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之乡”的危险生产

记者·曹年润

编辑·王珊听到第一声巨响的时候，46岁的刘淑芬正在屋外杀鸡。她常年辗转各地打工的老公头天刚回家，这天一早去邻县钓鱼了，12岁的儿子因为肚子疼没有去上学，她想做顿好的。霎时间她感觉地动山摇，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糟了！房子要塌了。”刘淑芬赶紧往屋里跑，想确认儿子在不在里面。还没进门，伴随着又一声巨响，三扇窗户连带着窗框掉了下来，砸在她脚边，吓得她赶紧折返，躲到车棚底下。爆炸声连续不断，又有两扇窗户砸下来，她养的狗叫着狂奔出来，随后是光着脚的儿子，一边跑一边踮着脚躲避着地上的玻璃碴。

这一幕被刘淑芬家里的摄像头记录下来。视频显示，巨响大约发生在6月16日上午8点23分，连续响了七次。每响一声，视频画面都剧烈震动。躲在车棚下的刘淑芬看到屋后一团巨大的黑色“蘑菇云”升起来，她知道，是直线距离她家四五百米的山洲烟花厂（湖南省山洲烟花有限责任公司）爆炸了。

在20公里外的临澧县城做杂工的王德福也听到“轰”的几声，“像打雷一样，地也震了几下，大家都以为是地震”。在视频平台上刷到山洲烟花厂发生爆炸后，王德福一下子“急得六神无主”——他老婆和岳母都在那个厂里做包装工。他立刻叫了一辆汽车赶回去，半小时后到达距离烟花厂三四公里的地方：消防队员已经拦住了路口，只让出不让进。他只能等在那里，不停地给老婆打电话，一直没人接。类似放烟花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一直在响。

焦急的王德福看到，有些员工从路口跑出来，消防队员也在忙碌救援，抬出来一些伤者，随后被120救护车拉走。王德福没有看到自己老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上午10点以后，王德福终于打通了老婆的电话，她说已经在医院，王德福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王德福在医院见到老婆时，她的食指和中指粉碎性骨折，一直在哭，“吓坏了，但神志还算清楚”。但岳母满头是血，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王德福老婆告诉他，爆炸发生时她被冲击波震晕了，过了几分钟才醒过来，车间里石头和水泥块到处飞。她看到母亲晕倒在地上，立刻抱着她往外拖，拖了大约一两百米，看到路边有拖车，把妈妈放上去拉着跑，120的医护人员看到后把她们带走了。王德福说岳母至今仍未醒来，“只剩下一点心跳”。

据山洲烟花厂爆炸事故现场救援指挥部消息，截至6月17日上午9时，该事故已造成9人遇难，26人受伤。刘淑芬告诉本刊，爆炸发生后，她家里墙体开裂，天花板掉了，地上到处是砖片、瓦片、玻璃碎片，人走进去都难以落脚。“噼里啪啦”的声音持续了两天，沙子、石头、灰尘像下雨一样落下来，在房子外面、菜园里积了厚厚一层。她住在安置酒店里，心有余悸，两个晚上睡不着，爆炸的场景、家里的惨状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一位在外打工的村民告诉本刊，父母当天在电话里告诉他，“活了70多年，从来没碰到过那么大的事故”。临澧县是湖南省常德市下辖县，位于湘西北、澧水中下游。据《常德日报》，临澧县是全国烟花爆竹生产重点监管县、全省烟花爆竹主产县，2009年获得“中国烟花爆竹之乡”称号。山洲烟花厂位于临澧县停弦渡镇山洲村17组。山洲烟花厂东、南、西三面环山，山上树木葱郁，山洲村部分村民的房屋环绕在烟花厂的四周。

临澧县鞭炮烟花产业服务中心曾在微信公众平台介绍，山洲烟花厂占地面积约600亩，建有工房233栋，从业人员约为350人，年产值约1.6亿元，是一家主要生产组合烟花类、旋转类、喷花类、玩具类产品的安全生产标准化三级企业。

山洲村村民王明远在山洲烟花厂“压垫巴”，就是装药后把花炮筒里面的圆形纸片戳下去，压住火药，放药饼后再压一次，压住药饼。爆炸逃生时，他被飞溅开来的石头砸中，胸部一根肋骨骨折，头上、手臂上各被砸了一个包。王明远告诉本刊，烟花厂不同工种的车间有各自的区域，危险系数最高的装药车间在山上较远的位置，和他们的车间距离几百米。多位村民提到，装药工是最危险的，工人大部分是外地人，男性为主。其他比较简单的工作，多是本地工人。王明远说，烟花厂的工人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比较自由，“夏天比较热，我一般凌晨3点去，第二天下午1点下班，冬天冷，白天的工作时间就长一些”。厂里“没有长期工和临时工的说法”，“如果家里有事，比如要回家带小孩或者农忙，可以先走，等空了再来做工”。

