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的咏叹调
作者: 张建鲁颜店庙会,又被称为“滋阳庙会”,每年的农历三月三,方圆百里的百姓都会赶赴而来。今年的三月三,清晨的雾气特别重,太阳都快升到头顶了,雾气还未散去。我正在西屋的牛舍里无聊地咀嚼着,突然被用袖口抹着眼泪匆匆走来的老主人牵了出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蹄子踩在泥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沉重声响。这条路我走了二十六年,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田地的方向。可今天老主人没有带着我去河东坡的田里,而是带着我走上村北的柏油路,再往西拐,径直朝颜店庙会的方向走去。
二十六年前的今天,我还是一头小牛犊,被老主人从颜店庙会上用全家人省吃俭用好几年的积蓄买了过来,牵回郭家楼村。那时候的少主人还是个怕狗的小男孩,总是躲在我身后。我陪着他玩耍,驮着他放羊,帮着他忙秋,护着他上学,伴着他长大。后来,少主人去镇上读书,我就孤独地跟着老主人下地干活,犁地、播种、施肥、除草、拉车、打场,一年四季从不停歇。
庙会上人来人往,喧嚣嘈杂。我被拴在一棵老槐树下。牲口市上弥漫着草料的气味、人的汗味和牲畜的膻味,几只小羊在铁笼里“咩咩”地叫着。老主人急切地跟人讨价还价,那些人却摇头摆手,不停地说“这牛老了,太老了”。我的心里生出一丝庆幸和快意。可不久,还是有人掰开我的嘴,看了看我健全的牙齿,同老主人在袖里出了价。老主人急了,但犹豫半天还是同意了。老主人的手抖得厉害,接过那一沓杂乱的钞票,蘸着嘴里的唾沫数起来,纸币发出簌簌的响声。我想起了那些年在打麦场上听到的麦粒的碰撞声。
新主人是受省农业大学委托来买牛的“牛经纪”。他熟练地解开缰绳,牵着我向屠宰场的方向走去。我回头望了望,想向老主人告别。老主人正站在阳光下,低头又数了一遍手中的钞票。阳光真刺眼,我看不清老主人的表情。昨天晚上,老主人给石槽的草料里多加了几铁勺豆饼,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半天才离开牛舍。
我想起了村里越来越多的空房子,想起了那些跟着儿女搬进城里的老人,想起了撂荒的田地,我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终究是跟不上这个新时代了。
我慢慢地走着,离家越来越远。我回头望着身后我辛勤耕耘了二十六年的一块块田地,想到了那些难忘的旧时光,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夕阳西下,一辆拖拉机从我的身边开过,机器的轰鸣声激起了我的犟脾气。我朝着扬长而去的拖拉机“哞哞哞”地仰头叫了三声……
我回忆着与少主人在一起时的林林总总的往事。那时候,我和少主人都是彼此唯一的玩伴。自从我进了家门,少主人就勤快了很多,常去杨家河河滩和牛厂洼挖苦苦菜、野芹菜、荠菜、甜地丁、蒲公英、马蜂菜、扁扁草、茅草根……发现马瓟瓜时,他总会把一串串的马瓟瓜连着枝蔓一起背回家,和我分着吃。调皮嘴馋的他还会把偷来的瓜果拿给饥肠辘辘的我吃。我的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暮色里,我走在去往屠宰场的路上,继续回忆着往事。刚进家门时,我很胆怯,渐渐地,就成了家中耕田的顶梁柱。我拉着石磙碾过麦浪翻滚的麦场,在月光下舔舐伤口,冒雨送老主人去镇卫生院……前些年,我最担忧的还是少主人的学杂费和生活费。我见证了少主人从少年到长成大人,到后来成家立业的点点滴滴,就连他的新娘都是我用大红绸子装饰的大木车拉回家的……
我被老主人从颜店庙会牵回郭家楼村的家里时,已是傍晚时分。我的牛舍早被拾掇好了。老主人的妻子因病无钱医治早早去世了,无论家里有什么事,老主人都提前谋划,亲力亲为。原来的西屋一分为二,一半放农具,另一半就是我的住所了。西屋是老主人这两年农闲时用在杨家河东的废窑厂捡来的碎砖和废瓦片盖起来的。我的住所不能叫牛棚,应该叫牛舍。牛舍用青砖砌墙青瓦盖顶,有门有窗。与村里其他牛伙伴相比,我的住所是最好的。它们住的是牛棚,我住的是名副其实的牛舍。
牛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老主人高兴地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个木盆,里面盛着草料。我闻到了青草的香味和老主人身上的汗味。走了十几里路,我还真饿了。
“吃吧。”老主人把木盆放在我面前的石槽旁,用粗糙的手掌在我脖颈上轻轻抚摸。我低下头,胆怯地咀嚼着草料和炒香的黑豆。
