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印员之死
作者: 思不群1
一天早上,东方管理咨询中心的复印员老张被发现死在了工作间里。他的同事老赵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像平时一样倾靠在复印机上,复印机上盖高高翘起,就像是一把尚未合拢的铡刀。奇怪的是,老张的身体只剩下肩以上和腰以下的部分,胸腹部不知所踪,而剩下的部分仍然保持着工作时的姿势。
呆立在复印室门口很久,老赵感觉自己的胸腹似乎也被人摘去了,连着呼吸也没有了根基。他在一片茫然中用力呼吸着,把飘走的自己再唤回来。他仔细回忆着平时走进复印室的情形,确定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真实发生了。
东方中心虽是一家重要机构,但工作人员并不多,不过二三十号人,彼此之间都比较熟悉,没有同事表现出作案后可能出现的慌张或异样。因此,老张的死并未引起太久的混乱,就像不小心燃起的一小堆火,很快就暗了下去,只有一些余烬在空气中一明一暗。当天下午东方中心的工作就恢复了秩序。至于案件调查之事,用不着员工操心,自会有人来处理。警方在接到电话后,很快就来到了中心,封锁现场,仔细勘查,然后与老赵在一间会议室里单独聊了半个多小时。
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他死了,老赵慢悠悠地说,我没喊他,因为平时大家都不习惯客气,就点个头。但他几乎是背对着我,所以我连点头也省了。当我发现他那半个身子就像是嵌进了复印机玻璃板里时,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停下,看着对面一胖一瘦的两个人,他们没有表情,等着老赵继续说。老赵本来期待他俩对自己的话有点疑问,形成对话,但他们似乎不为所动,他只好接下去,这是有可能的,因为他工作一贯很卖力,有时我们到复印室找他,以为他不在,走近才发现他正埋头在复印机里工作。
你觉得一个成年男性能装进复印机里吗?瘦的那个问了一句。
老赵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反讽意味,反而很高兴,马上说道,对于别人不可能,对于老张完全可能,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就是为复印机而生的嘛!
瘦子对这种言论显然不感兴趣,他盯住老赵的眼睛,问他还有其他什么可说的;胖的那个也提醒他,别扯没用的,赶紧回到正题,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出来。
老赵有点恼火。是他首先发现了案发现场,让警方能第一时间赶来调查,而现在他们反而来问他还有什么可说的,言语间把他当成了一个打碎玻璃却故作无辜的小孩。他也根本无从回答,只能假装思考,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
我们这个小公司,没啥劲爆新闻,我只知道昨天快下班时,孙头儿叫他复印一套资料,这都是日常的工作,而且他和孙头儿关系非同一般,这是人人皆知的——你们也不可能不知道,对吧?
这个我们会问他。一胖一瘦没再问什么,结束了与老赵的谈话,走进了东方中心负责人孙悟的办公室。
2
老张的死引发了大家的回忆潮。他是什么时候进的中心?几乎没有人能说清楚。101的老赵、105的大刘说不准,更不要说103的小陈、106的阿朱和其他人了,据说孙头儿对此都言之不详。大家一致的印象是,在他们每个人来到中心时,老张就已经在这干了好多年了。他站在复印机旁,看着他们第一次走进中心,走过复印室,就像是某种固定的迎接仪式。大刘曾经多次开玩笑说,东方中心里本来没有我们,是老张用复印机一个一个复印出了我们,只不过在操作过程中,区分了黑色的浓淡、底本放置的斜正,就出来了101、102、103、104……
在众人的印象中,老张是一个怪人。他所在的复印室是中心最不起眼的角落,每一个公司、单位都有这样的一间,但不会有人去关注它,也不会将一个复印员放在眼里。但在东方中心的复印室,方方正正的复印机被摆在房间中央,就像君临天下一般,老张则恭敬笔直地立在旁边,无疑是一位忠臣。他从不坐着,或许是意识到自己使命重大,所以随时准备投入复印工作。而且他的外表也很有特点。几年前阿朱刚进中心时,曾经很诧异地对大刘说,那个老张好怪啊,他的脸是方的,眼睛是方的,纽扣、口袋是方的,双脚并在一起也是方的,他站在复印机旁边就像是另一台复印机一样。
不够方正的事物让他看着别扭,大刘解释说,如果你仔细看看复印机,就会发现连复印机的启动按钮都被打磨过了。那个键本来是圆的,浅蓝色,老张硬是用小刀将它切割成了方形。据说改好后,他启动复印时的心情都变好了。
老张的忽然去世在众人心里引起了不小的感叹,而感叹之余,大家自然免不了要猜测老张的死因。有人认为他是被害的,而且那人还残忍地将他截成三段,使他身首异处,有一部分身体不知所踪,找到那部分身体才能找出真凶。
作案动机是什么?问题接踵而至。
提出假设的人继续说,他这样一个有点怪的人,难免会得罪谁,只言片语间触怒了别人,对方冲动杀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猜想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人虽然尊崇理性,但实际上却几乎是靠感性活着,是情绪和心理在支配着我们,偶然的事件会在不经意间决定我们的命运。但是,为什么案发现场是单位而不是其他公共场所呢?
