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传统的哈萨克族家庭宴会

作者:佟畅
一场传统的哈萨克族家庭宴会0为了迎接客人,肯巴提一家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餐桌上的面点。切成菱形小块的油炸面团“包尔萨克”是最传统的待客点心,此外还有馓子、月亮形状的蛋糕,都是肯巴提的婆婆阿依木古丽亲手炸出来的,直到6月18日的早上,所有点心像小山一样被整齐地码在毡房里的长桌。

奶酪和酥油更是必不可少的,这也是肯巴提家日常餐桌上的食物。聚会一开始,对面的大叔就递给我盛奶酪的小碟子,跟我说这是哈萨克族的特色,很好吃。奶酪是硬硬的小碎块,嚼起来爽脆,在嘴里溢出奶香。大叔紧接着又递来酥油。雪白的酥油凝固成小团,它比奶油更紧实,比黄油轻薄,厚重的奶味中带有清晰的、淡淡的咸味,涂在包尔萨克上和馕上、用炸馓子蘸着吃都是绝配。

奶制品是哈萨克族饮食中尤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在劳累的牧民生活里,牛奶能提供热量,发酵后的酸奶又能缓解吃肉给身体带来的负担。

我在霍尔果斯市里去过哈萨克族人的奶制品工坊,屋外没有招牌,远远地能凭奶香味识别。店主卡斯特和他的姨妈将牧场送来的鲜牛奶做成好几样产品。牛奶煮开后,倒入铁盆里,用勺子反复上下舀,表面生成泡沫,等它自然凝固后就成了奶皮子。剩下的牛奶发酵做酸奶。他们还把生牛奶放到机器里打出绵密醇厚的奶油,这是最好吃的。剩下的部分搅打成干酸奶。把干酸奶的水分挤去,再加盐,捏成小块,就成了可以储存很久的酸奶疙瘩。

酸奶疙瘩握在掌心小小的一块,坚硬瓷实,咬一口感觉咸酸无比,很难继续吃下去。但对于卡斯特来说,这是他熟悉的味道,也承载着感情。他告诉我,小时候在外面放牧、踢球,饿了就把酸奶疙瘩含在嘴里,奶味化开后,饥饿感就消退了。

11点过后,客人们陆续到了。他们都是与肯巴提的公婆同乡的朋友,大多是50多岁的夫妻,老太太们戴着头巾,穿着颜色鲜艳、大印花的长裙,有的还搭配着绣有哈萨克族花纹的马甲和长长的金项链,老先生们则都穿着衬衫和西裤。见面后,他们与主人打招呼,递上自己带来的礼物,有瓜果、礼盒,还有哈萨克族人常饮的马奶酒。

带马奶酒来的是和肯巴提年龄相仿的加丽,她带着孩子,和父母一起来参加聚会。这桶马奶酒是她一早从在山里养马的表弟那里打来的。

马奶酒更广泛的称呼是“马奶子”,是哈萨克族常见的饮料,由新鲜的马奶发酵而成。加丽的表弟哈那提和父母住在距离农家乐40多公里的萨尔布拉克乡,从高速旁的乡道沿着坎坷的土山路盘旋向上,翻过几个山坡才能到他家的牧场。他和父母经营着养马的生计,一匹公马用来配种、参加赛马,七匹母马持续产奶,生下来的小马养肥了卖钱。一场传统的哈萨克族家庭宴会1取马奶是一个技术活,由哈那提的叔叔和邻居大姐协作完成。从上午9点到下午6点,每隔一个小时就可以取一次奶。男人用绳子套住马脖子和腿,扶着马肚子,女人单膝跪在马的左侧,一边挤马的乳房,一边发出弹舌音催促马儿下奶,马尾不停地甩动,拍打她的后脑勺,白色的马奶一股股流进桶里。有时下奶困难,他们就把小马牵过来先嘬几口。

挤出来的马奶经过简单的过滤就可以喝了,味道比牛奶要淡一些,有一股青草和甘泉的风味。哈那提父母居住的砖房的房梁上垂下来一个厚布袋子,袋中插着一根长木槌,刚挤出来的马奶倒进袋子里,白天每个小时用木槌上下捶打10分钟左右,再经过一晚上的发酵,第二天早上马奶子就制成了。

