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岁少年坠亡:一个围棋“天才”家庭的明暗面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记者·栾若曦编辑·王珊杭州智力运动中等专业学校位于钱潮路天元大厦,身处钱江新城中央商务区之中。天元大厦东临钱塘江,北倚大运河,被外界称为杭州围棋的“大本营”。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棋童,选择到这里接受训练,周边的小区也成为众多棋童家长的临时落脚点。出事之前,朱宏鑫父子也住在附近,他们从福建泉州老家跨越近800公里来到这里。
方茹妈妈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朱宏鑫的样子。5月19日下午,她照常去学校接孩子回家吃饭,那时朱宏鑫跟自家孩子有说有笑,一起从学校楼里出来。两个孩子一起学棋,租住附近同一个小区,从学校走回家只要10多分钟。在学校门口,三人分别。
没想到,一个多小时后,正在散步的方茹妈妈手机上突然来了一通电话,是同住一个小区的棋童家长打来的。对方告诉她,朱宏鑫出事了。方茹妈妈赶回小区,警察已经封闭了现场,四周都是人。方茹和方茹妈妈不敢相信。方茹对朱宏鑫印象很深,他和弟弟一起学棋,朱宏鑫眼睛很大,性格有点调皮,横冲直撞。坠落发生之后,警方已介入调查此事。
朱宏鑫出生于2016年,只有9岁的他,已经在围棋领域取得了不少亮眼的成绩。2023年2月,时年7岁的朱宏鑫以九战全胜的成绩夺得首届“浑南杯”全国少儿围棋公开赛幼儿组冠军。同年7月,作为福建省围棋协会选手中年龄最小的参赛者之一,他参加了2023年“烂柯杯”全国围棋定段赛。随后由于围棋成绩优异,朱宏鑫被杭州智力运动中等专业学校录取。该校由中国棋院杭州分院(简称“杭棋”)管理,被媒体誉为“全国围棋定段人才培养的先行者和排头兵”。
王一宇曾在2012年前往杭棋备战冲段,她对本刊记者表示,杭棋的教学主要分为读训班和冲段班两大类。读训班半天上文化课,半天下棋;冲段班更专注于定段训练,全天下棋。朱宏鑫就在冲段班里学习。方茹回忆,朱宏鑫下棋风格“很猛”,进步很快。今年4月,进入杭棋不久,朱宏鑫正式晋升业余六段。5月,朱宏鑫代表学校参加2025“明仕杯”全国少儿围棋公开赛,历经三天鏖战,于5月4日获得儿童C组个人冠军。
国内围棋业余选手段位分一段到八段,八段为最高段位。“这么小的年纪达到了业余六段,真的算天才了。”围棋业余五段的徐娜对本刊记者表示,从业余五段升业余六段相当于一个分水岭,业余六段只有参加特定规格的全国性比赛才有资格获得,水平基本相当于职业初段,比赛时赢下职业二、三段也是很正常的事。徐娜今年21岁,从4岁半开始学棋,7岁时晋升业余一段,11岁到业余五段,“打到业余五段靠努力和时间就可以,想要走到业余六段以上真的需要天赋。我是三线城市出身,我们市到现在也就一个业余六段”。
事发当天,杭棋内部职业业余大循环比赛刚刚开打,才进行到第二轮。方茹告诉本刊记者,大循环是所有学生混在一块比赛,按人数分组,一个组大概60人,大循环大约一个月一次,一次大概为期一周,最后按照排名分班。对阵表结果显示,朱宏鑫两轮比赛都输了。“其实这种比赛输得多也很正常,毕竟是职业选手和业余选手都参加的大循环。”有杭棋的学生家长对朱宏鑫的突然离世觉得惋惜,认为原本他有望参加今年7月的“围棋高考”——全国围棋定段赛,再次冲击职业棋手的道路。
朱宏鑫奶奶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称,警察调出监控后发现,当天下午朱宏鑫回到小区后,还和同学玩了会儿跳绳。10多分钟后,他上楼了。下午5点半,他从楼上坠落。方茹说,由于杭棋要搬迁新址,当晚朱宏鑫爸爸正和其他家长在外面找新房子,并不在家,孩子出事之后,也是杭棋的家长打电话告知他的。网络上关朱宏鑫的离世原因,最初流传也是流传最广的,是一份微信群聊天记录。有网友写道:“2025年5月19日晚8点46分,经确认,9岁业六朱宏鑫小朋友跳楼后死亡。生前长期因输棋被父亲极端殴打,选择了轻生。实乃围棋界的悲剧!”这份网传的记录让所有的关注点都聚焦在朱宏鑫生前与父亲的相处上。