还有人认为,大家对老张本就并不十分了解,也许他在工作之外,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被处在黑暗中的人所伤,也不是没有可能。但问题在于,他不是被一把刀刺死,也不是被一把锤子击杀,现场甚至没看到血迹,而更匪夷所思的是,那个人要他的一段身体做什么呢?
无法解释。
是否可能是自杀?不可能,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
因为老张从未表露出对生活的厌倦,他有一份热爱的工作,性格不算孤僻,维持着正常的人际关系,而且在东方中心,他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老赵说老张与孙头儿关系不一般,其实只说对了一半,不只是与孙头儿,老张与前任、前前任负责人,关系都非比寻常,据以前那些老员工口口相传,中心几任头儿都对老张很器重。当其他单位的复印员整天萎靡不振、哈欠连天时,老张要么在紧张有序地忙碌着,要么就在复印机旁站得笔直,充当复印机的守卫。其他复印员或许会因为自己职位低微、前途渺茫而唉声叹气,他却从来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并且认为自己的工作极其重要,必须打起精神,认真对待。所以,他从不躲在桌子后面玩手机纸牌游戏、打瞌睡,拖延同事交办的复印工作,或者让复印室的门大开着,离开岗位到处找人聊天。他任何时候都精神抖擞,充满干劲,而且不允许任何人染指他的复印工作。只要一看到有人走进复印室,他就马上迎上去,人未到门口,他已经弯着腰将手提前伸出去了,伸得老长,以便能早早把要复印的A4纸接到手里,那姿势就像一个递纸台。还不忘抚摸两下,那神态即使不是久别重逢,也大有相见恨晚之势。在复印之前,他会仔细地把纸张理齐,再用两只自制的方形夹子将它们夹住,然后一页一页检查有无错漏、倒页,最后再用他那宽阔方正的大手将每一页都按压平整,才让纸张进入复印机。
也曾有人不想麻烦他,打算自己动手,顺便也熟悉一下复印机的操作,以备不时之需,但老张不可能给别人这样的机会。一天午休时间,103的小陈要复印两张纸,又不想打扰老张休息,便决定自己试试。结果,走到复印室一看,老张还站在复印机旁,一看见小陈就大步跨上前来,将大手一伸抢走了稿纸。小陈有点歉意地说,不用了老张,你午休吧,我自己来好了,就两张纸。小陈边说边绕过他,走到复印机旁。没想到老张像一只张开双翅的老母鸡一样,挡在了小陈面前。那怎么行。他很认真地说。小陈无可奈何,只好放弃,乖乖地站在那里等老张为她复印。虽然只有薄薄的两张纸,老张还是和平常一样,抚摸几下,然后严格执行他的工作流程。咔嗒,咔嗒,复印机工作的声响像是赞美的掌声。他把复印稿和原稿一起交给小陈,满意地说,这样就对了。
3
老赵说老张天生是为复印机而生,倒并非胡言乱语,而是有依据的。除了上面所说的,还有一点不得不提,那就是对待复印这项工作,老张并不仅仅是机械地操作,他还有自己的思考,甚至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在老张看来,复印机是办公室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承担的是最为重要的工作,孙头儿的指令、要求,哪一项不是通过复印机下发到全中心的?再好的秘书在传达过程中都避免不了增减字词,难免歪曲语义或者有所疏漏,而复印机排除了这一切可能性,从头到尾,不会走样,令人放心。
他总是把窗帘拉得紧紧的,不让复印机过多地暴露在强光下。要给它足够的黑,他说,对于光,复印机只需要一道,就像刀一样劈过去,接下来它需要完全的黑,蒙上那些文字和图案的眼睛,这样它们才不会乱跑,走错,才能确保出来的是× ×文件。第一份、第二份、第三份,直到无穷,每一件复制品都毫无二致,完美无瑕。复印机可不是一大块石头,老张曾颇带神秘地对大家说,它声音的钝与锐、高与低、快与慢,都是在对人说话,都有讲究。你想它吃下去一张纸,要吐出那么多张,这对它是多大的挑战,是多么呕心沥血的过程啊。每吐一次,都要消耗大量的精气神,但是它忍受着,并且准确整齐、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接着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发现,如果复印机运转得太吃力,我就把身体压到台子上,它会舒服很多,咔嗒咔嗒的声音也更流畅了。你看,它和我们人一样,也需要拥抱,也需要血的流动和温暖,这多么神奇!