到目前，事故的原因尚未公布。据澎湃新闻报道，临澧县应急管理局局长戴晓明6月18日接受采访时介绍，他了解到起爆点是机械装药生产线和药品工厂库两个位置。“根据逃生出来的工人讲述和救援分析，初步判断是药品中转工在转运药品的过程中，交通工具发生侧翻，车翻了后，易爆药品呈迸射状态，波及下面一条半自动装填内筒效果件生产线。人员伤亡最惨重的就是这个车间。”戴晓明强调，他介绍的只是他了解的情况，最后结论将由省级事故调查组做出。中国烟花爆竹协会秘书长方华云对本刊分析：“可能是由于车辆侧翻以后，因碰撞导致药物燃烧爆炸，火花四溅以后，引爆生产线上的工库房。烟花厂到处是易燃易爆的危险品，事情就容易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不过，一位曾在临澧县做过烟花销售的业内人士对本刊分析：“爆炸的效果分为两种，一种是爆炸性的，由大量的火药存放在一起导致；另一种是燃放的效果，就像放烟花一样，噼里啪啦的，一般发生在半成品库或成品库。从这次爆炸的效果看，有火药的爆炸。如果爆炸的位置不是储藏火药的仓库或者装药车间，那么企业主有可能把药品存放在不应该存放的地方。”

根据现行国家标准《烟花爆竹工程设计安全标准》（GB50161-2022），危险品生产区内，1.1级中转库单库存药量不应超过500千克，1.3级中转库单库存药量不应超过1000千克。作业中的药物存取也有相应规定。河南省烟花爆竹行业协会会长梁国宾介绍，单个工作房每次只能取1.5千克黑火药，装完再去取。而火药临时存放点只能存放15千克黑火药，与工作房之间须用防爆墙隔开。方华云说：“如果按照规定储存和生产，不会发生很大的问题，即使发生爆炸，只会是该工库房受影响，不会造成其他工库房倒塌。”这不是山洲烟花厂第一次发生事故。

企查查信息显示，2022年至2025年，山洲烟花厂曾多次因包装车间超定员、改变工房用途、厂区内未设置室外消火栓、灭火器配置不符合标准等原因被责令整改、行政处罚。最近一次是在2025年5月28日，因包装车间（1.3级）从事C级内筒效果件装填作业被处罚1.5万元。另据新华社报道，现场参与事故处置的一名专家介绍，经初步勘察发现，涉事企业厂区部分安全防护设施和重要工房、库房，建筑结构和建筑质量达不到标准要求。

家住山洲烟花厂附近的一位村民记得，2020年烟花厂也发生过一次火药爆炸，导致她家房子震动，获得了5000元赔偿。她后来了解到，那次爆炸是因为包装车间里存放了火药。临澧县应急管理局烟花爆竹安全监督管理股股长刘世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它（山洲烟花厂）是我们眼中的不放心企业，所以平时也一直盯得很紧”。

临澧县烟花爆竹行业协会副会长熊井清在事发后向媒体出示了一张“湖南山洲烟花‘企业联保’隐患排查及整改回复表”，上面显示，四家协会会员企业在今年5月18日对山洲烟花厂的一次检查里共找出15个问题，其中不乏静电触摸器损坏、半成品中转库门未关、药品中转无消防提水桶、黑火药中转消防池破损等明显安全隐患。一周之后，协会对山洲烟花厂完成的整改进行了验收。

工商登记信息显示，山洲烟花厂成立于2017年，法定代表人为徐合平。多位村民告诉本刊，徐合平是澧水河对岸合口镇人。刘淑芬记得，山洲村山下过去有一家小规模的花炮厂，2002年发了一场大水，搬到了山上。徐合平当年以入股的形式进入了这家花炮厂，后来原先的老板退股，徐合平就成了花炮厂的负责人。刘淑芬说，刚开始山洲花炮厂只有几间房主要做鞭炮，后来每年扩建，到2018年厂房已经建到了山脚下开始做花炮。

出事当天，是临澧县烟花产业高温停产期开始的日期。根据临澧县应急和安全生产委员会下发的《关于做好高温季节烟花爆竹企业安全生产工作的通知》，由于已进入高温季节，药物敏感度增高，极易诱发安全生产事故，因此要求黑火药、引火线生产企业自6月16日下午4点起停止所有工序生产；烟花爆竹生产企业自6月22日下午4点起停止制装药，自6月30日下午4点起停止其他所有工序生产；黑火药、引火线生产经营企业自6月27日16时起对烟花爆竹生产企业停止供应黑火药、引火线。通知下发后，企业必须按规定停产。