朱宏鑫爸爸名叫朱松林,1984年出生,今年41岁,老家是福建泉州晋江市的一个村子。2022年,朱松林与朱宏鑫妈妈离婚,孩子由朱松林抚养,那时朱宏鑫才6岁。与朱松林相熟的张伟告诉本刊记者,夫妻离婚是由于家暴。朱松林的社交平台到处都是朱宏鑫的身影,他的微信头像是朱宏鑫朝着镜头闭眼皱鼻子大笑,抖音头像用的是孩子戴着黑色鸭舌帽下围棋的照片。平台上记录的也大多是朱宏鑫的成长轨迹。
根据朱松林的抖音记录,朱宏鑫的围棋启蒙在2020年9月。曾与朱松林在泉州住同一个小区的居民朱涛说,身边学棋的小孩很常见,他们从幼儿园起就有比赛,再到校级、镇级以及市级。根据《东南早报》报道,当地围棋之风较盛,2019年,泉州晋江被评为“全国围棋之乡”。截至2022年,泉州已有近70家专业机构,近3万名小朋友在学围棋。
2024年带孩子到杭棋后,朱松林结交了很多学棋家庭。如果不是悲剧发生,在许多杭棋家长的眼中,朱松林都算是一个称职的家长。一名学棋孩子家长戴阳阳告诉本刊记者:“小朱爸爸在生活上对孩子关心得无微不至,物质上从来不缺孩子的,给孩子煲汤、包饺子,做各种各样的菜,孩子要什么都会努力满足。他家的零食有一柜子,还专门给孩子买了泡澡桶,只为了让小孩子玩水开心一些。”
朱松林平时还有围棋助教和其他兼职工作,他忙的时候会拜托其他家长帮忙带孩子。戴阳阳也帮过忙,“可能聪明的孩子都调皮,小朱喜欢到处跑,(性子)有点横冲直撞,在楼下体育场空地学骑自行车,刚学会没几天,就敢放开双手骑,摔倒受伤倒也不哭,很快爬起来继续骑”。在她的印象里,父子俩的关系非常好,孩子很依赖爸爸,经常会和爸爸拥抱撒娇,“朱宏鑫叫爸爸为bǎ bá”。
但仔细回忆起来,朱松林对于朱宏鑫的管教也确实是严格。在朱宏鑫于泉州学棋期间,李然偶然和这对父子相识,“那时朱宏鑫还是幼儿园的年纪,下棋能轻松赢过四五年级的学生”。李然说,有老师评价他的围棋水平在福建省也能排上名次。李然记得,有一次非正式比赛,朱宏鑫下输了一盘,朱松林直接当着大家的面打朱宏鑫,“孩子没有哭,也没有还手,继续去下第二盘”。在杭棋,方茹家人也看到过类似情景,“朱宏鑫下棋输了,或者赢棋但下得不好,都会被他爸爸揍。哪怕拿了冠军,下得不好也不行”。
翻看朱松林的社交平台,字里行间也是朱松林对儿子的要求。2024年10月,他的朋友圈发了两张手写的小结,朱宏鑫两盘都是胜者,但还是在父亲的要求下对黑白执棋双方的失误进行了总结,例如“黑54手,不应该打吃,应该小尖”“白58手,应该靠,不应该跳”,朱松林给图片配的文字是“逼他写小结,他动嘴我动手”。
成功晋升业余六段之后,朱松林对朱宏鑫的赛场表现也不甚满意,称“他整场比赛都在玩,侥幸过了六(段),不然真真把我气死”,他同时也为孩子的未来感到忧虑,“明年福建能不能‘开花’啊”。朱宏鑫最后一次赛场公开亮相是在5月12日至5月16日举办的第九届“伟星杯”上。232名参赛选手中,朱宏鑫最终获得第147名。朱松林对朱宏鑫的比赛点评是“打得一塌糊涂,还是缺乏大赛经验”。在围棋圈子里,朱宏鑫的家庭条件算不上优越。张伟称,在泉州老家,朱松林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早年开过小餐馆,也摆过摊,后来又做过房产中介。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朱松林说,作为单亲父亲,陪伴孩子成长过程中,他确实有通过打的方式来教育孩子。“一般就用戒尺或手直接打他左手掌心,一般打三至四下,他右手因为要写字,所以我不打他右手掌心。”朱松林说,“但你要说我把孩子打到受伤之类的,这从来没有。”
本刊记者采访多位围棋从业人士与培养棋童的家长,他们纷纷表示,随着孩子学围棋进入不同的阶段,棋童家长也会面临不同程度的压力,如果有些家长没有及时有效控制情绪,或者本身就存在不恰当的教育观念,可能会出现管教失当的行为。