这些话大家都只是听听而已,从没在意,也不深究。大家把这当作是老张自己对自己工作的肯定和重视,他需要这个,也或许是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普遍存在的自我肯定。有人把老张的这些话传到孙头儿耳朵里,孙头儿不以为然地笑笑,嘿,这个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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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一胖一瘦两个人又来了。这次谈话范围扩大到全单位每个人。虽然大多数人根本谈不出什么,因为他们和老张的交往仅仅只是到复印室复印资料,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而且老张还不喜谈家常,很少聊天。他像一台复印机一样,用有棱有角的铁皮把自己包裹起来,内部设备和运行过程都是漆黑一片,谁也无从窥探。大家公认的是老张工作认真负责,是一个优秀的复印员,其他都所知甚少。所以他们坐下没几分钟就出来了,换下一个。警官们有意识地对中心秘书小李问得多一些,首先是关于中心的基本情况、运转情况、人员情况等等,她的回答无疑和孙头儿所述完全一致。然后瘦警官就把问题转到了具体问题上来。
你们的复印机用了多久了?
据说有四十年了。
这台机器真是老当益壮啊。胖警官感叹,还与瘦子对视了一眼。
老张维护机器像照顾孩子一样特别精心,所以它始终能保持良好的状态。
那老张今年多大了?
应该得有六十了吧,好像年前刚过了生日。
胖警官笑着说,这还真是相伴终老了。
他们甚至还与门卫聊了一会儿。门卫已经七十多岁了,腿脚不方便,一只眼睛因为白内障已经接近失明,如果说他能守卫住什么,那一定是什么主动撞到了他身上。
一坐下,他就神秘兮兮地告诉两位警官,那天早上,他看见一台复印机在天上飞,千真万确,白色的机身,甚至能看到它还在复印,有纸片从机器里吐出来。看他们俩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他又补充了几句,真的,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就在我们这栋楼的屋顶上,还停了好几分钟,就像是在等谁,后来就消失了。
一胖一瘦两人谢过他,就打发他走了,然后又到复印室和邻近的几间办公室仔细看了一遍。他们离开后,进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复印机搬走了。
中午,几个同事照例坐在中心附近的小饭馆里吃饭,聊起上午警方的调查。阿朱说,难得他们还认真地把我们一个一个叫去问话,其实他们知道得比我们还多吧。
那是必然的。大刘接了一句。
也不能那么说,小陈边嚼边说,像是在反刍,有些内部情况,我们不说他们不可能知道。
你是指什么?大刘扭过头看着她。
……嗯,你们不可能没有发现吧,老张复印过的材料,如果仔细看的话,每张纸上似乎都能看出他的眼睛,但你真要发现点什么,它又不见了。
不会吧!阿朱像受惊似的大声叫道。
这是他的防伪标志。大刘对什么都见怪不怪。
一直没作声的老赵这时说话了,这个并不像你说的防伪标志那么简单,你想,他只是复印,但每一张纸上都有,他是如何做到的?
也许他做了一块浅色的水印?大刘做出一个解释。
没有,他复印时,我好几次都从头到尾地认真盯着。
那纸上的眼神不仅严厉,而且有点吓人。小陈又嘀咕。
那当然。老赵看了小陈一眼,像是在安慰她,那感觉就像他一直盯着你,要看出你在想什么一样。
瞧你们说得那么玄乎。大刘仍有点不屑一顾,那你们把这个告诉那胖子和瘦子了吗?
当然没有。
这是有道理的。如果他们跟警察说老张把自己的眼睛复印到每张纸上,然后盯着人看,那就把一个真实的案件引向了虚幻,把问题复杂化了。联系到老赵对老张的评价,警方也许会怀疑整个中心的人都精神有问题,那就查个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