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风告诉你

作者: 古傲林

翻开那段过往,回忆总是不可避免地涌上心头,陪在他单薄身躯身边的,是那段和风纵横,企图把所有想念都汇集的漫长时光。

深秋过半,偶得一阵闲暇时光,朋友邀请我到山里教小朋友们画画。自诩有些绘画功底的我二话不说接下了这个活,可十几里的山路磨灭了我的激情。清晨起身,不断催促着扭捏不肯向前的步伐,才在傍晚赶到当地的小学。校门口聚着几个呆坐着的孩子,看到我到来他们才打起精神,起身跑进学校叫来一群小朋友,他们歪歪扭扭地穿着校服,用害羞的语气齐声说“老师好”。他们中有一个黝黑的小男孩,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我,仿佛我脸上有东西。我走上前帮他把衣服扶正:“衣服怎么都歪了?别的小朋友不会笑话你吗?”

旁边传来低低的笑声,他却伸手指向我的衣领,笑嘻嘻地说:“老师,你的也歪了,还说我嘞。”

我低头看,才发现衣服早已歪到一边,也难怪,山路太长,哪还有闲工夫整理衣服。

我扑哧一笑,问他叫什么名字。只见他趴在旁边的同学耳边嘟囔了几句,就匆匆跑了,边跑边大声喊:“老师,我叫杨硕,请个假嘞。”

在那之后我就记住了这个黝黑的小男孩,也记住了他低声嘟囔的那句话:“我去望风山地咯。”

“望风山地?就是游戏中的一个地方呗!”抱有想看看当地景色想法的我被望风山地这个名字吸引住了,可他的回答让我顿时失去了兴趣。

“游戏?你还玩游戏啊?”我趁着收拾教具的工夫,一把抓住了想一溜烟跑的他,发现他的衣服跟脸蛋一样都黑乎乎的,像是沾满了灰尘。

“《原神》呗,我们班都玩。”他像泄了气的皮球,却又一脸不服地站在原地,“老师,你为啥光抓我啊?这节课你都点我名字五六次了。”

我帮他拍拍衣服,他极不情愿地配合着我,也许是迫于我比他年龄大,他并没有明显的反抗。衣服上的汗渍和着灰尘结结实实地粘在一起,如同一道铜墙铁壁一般,让人不敢靠近。

“可以带老师一起玩吗?老师也喜欢玩游戏。”我故意把声音放大,想压制住他想逃跑的想法。

霎时,周围同学都看向我,那原来小鸟般的叽叽喳喳一下子悄无声息。杨硕扭头看向我,满脸通红,猛地一下挣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气氛瞬间凝固起来,我试着问旁边的小姑娘怎么回事。小姑娘也摇摇头:“他总是这样,不让我们跟他一起玩,一说他就生气,好像是因为他哥哥。”

我点点头,向外看去。深秋的黄叶被一阵风吹过,萧索地落到屋顶,像用尽力气苦苦追求的旅者。屋顶堆积的枯叶却卷落在地,像被迫不能再见面的两人。

那股被他卷起的灰尘,还呆呆地留在半空,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朋友建议我做一次家访,他说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还是头回见到杨硕不拒绝别人帮他拍打灰尘。我想起初次见他时,他那双大眼睛晶莹透亮,却又像藏着什么东西似的,映射着暗淡的光。

走了几里山路,我终于来到杨硕家——一个不起眼的田边小屋。不远处架着高耸的通信塔,踏脚踩在许久未翻新的小片田地上,田地边坐落着久经风霜的小屋。

进屋我就听见杨硕的声音:“没来吗?没来我可就走了啊!”声音温柔,简直与平日里的他判若两人,要不是偶然几声熟悉的他的咳嗽,我还以为进错了门。

我悄悄走到他的背后,他还在独自嘟囔,完全没意识到背后有人。他手指触摸着手机屏幕里的人物,四处徘徊,又连着徘徊了好多遍,才恋恋不舍地关闭电源。

借着手机黑屏的反光他才看到我,他吓了一跳,顷刻之间又恢复往日的坚毅,板着脸把手机捂在怀里。

“杨硕同学,给你手机是让你玩游戏的吗?”我一脸严肃地问他。

“想玩就玩呗,我的手机你管得着吗?”他把手机藏到枕头下,还不忘回头瞟我一眼。

“怎么对老师说话的?”我想开个玩笑,便提高声音想吓住他的轻蔑,“没人教过你吗?”

他显然被吓了一跳,眼角不知怎么地泛着泪花。我突然意识到他还是个孩子,我只是想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想到结果会这样。

还好他憋住了眼泪,略带哭腔却不失冰冷地回答我:“没有人教。”

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一位老人进了屋,那是他爷爷。杨硕扬起袖口抹了把眼泪,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老人轻叹一声,把手里的锄头靠在墙边,招呼我坐下。

和他爷爷交谈后我才知道,杨硕的父亲出事之后,母亲就和大他几岁的哥哥到很远的城里打工去了。爷爷听他说手机能跟哥哥联系,才给他买了智能手机。杨硕和他哥哥从小一起长大,哥哥到哪里总会带着他。“他以前总说自己是个跟屁虫,他哥到哪他跟到哪,”爷爷望着门外思绪万千,“后来他父亲打工的时候出了事,他哥承担起了父亲的责任。”说到这,爷爷抹了把眼泪。