2024年,《人民日报》曾援引过这样一份围棋数据:据统计,中国围棋人口超过6000万,其中有段级位者约1500万,其中每年新增学习围棋的少年儿童约300万。罗超从事围棋教育10余年,“围棋是一门‘少年学’”。罗超对本刊记者说,围棋规则相对简单,哪怕不识字,能认识黑白,会把棋子放在交叉点上就能学棋;另外,围棋有点像体操练习,强调在连续时间段里集中突破,进步才能快,儿童学业压力还不繁重,也能拿出整块的时间学棋。
根据罗超的观察,带孩子来学围棋的家长目的各有不同,有的是家里爸爸或爷爷本身会下围棋,倾向于继续培养孩子,还有家长想借下围棋锻炼孩子的智能,下围棋号称是“大脑的体操”,对孩子的专注力、思维逻辑性培养都有好处。另外,也有家长抱着未来可能通过围棋体育单招加分的期待,带着孩子来学围棋,“我身边也有业余六段凭借围棋去了复旦等学校的例子”。
但在慢慢投入学习的过程中,围棋作为一项竞技体育项目的残酷性也逐渐显现出来。王一宇指出,围棋其实是零和博弈,两人在棋局上相遇,平常关系再好,也一定会有一个输家。罗超指出,围棋分业余级位、业余段位和职业段位,仅是业余段位升段难度都是呈指数增加,“能升到业余五段的孩子占全部棋童比例可能都不到1%,而从业余五段到业余六段的路,相当于前面难度的总和,走到这一步,距离职业定段还很远。就算定上职业初段,也只意味着职业生涯刚刚开始,新棋手想要冲破界限,还要过各位高手的关,职业围棋的路其实是越走越难”。
黑白子的竞争也会延续到棋盘之外。本刊记者采访多位棋童家长,他们纷纷表示,学棋不光是孩子,家长也在其中倍感压力。学棋的少年儿童普遍较“低龄化”,三四岁启蒙,七八岁到处打比赛,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他们生活起居、求学比赛都离不开父母的深度陪伴。林清的女儿从6岁起开始学围棋,现在是业余三段水平,她原本只是想培养孩子的思维能力,但在学习过程中也免不了焦虑。“除了输赢之外,师从哪位,技术如何,选择大机构还是一对一,别的孩子升级升段,自己孩子停滞不前怎么办,这些都是很多家长焦虑的事情。”
罗超观察到,学围棋的孩子主要集中在教师、律师、开公司做生意等认知水平较高的家庭,这些家庭对孩子的智力开发倾向性比较高,如果孩子学出成绩,水平不断提升,家长对孩子的期待也会越来越高,认为自己的孩子能有机会学出来。“孩子从级位晋级到段位大概有40%的概率,这样就淘汰了一半的人,再从业余一段到二段,又是30%晋级的概率,围棋的这种反馈会让孩子和家长在每升级一次的时候,感受到淘汰大多数人的优越感。”
方茹说,家长陪同孩子学棋代表着他们要放弃自己本身的事业。在她家,学围棋一开始是弟弟一个人的兴趣,后来妈妈陪读,一家人分隔三地,都在为他付出,围棋慢慢变成了全家人共同的事业,对他的要求自然越来越高。学棋的成本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方茹算了一笔账,杭棋的学费不算太高,附近房租最少2000元一个月,哪怕去近一点的地方打比赛,比赛费、酒店住宿费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也要两三千元,还有额外小课费用。“最低的话,一个月的花费也得要2万块钱。”罗超说,“想培养一个职业棋手,保守估计要100万元左右。”
有时候,家长承受的压力会转移到孩子身上。王一宇小时候学棋,也遭遇过父亲的打骂。“围棋圈里有个特别著名的杂志叫《围棋天地》,以前登过世界围棋冠军周睿羊的故事,周睿羊爸爸说自己孩子就是打出来的,那时很多家长看了报道,觉得也能把自己的孩子揍出来,我爸也是其中之一。”王一宇说。杨燕妮2015年踏入围棋裁判行业,至少与4万名小棋手打过交道。杨燕妮在赛场上看到过,个别家长为了胜负,竟教唆孩子向主裁判撒谎狡辩,孩子输了棋,家长就无端指责裁判“吹黑哨”。甚至好几次,家长在赛场对孩子大打出手,需要几个裁判合力制止。事实上,对孩子管教严格的不只有家长,还有围棋教练。“十几年前我刚开始教棋的时候,在大型道场,老师用戒尺打手板,罚孩子竞走都是正常的现象。”罗超观察称,以前培养围棋人才的教练更多只是会下棋,而非会教育,他们灌输技术就像戏班子的班主一样。随着围棋教育从业者水平和家长自身素质的不断提高,整体体罚孩子的现象相比以前好了不少。但还是有部分围棋教练抱有“棍棒才能出成绩”的思想。
