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岛人

一

志明读完初中就不想再上学了，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他对父亲说，想跟父亲一起出远海。父亲知道出海十分辛苦，又很危险，说：“出海苦得很，风大浪大，晕船就有你受的了。”志明说：“多大的苦我都不怕，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志明的爷爷也是个渔民，一辈子跟大海博弈，讨生活。志明出生的小渔村，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后面是一片荒芜的沙地，沙地里除了长木麻黄，连根草都很难长好。田地更是少，一家六七口人就只有两三分田地，种粮食不够吃的，赴西沙去南沙，去更远的海，才是他们重要的谋生之路。

“你当真不怕吃苦？”父亲再次问。

“当真不怕。”志明拍了拍胸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已经长大了，是个大男子汉了。要是不信，那我去驻岛。”

父亲的瞳孔微微放大，意识到儿子并不是在说笑。他记得自己十六岁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豪言壮语，他的父亲并没有阻止他，只是淡淡地说：“好呀！去吧！我十三岁就出海了，那时候开的是帆船，风停船也停，风走船就走，走到哪就是哪，想回去也不容易。”父亲当时有些失望，他希望他的父亲能说些体贴的话，比如提醒他出海很苦，问他是否准备好吃苦。然而，他的父亲一句体贴的话也没有说。

父亲看着志明那稚嫩却坚定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真正要出远海，一去便是三两个月，长则半年；若是驻岛，所需时间则更长。他深知大海的无情，也明白儿子的冲动和热情。他不想让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但又不忍心浇灭儿子的热情。最终，父亲叹了口气，拍了拍志明的肩膀，说：“你若真的想去，明早我就去联系渔船，看看有没有去驻岛的。”

志明点了点头，稚嫩的脸庞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庄重严肃。

一大早，父亲去了渔港码头，找到了两位熟悉的船主，向他们说了志明的想法。

郑船主正在茶楼喝茶，沉思片刻，点头答应：“我明早去码头看看，要是有合适的船，一定帮你安排。”

丁船主在船上忙碌，也表示愿意帮忙：“有合适的船就帮你安排。”

父亲听后松了口气，连声道谢。两位船主都答应帮忙，这让父亲心里踏实了许多。父亲深知出海的艰辛，更知道驻岛的不易，但儿子已经长大，他需要学会独立，学会面对生活的挑战。

回到家，父亲跟志明提起两位船主的应允。“你真的还想去驻岛吗？”父亲再一次问道。

没想到志明一脸兴奋，蹦跳起来，说：“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去驻岛了？”

驻岛对志明来说有两种意义：一是，他可以获得独立和自由了；二是，他可以离开家挣钱去了。他更希望得到的是独立和自由，他不想像个跟班似的跟着父亲的屁股转，那太没意思了。

“那好吧！”父亲无奈地说，其实心里暗自窃喜，是该让儿子独立了。“那我给你准备去驻岛用的东西，还得有一艘舢板。”

父亲看中了一条玻璃钢制的二手舢板，尽管它是二手货，但看起来还不错。

舢板的主人是一位叫大壮的年轻人。他说：“这条舢板有七成新，三年前买的。我是去驻岛用的，保养得好着呢！”

大壮曾经也是驻岛人。他本来打算把舢板卖掉后，去给大船主打工，这样不仅能一日三餐不用愁，还能分到捕捞到的海货，生活条件相对于驻岛来说会好些。

讨价还价时，大壮得知志明要去驻岛，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说自己不想卖船了，想和志明一起去驻岛。

“为啥突然不卖了？”父亲有些好奇。

大壮说：“我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看到这小子这么有冲劲，我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样子。再说，驻岛的日子虽然苦，但也有独特的乐趣。”

“那太好了，有你在，我也放心多了。”父亲感激地说。

大壮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二

去驻岛的前一天下午，志明家里举行了拜公仪式。在这个渔镇，凡是要远航的渔民，都会进行这样的拜公仪式：先拜村公，再拜兄弟公，最后拜祖宗。以此祈求神灵保佑他们出海平安，满载而归。拜公的时候，父亲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对着神灵念念有词：“公祖保佑，保佑志明驻岛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志明也学着父亲，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这样的仪式通常只有大人完全理解并参与，但此刻，志明觉得自己也一下子长大了，肩负起了属于自己的责任。

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志明和大壮登上了前往所驻岛屿的大渔船。他们的小船也被装在大渔船上运往目的地——银岛。

当大渔船缓慢地驶离港口时，随着一声汽笛长鸣，船头放起了鞭炮。人们相信鞭炮声能驱散恶灵，保佑渔民们出海平安，满载而归。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清晨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响亮。

志明站在甲板上，海风轻拂着他的脸庞，如同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抚摸着他。海水呈现出条纹状的深蓝、浅绿等颜色，波浪在船头翻涌着，溅起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白色浪花。志明的心情像翻涌的波浪一样起伏，既兴奋又紧张。

渔船越驶越快，驶过大潭时，海面又是另一番景象。一大群鱼儿被渔船惊起，跃出水面，撞向船头，几乎要撞到志明的脸上。志明不由自主地欢呼雀跃：“哇！好壮观呀！”

大壮靠在船沿边看着志明，嘴角上扬，说：“哈哈，你不要乱跑，一会儿就有你好受的了！”

志明不搭理大壮，他觉得既然离开了家，离开了父亲的管束，他就是自由的，是无拘无束的，为何还要受别人的约束呢？所以大壮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他反而张开双臂，高呼着从船头跑到船尾，学着海鸥自由自在地翱翔。

大壮看着志明，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第一天夜里，志明因晕船而难以入眠，像一只可怜的病猫，哼哼唧唧地呻吟着。

