛风。他还将茶的药效称为“伟大疗法”。
法国神父李明则没有一味地夸赞茶的益处,既有褒扬,也是冷静的思考。他将茶有助于消化的特性归结为有“蚀性”。他提出:“茶谨慎饮用则是良药,只是其并非那么有效,也并非那般能治百病。”(《中国近事报道》)
法国医学界对茶叶功效的叙述,最早可追溯至1648年。医生非利伯特·莫里斯特在其论著《茶叶能否增强智力》中将中国茶推崇至万应灵药的地位。不过,莫里斯在巴黎医学界却是以夸夸其谈而负有盛名,他的观点遭到了同行们的强烈谴责。
1657年,巴黎名医皮埃尔·克雷西之子M克雷西在法兰西学院举办了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会,他的课题名叫《治风湿药中国茶》。这位年轻的医生用了4个小时,声情并茂地详细介绍了中国茶治疗风湿病的功效及原理。作为学院官方资助人、法国首席大法官塞吉尔全程正襟危坐,凝神倾听,直至晌午也无倦意。有大人物的加持,相当于茶的功效得到了主流社会的认可。同年,时任法国皇家花园主管的著名植物学家丹尼斯荣奎在其著述中诗意地把茶称为“安布罗希亚”——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琼浆玉液。
盛赞中,也有针锋相对的不同声音。法国外科医生、巴黎医学院院长圭伊·帕丁是法国反对饮茶派的领衔者。1648年,在一封信中,他深度怀疑并嘲讽奠里斯特的《茶叶能否增强智力》,并把茶视为“本世纪无关紧要的新奇事物”。1657年,对于法兰西枢密院首席大臣、红衣主教儒勒·马萨林用茶治痛风的想法,他嘲讽道:“马萨林将茶当作防治痛风的药物,这不是治疗痛风的最有效方法!”
不久,言语犀利的帕丁就被“打脸”。塞吉尔为M克雷西论文答辩会站台,使列席答辩会的教授团成员纷纷放弃对茶叶的敌视态度,有的还把荼当作烟叶来抽吸。帕丁这棵“墙头草”马上改旗易帜,加入了茶叶“夸夸团”之列。
马萨林用茶治痛风,M克雷西论文答辩的圆满成功,让茶叶成功地“圈粉”自诩“太阳王”的路易十四。他是一名饱受痛风折磨的患者,通过饮茶,症状大大缓解。饮茶之风,在法国宫廷渐起。塔兰托王妃艾米丽·德·海塞每天要喝12杯茶,这能缓解她的病痛。她的侄儿黑塞-卡塞尔伯爵每天早上甚至要喝40杯茶。如此牛饮,可见在法国皇室贵族阶层,茶叶保健功效早已深入人心。
叁
对华茶叶贸易
17世纪以来,有“海上马车夫”之称的荷兰,在海上贸易与对外殖民扩张中叱咤风云。借助强大的海上力量,将包括茶、丝、瓷等东方商品输往欧洲各国,赚得盆满钵满。荷兰的大好势头,让路易十四无不羡慕嫉妒恨,他也梦想着拥有像荷兰东印度公司(以下简称“荷印”)那样强大的东方贸易公司,并能与之抗衡。
路易十四重用重商主义者让-巴蒂斯特·科尔贝尔,并任命他为财政大臣。这位权臣没有令路易十四失望,他深入研究了荷印的发家史后,计划参照荷印也打造—个法国东印度公司(以下简称“法印”)。1664年3月21日,科尔贝尔策划了一场由重要商人出席的会议,商讨公司事宜并草拟公司章程。8天后,路易十四在枫丹白露接见了这些与会者,并授予他们特许状。经多次开会协商,路易十四也亲力亲为,修改和确认公司章程,又选出12个经理。同年8月27日,法印在法国北部塞纳河入海口处的海滨城市——勒阿弗尔正式诞生。1666年,总部又迁址新港洛里昂。
路易十四赋予法印的权力已不止是一家贸易公司那么简单。根据公司章程,法印拥有好望角至麦哲伦海峡贸易50年的经营垄断权,并有权从被占领和敌对国手中夺取土地以及建立军队、建造城堡、行使对所有在东方的法国人司法裁判权等诸多权力,相当于一家由国王作大股东、由专制政府直接支持领导、由国家组织并出资的具政权性质的商业机构。
尽管是国王“御用”公司,但因资金短缺、经营惨淡,法印苟延残喘到1719年就解散了。后来,法印又与法国财政大臣约翰·劳成立的西方公司及其他贸易公司合并为“印度永久公司”。这家公司在1726-1746年这20年间迎来了蓬勃发展,曾在印度、也门、中国广州等亚洲地区设立贸易办事处或商馆,中国的茶、丝、瓷,也门的咖啡,印度的棉花、胡椒等等都是其利润来源。
1746年后,法国政府的挥霍无度政策,加之英法七年战争,让印度永久公司的亚洲贸易陷入停顿。1770年,公司也走向了终结。但,法国政府并不甘心就此罢手。它对中、印这两个贸易对象进行了比较分析:生产茶、丝、瓷的中国能为法国带来高额利润,而在印度,它或许能重新夺回昔日的势力范围。因此,就需要藉由贸易将这两国联结起来。1784年2月12日,路易十六组织了3艘商船赴中国贸易。这次贸易,让投资者们赢麻了,仅茶叶一项就获得了82%的高利率,极大地激发了贸易商的热情。1785年6月3日,“东印度及中国贸易公司”宣告成立。
其实,不论哪—个时期的东方贸易公司,对华贸易基本都是稳赚不赔的。即使是在战争时期,收益率也远高于对印贸易。从法国第—艘商船抵达广州的1698年到1769年间,法国共向中国派出了110艘商船,吨位多在550-600吨。
在法国人眼中,中国,这个出产香茶及精美丝绸、瓷器的东方古老古国,是创造财富的理想天堂。
肆
法国文学里的中国茶
中国茶传到法国后,以其突出、显著的保健功效而被法国人认识和接受。随着饮茶之风的普及,茶与咖啡、可可、烟草一样,变成人们的—种嗜好,并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