罗超说:“前几天,在我们围棋老师的群聊里,还有人把揍孩子当成经验分享给大家,他们的理念就是只要能给家长交付好的结果,比赛能出成绩,采用一定的暴力手段,家长也不是不能接受。”罗超说,严格“棍棒教育”并非一定能起到作用,有时还会对棋童产生负面影响。首先会剥夺孩子对围棋的热爱。其次暴力行为会对孩子的心态产生影响,让他们变得特别在乎成绩,甚至因为过于害怕输棋而在赛场上有“偷子儿”等不当行为。
罗超建议,未来家长要正确看待孩子的成绩,不要产生不符合孩子身心发展需求的期待。另外,各地围棋协会也要自上而下改变体罚的风气。“家长和教练应该有长期思维,意识到通过短期暴力手段,即便能拿到一些成绩,也不是长久之计,反而会给孩子留下创伤。另外,行业也不要过度渲染,所谓最小年龄的棋手、学棋几个月到达了什么段位,这些概念是没有极限的,只会带来焦虑,(让人)无效地卷来卷去。作为家长一定要考虑清楚为什么要培养孩子,如果只在意培养孩子的成绩,却让他们不幸福,那就和教育的目标背道而驰。”
福建省围棋协会工作人员接受媒体采访时称,此前朱宏鑫的教练及领队曾多次在比赛期间发现孩子身上有被打的伤痕,工作人员也劝说过好几次。王一宇在和杭棋家长沟通时,也曾听说朱宏鑫在比赛后被打,甚至一度有家长报警,但警察来现场调解了几句,就让各方签字走了。
遇到孩子被打骂的情况,罗超会上前规劝,但一般不会选择报警。“传统观念里,家长教育孩子是理所应当的,有时情绪激动管教过度,身边家长老师劝导两句,也就算了。学围棋的孩子通常都比较早慧,看起来比较成熟,大家可能觉得孩子顶得住。哪怕管教行为过于激烈,上升到报警层面,其实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警察来了之后也只是做一个调解,孩子被带回家后,外人也看不见,也不能时时监督保证孩子今后不被打骂。”
早在2020年,最高人民检察院等九部门联合印发《关于建立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强制报告制度的意见(试行)》,其中规定须报告未成年人身体存在多处损伤、严重营养不良、意识不清,存在或疑似存在受到家庭暴力、欺凌、虐待、殴打或者被人麻醉等情形。2021年6月1日起施行的修订后的《未成年人保护法》中,将强制报告制度上升为法律规定。
然而,强制报告制度的落实一直存在较大困境。北京市两高律师事务所副主任张荆对本刊记者解释称,国内外观念不同,如果在国外,有邻居听到或看到打骂教育可能会直接报警,但中国人一直很不好意思介入别人的家庭事务中,传统观念也认为家长管教孩子理所应当,尤其在“唯成绩论”环境中,“虎爸狼妈”比比皆是,大家认为出成绩最重要,手段上不太恰当不是很重要,慢慢地漠视甚至默认这种情况。
河南怀律律师事务所律师赵一婕指出,国内的监护制度也是倾向于亲生父母,除非是极其严重的情况,否则很难移交监护权。未来在保护未成年人权利的过程中,张荆强调,还是需要继续加强落实九部门出台的强制报告制度,未成年人没有能力充分全面保护自己的权利,需要能接触到孩子的各个部门共同发力,织密保护这张网,包括加大普法宣传力度,让人们了解强制报告的重要性,不能在小范围将事情捂住,并增强问责制度。
杨燕妮称,从目前的定段制度来看,未来职业棋手也有进一步低龄化的趋势。中国围棋协会发布的2025年全国围棋定段赛竞赛规程中提到,少年组设置了一个英才名额,即在本届定段赛未定上职业段位,但进入少年男子、女子组复赛的2012年1月1日(含)以后出生的棋手,可参加由国家队组织单独设组的选拔赛(男女混合),排名第一授予职业初段。
“这个制度就是面向成绩比较好的小孩子,可能临时比赛发挥不好,但也给了他们定段的机会,举措本意是让更多的小棋手能够进入职业圈子。”杨燕妮称,但这也可能给小棋手及其家庭带来更多压力,如果家长的教育态度不改变,不进一步加强对孩子的保护制度,可能更不利于小棋手未来的成长。
(文中除朱宏鑫、朱松林、张荆、赵一婕外,其余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