和发酵酸奶的原理一样,布袋里始终保留一些马奶子,作为第二天的“引子”,此外,哈那提的布袋里还放着一块羊油,来回捶打间羊油沁入马奶中,让马奶子的口感更绵润。去哈那提家拜访前,我在霍尔果斯的夜市上也喝过马奶子,当时只觉得酸得揪心、上头,像是不加糖的酸奶,只是口感轻薄很多,带有发酵品的空气感。一些品质不好的马奶子能喝出腥臊味。而哈那提做的马奶子,在单纯的酸之外,确实能喝出一股奶味的回甘。一只羊搬上餐桌

哈萨克族的传统聚会中宰羊是必须的。做农家乐生意后,肯巴提家不再放羊,而是定期从周围的牧民那儿收羊待客。十几头羊被圈在林间空地,当男人们进入羊圈,嗅到危险气息的羊群开始焦虑地奔跑,但在几人的围堵下,还是有一只肥羊被拽住后腿,拖入刑场——空地上挖出一个大坑,上面虚盖着几块木板,羊脖子被拉到坑口,杀羊人用小刀一抹,热气和腥膻味腾起,没多久羊腿就不再蹬踏。耷拉的眼皮下漆黑的眼睛透着股慈悲的味道。一场传统的哈萨克族家庭宴会2肯巴提的公公,今年65岁的江苏力堂宰羊快有40年了。他个子不高,圆脸上总挂着笑意。杀羊过程中他只亲自做最关键的几步:割羊头,以及当同伴往羊屁股里打气把羊吹得鼓起来时,他俯身用小刀在羊四肢上划几道口子,将羊皮撕开。

他的儿子卡依那尔告诉我,羊被吹起来后,皮会好剥不少,这是四五年前他们从维吾尔族人那里学到的技术。剥皮后,鲜红的羊身外裹着一层透亮的白膜。卡依那尔说,这是羊新鲜的证明。卡依那尔挥起尖刀,几下就把吊起来的羊身分成了几大块,羊腿肉用来串羊肉串,肋部的切块用来做大盘羊肉,剩下的则构成聚会的主菜,手抓肉。

手抓肉是汉语的叫法,哈萨克族人称其为“纳仁”。冷水下锅的羊肉只抹上粗盐,不加别的调料,炖上两三个小时后掀起盖子捞去浮沫。为了延续传统的烹饪方式,肯巴提家一直在使用室外的柴火灶。一场传统的哈萨克族家庭宴会3烤羊肉串最先上来,一口咬下去,外层焦脆,肉质是我从未吃过的紧实与新鲜,一种血肉充盈的感觉。和口感比起来,调味已经不重要。

宴会进行了三个多小时,炖羊肉才出锅。纳仁由两部分构成,大盘子上铺一层细面条,上面浇着加入青红椒、洋葱末与香菜末的肉汤,顶上盖着大块羊肉。羊肉出锅前,江苏力堂就早早等在厨房:“分肉”是聚会必要的仪式,要由他完成。他将大铁盆中的肉块切分,装入不同的盘子时用哈萨克语介绍分肉的规则。两块后腿肉分在两个盘中,是整只羊最精华的部分,在哈萨克语里被称为“将巴斯”,是给亲家和有地位的客人吃的,羊头分给老人和长辈,羊的下巴给主人的儿子,肋骨给有力气的男子,脊骨是给年轻的女子的。此外,雪白的羊油也是好东西,几大盘纳仁按座次上桌后,江苏力堂又来席间单独切了些羊油分发给客人们,软乎乎的油脂块很轻易地就滑入人们的口中。

在邻国哈萨克斯坦,有一道传统菜与纳仁类似,叫“别什巴尔马克”,这个词的意思是“五个手指头”。别什巴尔马克垫底的是宽面条,更便于人包住肉和洋葱用手抓着吃。席上的阿姨热依古说,以前他们也吃宽面条,最近十几年来年轻人不习惯用手抓,细面条就流行起来。在这场聚会上,老人们都用手抓起肉和面条入口,笑着跟我说也是“别什巴尔马克”。一场传统的哈萨克族家庭宴会4切分羊头时,我对面的叔叔切下了一只耳朵递给我,跟我说“吃耳朵听话”。我以为这是对客人的好意,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这未加调料煮出来的羊肉,羊腿鲜嫩爽口,但肉灰色的羊耳朵堆着沉甸甸的油脂,多少有些膻味,让我难以下口。

后来我和另一位哈萨克族朋友比古丽森聊天时知道,在哈萨克族聚会上,分羊耳朵是延续多年的传统,一般会分给席上的小朋友,因为孩子总是会对肉眼馋,大人总是先给孩子一只耳朵,让其不吵闹。