老主人自言自语地说,要让我成为村里最壮实的黄牛,家里的大劳动力、顶梁柱。
在老主人的悉心照料下,我确实做到了。春耕秋收,日子一年一年地过得真快。我拉着犁铧在田里先耕后耙,来来回回地把土地翻得又松又软。老主人总说,自从有了我,自家的庄稼长得比别人家的好了许多。每到夏天一有闲空,老主人就会带我去河边洗澡,用毛刷子给我梳理金色的毛发。那时的杨家河,两岸青翠,河水清澈,老主人清爽的笑声常荡漾在河面之上。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长成了健壮的大黄牛。
“爷们儿啊!”一天老主人走进牛舍,突然开口和我说话。老主人称我为“爷们儿”,是真把我当成他的家人了,他也常常这样称呼少主人。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这几年辛苦你了。”我抬起头,看见老主人疲倦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咱家里马上要办喜事了,要添人口了,有你的功劳啊!”少主人上大学的那天,我也在老主人的眼里看到了这样的泪光。
听到少主人要娶媳妇的消息,我激动得没有一点倦意。启明星悬在滋阳山的树梢上时,少主人就把大红绸子系在了我的牛角上。绸子太长,他就在我乌青发亮的大牛角上缠了几圈,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红绸很是耀眼。他还在我的脖子上挂了串铜铃,说:“今儿得早点起,赶在太阳露脸前把咱家的新媳妇接回来。”一个“咱”字,令我浮想联翩,兴奋不已。
大木车的橡胶轮胎碾过冻得结结实实的土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抬头望着星空,看到了黛青色天空中的北斗七星,仿佛整个星河都镶嵌在了大木车半圆形的顶棚上。少主人坐在车辕上,时不时回头张望——车厢里新编的芦苇席上铺着崭新的红褥子,褥子底下压着用红纸包好的一大包喜糖,靠边处还有两床大红绸缎的被子。柔软丝滑的芦苇席真好,我都想用鼻子蹭一蹭。这是我把少主人从杨家河浅滩割的芦苇拉回家后,老主人一连几个晚上点灯熬夜编织的。
铜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好听极了,惊醒了熟睡的野兔和路边的蒲公英。雪白的野兔是从月宫下来的吗?它蹿进麦苗地时,带起了一串细碎灵动的冰霜,在月下闪着银光。我认得这条路,春天拉肥料时走过,秋天运粮食时走过,如今轮到我拉着一车吉祥的喜气去接新娘子。真好,真幸运。
快到村口时,少主人忽然跳下车,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仔细擦拭我的两个大牛角。“待会儿见了新娘子,可别犯倔。”他声音带着甜蜜,手上的动作格外轻柔,像是在擦拭传家宝,又像是在向我分享他的幸福。
远远地就看到新娘家的小院灯火通明,像一团暖融融的红霞。铜铃的响声惊动了看门狗,它刚要大声吠叫,就被少主人扔了块喜糖堵住了嘴。新娘子穿着红绣鞋迈上牛车时,我听见了她偷笑的声音。“咯咯”的笑声和铜铃的“叮当”声混杂在一起,在黎明之际显得格外喜庆、清脆。
回程时,天边泛起鱼肚白。少主人往我的嘴里塞了一颗红枣和一颗喜糖,在车辕边俯耳轻声对我说:“小黄兄弟慢些走,别颠着她。”我放慢了步子,铜铃的响声也变得温柔了,似在哼唱一首摇篮曲。
太阳快跃出地平线时,我们到了家。少主人解下红绸子,却把铜铃留在了我脖子上。“往后这就是你的了。”他说这话时,朝阳正好升起来了,我看见他眼角的泪光闪闪发亮。
那天,少主人同新娘子在新翻修的房子里拜了天地,敬了老主人茶,送走了亲朋好友,入了洞房。晚上家里静了下来,他房间的灯也熄灭了。我卧在西屋的牛舍里寻思着,怎么也不能入睡。铜铃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夜风拂过,铃铛轻轻晃动,发出曼妙的声响,像是在诉说一个关于我和老主人、少主人,还有星空的故事。
今年刚过了元宵节,我忽然发现西屋角落里的老式手扶犁铧的犁尖上挂着一张细密的蛛网。蛛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时光为我垂下的帷幕。我不知道蜘蛛什么时候在这儿结的网,我的牛鼻子没嗅到一点动静。“是老了。”我叹息着。
老主人把新买的拖拉机停在院中央最显眼的地方,红色的铁壳在阳光下泛着晃眼的光,刺痛了我的双眼。他围着那个铁家伙来回转圈,时不时用袖子擦拭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在牛舍里卧立不安。西屋铁制农具陈旧的气味混合着草料的味道飘进我的鼻孔,和拖拉机的柴油味格格不入。我感到恶心想吐。
