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伤者联盟
作者:牛东平
所以世界的事实性首先在身体的重力和相应的阻力与摩擦力之间构成,这在运动场上尤为明显。阻力与重力带着各自的加速度和角速度互相拮抗,经年累月,由此产生此起彼伏的疲劳、痉挛、撕裂、拉伤、发炎、骨折和创口。运动损伤是存在中的否定性,但又情有可原,无可厚非。它虽然被理智所诋毁、预防与管控,但人们经常被其中的强度震撼和攫住,伤者颓然乎其间,散发着尽兴后的英雄主义余温,损伤是身体有限性的界碑,人以脆弱的碳基之躯,主动撞击这个世界的边界,生命成了一场高强度的运动。
受伤会拉近人与自己的距离,同时推远与周围世界的距离。最近两年,我得了跟腱炎,跟腱是人体中最朴实耐用的一条肌腱,牵拉在脚后跟和小腿肌肉之间,所有步行、奔跑和跳跃都要靠它传导发力,俗话说力从地起,而跟腱就是根基。当运动强度超出了它的承受范围,它就会发炎。医院检查后,医生给开了个很古怪的配方,每天要将一袋药粉和药膏搅拌在一起,直到搅成火山岩浆的样子,然后把它均匀涂抹在患处,再用一个浸了药水的膏药紧紧贴上,一天一换,一个月的疗程。于是我每晚在昏黄灯光下,温情脉脉地搅拌调和、悉心涂抹,体验着纯粹生命里的疗愈和修复,在跟腱里明心见性。
有时遇到皮外组织擦伤,皮肤上会瞬间绽出一块湿润亮泽的创面,像黄色和红色调和成的颜料,上边星星点点,浓郁的疼痛感从中弥漫至全身,伤口需要用水冲洗,擦拭碘伏,之后是缓慢的再生与结痂,时间与生命力在其中都得到了具象化,而整个过程中,你与你的伤口都特别温柔。海明威说,有伤痕的地方,终成最强壮之处,这是硬汉的柔情。
过去禅宗里有当头棒喝的传统,弟子诚心提问,禅师不给任何答复,反而给一棍子。我见过最好的解释,是说棒喝只是为把人从日常习性中惊醒,里边没有任何玄妙,只是爆破,用暴力给思维围墙炸一个缺口。有缺口才有契机。运动损伤里也有棒喝的禅意,尼采认为肉体保护得越好,灵魂就越萎靡。在碳基生命的物质运动中,相刃相靡与跌打损伤总会自然发生,周而复始的习惯短暂中止。当切身面对疼痛与赤裸的伤处时,那份清醒透彻与深刻无比,影影绰绰有种“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