“他们走的时候小硕哭了一晚上,哄也哄不住。”他握着烟杆,颤颤巍巍地点上一口烟,发黄的老旧烟杆还不肯结束它的使命,拼命地为烟草护住最后的归处。

“这孩子现在不学好咯,以前上学老师还一直夸呢,说我家小硕有前途,好好学习能考个好大学呢。”他嘴角不经意地扬了扬,随即叹口气,摸出枕头下的手机递给我:“我啥也不懂,只想着这东西害人,你看能不能给带走?改天我去买‘老头机’。”他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那东西我也会用,也能打电话。”那双皲裂的手握着崭新的手机,像两种毫不相关的事物放到了一起。

我有些猝不及防,急匆匆地结束了这段伤感的对话。走出屋门抬眼一望,对面的山头被落叶铺得满是金黄,坡顶那苍老的树下,坐着一个男孩。

我看了看手中的手机,沉思着,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他的身边。

“杨硕?”我故作惊讶地叫他的名字,他吓了一跳,却依旧板着脸。我打眼看他,他也疑惑地看着我,脚下有欲逃跑的姿态。

我随手摸了一块石头,边打开我的手机边坐上去,生疏地点开那款名叫《原神》的游戏:“哎呀,我的攻击怎么就这么低啊?”

我像一个钓鱼的老人,摆好架子套上饵料,就等着鱼儿上钩。不出所料,他被我吸引了过来,看了一眼便指出我的问题:“老师,你这武器怎么不升级啊?”

“嗯?这还可以升级吗?”我想再进一步试探。看得出来,他已经完全被我吸引了。

“哎呀老师,点这个不就行了吗?”他伸手戳了几下屏幕,不一会儿零级的武器就升到了一级。手机屏上留下了几个指头印子。

“要不你带我呗,我这里还有几个特别厉害的人物。”我朝他炫耀,并从兜里拿出了他的手机。

他愣了一下,一把夺过手机护在身后,我心揪到了嗓子眼,担心计划落空。

“那,那算什么。”他扭身拿过手机,“我还有更厉害的呢,都满级了嘞。”

我不懂他所说的更厉害的是什么,但看到仍有一线生机。“让我看看。”顾不了衣服上多了几片黑印子,我又往他身旁挤了挤。

本想着他会推开我,但他没有,满心欢喜地打开游戏:“你看,这个甘雨很厉害的,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那我可以拜你为师吗?”我用乞求的语气说。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行吧,我教你,但作为学费,你得开热点给我。”

我扑哧一笑:“行行行,这学费不贵。”

金秋十月,在那个落叶满地的山头,我学会了怎么跑图,怎么传送,站在哪里抽奖概率最大。

在那个所有悲泣之声都沉寂,只有满山聒噪的鸟鸣陪伴的树下,我了解了他的家人,他的哥哥,还有他玩这个游戏的原因。

“我哥有时候也玩,我特喜欢跟他一起去望风山地看云。他说等我考到城里的大学,就能经常见面了。”杨硕说。

“那儿跟这个山一模一样。”他跺了跺脚,尘土飞扬,夕阳映着他脸蛋通红,“你其实特像我哥。”他和我来到游戏中的望风山地,他站在山边,看着远处未经探索的山脉,呆呆地对我说。

又是一阵微凉的风吹来,不断戏弄他头顶的发丝,如想念远方的人一样撩拨着心弦。

晚秋过后,我便回了学校。回校后的生活依旧匆忙,可尽管忙着学业到不可开交,每个周末我依旧会雷打不动地登录游戏,偶然看到好友申请加入游戏,我才会心一笑,留言对他说:“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才能见到你哥哥哟。”

杨硕总是会发来一连串解释,继而要求我跟他一起去望风山地,有时他也会乖乖下线,像受教一样留下一个匆匆写作业的表情包。闲下来时,我会告诉他大城市的生活是怎样的,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可以干什么,也会不时邮过去几件零碎的生活用品,附图告诉他怎么使用。

时间马不停蹄地徘徊在我们之间,直到有一天,杨硕告诉我,他母亲要接他和爷爷去城市了,以后说不定再也回不去那个山头了。

我连忙打字告诉他:“那不正好,你可以见你哥哥了,以后也不用在游戏里等他了,还回去干吗?”

他答非所问,问我可以开视频吗,以前他心疼流量,怕有一天哥哥上线自己却没有网络可用,现在却如此大方。手机这头的我傻笑一声,颤颤巍巍点开对方发送的视频请求。这是我跟他分开后第一次以视频的方式再见到他,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视频连通,我没有见到他,但看到了一片棕黄的土壤,一双黝黑的小手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这孩子,可算没白上我的绘画课。我好奇他能画出些什么,要知道之前课堂上他要不是在捣乱,要不就是在玩游戏,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画画呢。

思索着,揣测着,当他把手拿开时我还是惊了,并不平整的土地上歪歪扭扭地涂抹着两个小人,小人坐在树底下,微笑着看着远处的山坳。

他是一直记得那个起风的傍晚的。

不知怎地,几片树叶落在画上,他小心翼翼地拿开,又一阵风吹过,模糊了画上远处的树干,掩盖了他仓促失误的痕迹,却始终没有吹淡那两个小人,也没有磨灭那两抹淡淡的笑容。

“让风告诉你”,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昵称。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改了这个名字,就好像他也没有问我为什么我一直关心着他。

那天的视频我们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说了多长时间我也没有印象。我始终记着那幅画。纵使不断有风吹过,纵使有万千思念涌上心头,我依然不知如何开口,就好像风已经告诉了他我想说的一切。

我又想起了那天分别时我对他说的那句话:“风总会带来远方的思念,因为它一直都在。”

风总会告诉你我的思念,因为我也一直都在。

(编辑 高秋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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