于是,在巴尔扎克、普鲁斯特等文学巨匠的作品中,也有蕴藉的茶香。
巴尔扎克:重口味试验与茶咖论
被誉为“法国现代小说”之父的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关于他与中国茶的渊源,流传着这么—则故事:俄国沙皇曾把中国皇帝馈赠的中国名茶赐给驻法使节,使节又将茶转赠于巴尔扎克。巴尔扎克格外珍惜,只同挚友共享。每当有好友到来,他总是认真地泡上—杯中国茶,然后讲述美丽动听的中国故事。还说这茶是最美丽的中国处女,在朝阳升起前,哼着歌儿,如同舞蹈般采制而成。
故事真假,已无从考证。但,巴尔扎克在《论现代兴奋剂》中确有论茶,且十分精妙。
“提出的问题”这一章,他说:“有五种物质被发现已将近两个世纪,并已进入人类的经济生活。近几年来,人们服用这些物质达到了过分的程度,使现代社会可能因此发生无法估量的变化。”这五种物质是:烧酒、糖、茶、咖啡、烟草。
他还讲述了—个有趣的试验:英国政府曾允许将三个死囚随意处置。人们便给死囚们出了—道选择题:要么按英国传统方式绞死,要么三人只能喝茶、咖啡、可可三种饮料中的一种。除此以外,不能进行任何其它饮食。三人答应了,每种食物或多或少带来点希望,至少比直接处死好。
他们通过抽签来决定所喝的饲料。结果,只喝可可的人八个月后死去,只喝咖啡的活了两年,而只喝茶的活了三年。喝可可、喝咖啡者的尸体,让人很惊悚,而喝茶者的死状则带点黑色幽默:“喝茶的那个瘦得几乎成了—具透明的尸体,像一盏耗尽油的枯灯,死于痨病。一眼看去,目光可以穿透他的身体。在他遗体后面放上一盏灯以后,一位慈善家居然能阅读《时代周刊》。”
也许,这个结果有点“重口味”的试验,并不能说明什么,却可以反映出英国人、法国人对茶的接受程度。
谈论咖啡时,巴尔扎克用茶进行了比较。他说:“茶会使人做梦,但不如鸦片那样强烈,因为这种幻觉产生于一种灰色而飘忽的气氛之中。思想很温柔,像金发女人一样温柔。你的状态并非像疲倦的健康人所特有的熟睡状态,而是一种使人想起早上神思恍惚的、无以名之的半睡眠状态。”
如此感性的描述,可见巴尔扎克是很懂茶的。
普鲁斯特:“似水年华”蕴茶香
《追忆似水年华》是20世纪小说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代表作,也是现代主义“意识流”小说的开山之作。
这部历时17年完成的长篇巨著,通过追忆,借助超越时空概念的潜意识,时不时地交替呈现已逝的岁月,由此抒发对故人往事的无限怀念。
在主人公的追忆中,也萦绕着茶香。比如,在“玛德莱娜小蛋糕”片段,饮茶勾起了他的回忆:
那天天色阴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见得会晴朗,我的心情很压抑,无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边。起先我已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浑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
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裕,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爱发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本来就是我自己。
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琐、凡俗。这股强烈的快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点心的滋味有关,但它又远远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觉的性质不一样。
那么,它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哪里才能领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时感觉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
该到此为止了,饮茶的功效看来每况愈下。显然我所追求的真实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内心。茶味唤醒了我心中的真实,但并不认识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复几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减弱。我无法说清这种感觉究竟证明什么,但是我只求能够让它再次出现,原封不动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终彻悟。我放下茶杯,转向我内心。只有我的心才能发现事实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