陈星瑶家里在临澧县开烟花厂，她告诉本刊，她家烟花厂在6月10日收到高温停产的通知。不过，从企业角度来说，他们会根据温度和湿度来确定高温停产的具体日期，“如果官方通知的时间之后，温度和湿度仍然达到开工要求，我们还会继续开几天”。一名临澧当地的高中生告诉本刊，在山洲烟花厂做包装工的母亲说，他们计划做到7月20日左右，6月16日前，烟花厂还在招工。本刊采访的多位村民提到，山洲烟花厂有多位“小老板”，他们从徐合平那里租赁厂房，购买半成品进行加工，“村里很多人每年都换老板”。2012年8月1日施行的《烟花爆竹生产企业安全生产许可证实施办法》第四十条规定：“企业取得安全生产许可证后，不得出租、转让安全生产许可证，不得将企业、生产线或者工（库）房转包、分包给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或者相应资质的其他任何单位或者个人，不得多股东各自独立进行烟花爆竹生产活动。”“很多事故跟分包、转包有关，这也是国家一直在重点整治的现象。”方华云说：“之所以出现分包、转包，是因为市场在变化。比如淡季时，一些工厂的生产线可能闲置，一些手上有订单的企业缺乏场地和设备，就会去承包。它的危险性在于，承包的场地和设备不用投入建设和维护的成本，承包人一定会最大效益地进行生产，容易导致交叉作业，出现违规操作。超量储存、超定员生产、改变工房用途的行为此时更容易发生。”梁国宾说：“烟花厂工作属于特种作业，不管是装药、搬运还是打包，所有与危险品接触的人都要进行安全培训。比如从业人员需要掌握工作环境及危险因素、消防安全知识、出现事故后的自救方法、应急处置方法等。”

临澧是全国综合生产实力排名全国第五的烟花爆竹主产县。《湖南日报》报道称，2024年，临澧县烟花爆竹全产业链产值达60亿元，产值连续两年翻倍式增长。同年，临澧把烟花爆竹产业确立为全县两大百亿元产业之一，提出“到2026年，全产业链产值达到100亿元”“到2029年，烟花爆竹成品总产值达到100亿元”的“两个一百亿目标”，并出台支持产业发展的十条硬措施。在村民王志华的印象里，他小时候，很多邻居家里都有滚鞭炮外壳的机器，妇女和小孩会在晚上“挑灯夜战”滚鞭炮的外壳。隔壁镇子有的甚至做全流程的生产，“一爆炸，全家基本都没了”。2000年到2010年，家庭小作坊开始慢慢转变为花炮厂，企业的规模慢慢变大，数量减少。

方华云介绍，中国的烟花爆竹行业发展大致分为五个阶段。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家庭小作坊时期，这一时期的特点是无序、量少、不成规模。由于当时发生的事故比较多，2000年左右，国家开始清查家庭小作坊，要求其搬到山区。这样做的原因是，一旦发生意外，不会波及家庭成员。但这一时期的烟花厂只能称作生产点，仍然不成规模。2003年左右，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确立了安全生产许可证制度，推动“工厂化”，烟花厂要拿到安全生产许可证才能进行生产。“工厂化”之后，烟花企业的规模慢慢变大，随着机械化慢慢推行开来，这几年一些大企业开始研发自动化的生产线，以及尝试智能化。

公开信息显示，2024年10月，临澧县相继发生两起烟花爆竹安全生产事故，共造成三人死亡；2023年5月，当地发生两起安全事故，其中一起造成一死一伤；2022年发生两起事故，各造成一人死亡。“一些企业负责人的观念还停留在作坊式生产阶段。”临澧县鞭炮烟花产业服务中心副主任何玉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临澧烟花企业在经历几轮改造升级后，硬件设施更新了，但现代化经营理念、管理水平、市场开拓能力和安全意识亟待提升。

虽然厂子发生了爆炸，王明远仍然惦记这份工作，他今年38岁，曾在广州打过10年工，去过鞋厂、电子厂、五金厂，一个月只有4000元，连回家的路费都攒不下来。2021年左右他回到老家，一直在山洲烟花厂做工，一天200多元，“比在广东挣得多，开销也小”。“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我心里挺难过的。”他还没有想到，伤好以后去哪里做工。王德福的妻子再也不敢去烟花厂做工了，“以前也听说过爆炸，但没有落在自己头上，不知道有多危险”。实际上，王德福和妻子如今还顾不上以后。医生告诉他们，不能保证他妻子的手指头能痊愈，“以后生活多少会有些麻烦”，“以后我们老两口能自己挣点生活费，不给小辈增加负担就行了”。

（文中刘淑芬、王德福、王志华、王明远、陈星瑶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