冬去春来,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初春的绵绵细雨下个不停。自从拖拉机开进家里后,一到阴天,潮湿的空气里就弥漫着犁铧生锈的气味。西屋该维修了。雨水顺着破旧的瓦檐滴落下来,滴在犁铧上,砸出细小的锈斑。我似乎听见锈迹在雨中蔓延的声音,有点像当年犁尖破土翻地的响动。老主人披着雨衣给拖拉机盖防水布的时候,西屋的犁铧正默默承受着雨水的浸渍。铁锈顺着犁身流淌,在地上汇成一条暗红的溪流,气味愈发浓烈。少主人看到后,连忙用旧布擦去铧犁上的锈迹,还耐心地涂上了厚厚的油。老主人看到后欣慰地笑了,我也在偷乐。
夏日的阳光晒得西屋的墙壁发烫,我偶尔走到西屋的农具旁,用角轻轻触碰那些涂满油的伙伴们。
我的肩胛顶着木轭,犁尖翻起的泥浪在阳光下泛着光,老主人的吆喝声和布谷鸟的啼鸣此起彼伏……想到这些,我才来了精神,浑身上下有股使不完的劲。
又到秋收时节,拖拉机、收割机集中开过来了,它们的轰鸣声淹没了整个村庄,也淹没了我“哞哞”的叫声。我卧在西屋的牛舍门口,像一片枯黄的落叶,被忙秋的人们无视。老主人偶尔会往西屋瞥一眼,目光却总是匆匆掠过,仿佛那里埋着什么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
第一场冬雪落下来时,铁锈像被灵魂附体般爬满了整个犁铧。原来,少主人涂抹的油是假冒伪劣产品。拖拉机停在院中,红色的铁壳上覆盖着厚厚的雪,像披了一件崭新圣洁的嫁衣。
夜深人静时,我仿佛又听见铁锈剥落的声响,声音细碎,如我的叹息。月光透过西屋破旧的窗棂挤进来,在我和农具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些影子随风晃动,仿佛在跳一支古老的舞蹈,诉说着我和泥土、铁犁的往事。
今年三月三庙会的前一天晚上,少主人喝醉了酒,在深夜里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西屋,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生锈的农具,然后走近我,抚摸着我的头和犄角。月光下,我看见他的眼角有泪光闪烁,我的眼睛也湿润了,连忙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蹭少主人的手。少主人惊讶地看着我,然后掏出烟来,用打火机点燃,一支一支地抽了起来。他离开后,农具的铁锈味、拖拉机的柴油味、打火机的丁烷味、烟的尼古丁味,在夜色中愈发浓烈,像一首无声的挽歌,为逝去的牛耕岁月低吟浅唱。我深陷在这种氛围中无法自拔,思绪在时空中飞扬着……
麦收后的“烂场雨”已经下了整整三天。我站在牛舍里,听着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上。三天前,老主人冒着大雨在麦茬地里抢种秋玉米,回来时浑身湿透,直打冷战,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喀喀喀……”东屋传来老主人剧烈的咳嗽声。我不安地甩了甩尾巴,知道老主人病得不轻。少主人从村南的小卫生所开了药,可老主人吃了药烧不但没退,反而病得越来越重,甚至有点神志不清了。
“爹,咱得去乡卫生院。”少主人的声音透着焦急,“再这样烧下去可不行,你的身体是吃不消的。”
我听见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少主人似乎在收拾东西。不一会儿,少主人披着蓑衣走进了牛舍,怀里抱着一卷芦苇席。
“小黄兄弟,”少主人拍了拍我的脖子,“辛苦你了,咱得拉老爹上乡卫生院。”
我低下头,让少主人把木轭套在我的背上。我知道,这是我报答老主人的时候。
少主人用芦苇席在大木车上搭了个半圆形的车棚,又抱来一床厚棉被铺在车板上。他小心翼翼地把老主人背出来,扶上车。老主人烧得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整个人蜷缩在棉被里。
“走吧。”少主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雨还在下,泥泞的乡村土路被雨水泡透泡软了。我的蹄子深深地陷进泥里,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力气。车轱辘在泥浆里打滑,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喀喀……”老主人又咳嗽起来,声音虚弱得让我的心揪着疼。我努力加快脚步,雨水汗水混在一起,顺着我的脊背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