在哈萨克族的传统里,客人也要回赠给主人一些羊肉表示感谢。在席间,我就看到有阿姨抓起肉和面条递给江苏力堂。

羊肉吃多了有些腻,这时码在桌上的水果就显得尤为宝贵,吃一块羊肉,再吃一颗酸口的杏子,很相宜。席上习惯吃肉的哈萨克族人们倒不需要这样的搭配,他们不狼吞虎咽,但在从容间,大盘的纳仁不多时就消耗大半。远去的牧民生活

在哈萨克语中,这样的聚会被称为“茶艺”,从喝奶茶到吃羊肉,都遵循严格的秩序。毡房里的通铺上摆着三面矮桌,客人们按照身份和年龄入座,年长的男性坐在面朝门的横桌后面,女性则主要坐在两侧的桌后。肯巴提和婆婆阿依木古丽坐在入口的角落,往碗里舀奶皮子,加煮好的奶和茶,兑开水,加一点盐,按照客人的座次一一把奶茶递到客人手里。几个小时的聚会上,有客人喝完一碗,主人就要立刻接过碗添上新茶,来来回回,实在是件累人的事。一场传统的哈萨克族家庭宴会5遵循传统规则看起来是融入血脉中的习惯,同时,老人们的状态又无比松弛。菜陆陆续续地上,吃累了,他们就自然地身体往后靠,或仰躺,或屈腿,或倚在同伴的肩头。在等纳仁上桌的时间里,他们按顺序轮流唱歌,每个人唱之前先用哈萨克语发言,大意是感谢主人的招待,说自己唱得不好,请大家不要见怪。

每人张口就是一首饱满的民歌,时不时全场合唱。一个叔叔拨动冬不拉的琴弦作为伴奏。坐在我旁边的热依古阿姨听每首歌时都安静又认真,有首歌结束后她笑着跟我说歌词写得很深刻,“坏的父母不如姐夫”“亲戚坏了累赘多”,有时我看到她神色沉静,眼眶似乎有些湿润。我问她歌词是什么意思,她说她翻译不出来,只告诉我歌的主题是理想、怀念童年时代,或是描述新疆的草原和松树。

牧民的生活已离他们远去。在毡房外休息时,一位老人跟我说他们从小都是一起上学、一起转场放牧的。后来有的人去当兵,有的到单位工作,大多不再放牧了。他把牧场以每亩50元的价格卖给公家。加丽也告诉我,很多人家的牧场都被征走,肯巴提家因为农家乐经营得好,才保留着这片土地。

同样远去的还有过去的食物的口感。聚会上的“大盘羊肉”是哈萨克族传统菜胡尔顿(有的人也叫胡尔达克)的改良版。肯巴提的大姑姐迪娜说,她们以前吃的胡尔顿是用羊尾油清炒羊肉、土豆和洋葱的,原汁原味。因为肉不好储存,很多时候吃的肉是用粗盐风干过的。“风干肉最好吃了。”卡依那尔说。

现在的大盘羊肉里加入了豆瓣酱和红烧酱油。汤汁鲜红,羊排有嚼劲也有滋味,土豆和胡萝卜炖得绵软。老人们每个月都聚会一次,热依古说,肯巴提家的菜炒得尤其好吃。不过她不敢多吃,从小习惯了吃原汁原味的食物,吃多了调料她的胃不舒服。

热依古告诉我,以前白天大家都简单吃点馕,到了晚上吃正餐,不再放牧后人们的运动减少,晚上吃多了消化不了,逐渐改成了中午多吃。很多老人这些年都去过哈萨克斯坦,他们从那里学来了饭后喝可乐的习惯。

吃完纳仁又唱了会儿歌,在一位老人的带领下,众人双手摊开向上又合十,用哈萨克语表达了对主人的款待的感谢。一些客人和主人作别,但更多人仍留在聚会的兴味中,他们走出毡房,坐在草坡上的椅子上聊天。迪娜打开音响放起音乐,众人自然地架起胳膊,以胳膊肘为轴转动小臂,迈着小步舞动起来。两三首歌放完后仍意犹未尽。冬不拉演奏与合唱也在继续。玩得疲惫了,就再回到毡房喝奶茶。

新疆夏季的日头很长,到了晚上7点多天色仍然透亮。毡房背后的山坡上出现了几头走走停停的牛,那是肯巴提家早上放出去的牛自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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