“你平躺下，不要起来，闭上眼睛，啥都不要想。”大壮说。

这次，志明乖乖听话，按照大壮说的方法去做，但海浪的颠簸让他感到极度不适。

第二天，情况更加糟糕，志明感到自己快晕死了，肚里翻江倒海，不停地呕吐，吃什么吐什么，甚至连苦胆汁都吐了出来。他的身体像被掏空似的，轻飘飘的，一会儿腾云驾雾般翻滚，一会儿在地上倒立行走，那种痛苦和恐惧难以言喻。

父亲说得没错，晕船就有他好受的。是否能吃得了出海的苦，晕船是对他的第一重考验。“晕船会不会死人？”志明突然害怕自己会死掉，“呸呸呸！”出海人是不能提那个字的，多不吉利！志明问大壮：“大壮哥，你是不是也经历过晕船……”

大壮回答：“谁说不是呢！现在我也有点头晕。”

大壮又说：“有的人一辈子都克服不了晕船的问题呢。你如果一开始不乱蹦乱跳，安静地躺下来休息，保持精力，状态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糟糕。放心吧！死不了！”

志明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原本以为在船上乱蹦乱跳是享受自由，却没想到让自己陷入如此难受的境地。

第三天，志明似乎渐渐适应了渔船的颠簸，身体也逐渐好转，不再呕吐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美丽而浪漫的画面：那是一个名叫“银岛”的地方，那里有连绵起伏的山丘，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树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香气，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他仿佛已经站在了银岛的最高峰，眺望着辽阔无垠的大海，看着一艘艘渔船像鱼儿般穿梭其间，那景象是多么壮观啊！

他想站在顶峰，大声呼唤：“娜娜！我喜欢你！”娜娜是他的初中同学，白白净净，长得十分好看。从初一开始，志明就暗恋她，但未敢表白，生怕吓着了她。他在班上是表现最差的学生，打架斗殴，抽烟喝酒，没少被老师批评，可每次面对娜娜，他总是紧张得舌头打结，脸红得像公鸡，然后逃跑似的匆匆离开。

现在，他即将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心中充满了兴奋，差点笑出声来。他大声嚷道：“我要吃饭！”

两天没吃东西，一碗粥下肚，志明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一股力量仿佛从体内涌出，让他重新找回了活力与生机。

第四天的早晨，一个小岛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小岛四面环海，面积不大，只有白花花的沙子。两间破旧的木头房子立在那儿，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头。

“到了！”大壮说。

“这就是你说的银岛？”志明傻眼了，睁大了眼睛，满脸惊讶，“一根草都没有！”

“哈哈，老弟，这是大海！”大壮笑着说，“以后我会带你去一些有趣的岛上玩。”

听到玩，志明立刻来了精神，跳下船，腿虽然有些发软，但他还是稳稳地站住了。他环顾四周，想到就要在这里生活了，心中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他们从舢板上把东西搬运到银岛上，包括潜水保暖衣、水镜、水手电筒以及许多生活用品，如煤气罐、煤气灶和一些食物。搬得最多的是淡水，大概有十几个大塑料瓶。每次扛水时，大壮总是嘱咐：“小心点，别洒了！”

大壮告诉志明，在海上最缺的是淡水和蔬菜。当然，只要不刮大风下暴雨，就会有渔船过来送补给。大壮提醒他，要节约用水，洗手洗脸都不行，只能吃喝用。

他们将东西搬进了小木屋。小木屋非常简陋，由几根厚实的大柱子搭起来，墙壁是厚厚的木板，顶棚盖着黑油毡，底下铺着红蓝相间的帆布，以防漏水。志明对这个简陋的住所感到十分好奇，他仔细看了看木房子，问道：“这是谁搭的木房子？”大壮开玩笑地说：“是我搭的，你信不信？”“拉倒吧！”志明咧嘴笑了。“好家伙，你竟然不信？”大壮指着一块木板问：“你看这是什么？”志明顺着大壮指的方向看去，一块木板上歪歪扭扭写着“郑大壮”三个黑色的大字，字迹很清晰，不知是不是用油漆写的。

“每年来驻岛的人都要修补一下这个房子。木头是由渔船运过来的。”大壮说。

小木屋用了很多木板加固。那些木板仿佛是一道坚固的防线，让志明有了一种安全感。

志明走过去，抚摸着木板上的那三个大字，暗自思忖。有朝一日，这里必将留下“符志明”的印记，他要手持利刃，将这三个字深深刻在木板上，让它们永恒地镶嵌于这座岛屿，成为不朽的记忆。

搬运完之后，志明光着膀子，赤着脚，走了一趟又一趟。夏日的阳光熔银般倾泻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海风带着咸味和微微的凉意，整个银岛上都被烙上了志明的脚印。志明觉得只要踏遍银岛的每一寸土地，他就可以跟这片土地变得亲密了。那串串脚印不仅印在了银岛的沙滩上，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成为他与这片土地之间最真挚的对话。

远处的小木屋里炊烟升起，大壮正忙着张罗他们的午饭。“志明，别转了，过来帮忙！”志明听到大壮在叫他，转身朝小木屋走去。刚到门口，他就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气，大壮正站在煤气灶前，拿着铲子翻炒着食物。“哇，好香啊！”志明的口水差点流出来了。“那是当然！”大壮得意地笑了笑。

饭菜很简单，咸鱼煲茄子，加上米饭。大壮把饭菜分到两个椰子碗里，然后捧着碗走到屋外。大壮光着膀子，赤着脚，蹲在沙地上，津津有味地吃着饭菜。志明也捧着碗，背靠着门而站。由于晕船，这几天他都没怎么吃东西。他顾不上在意自己的吃相，把整个脸埋在碗里，大口大口地吃着，很快饭菜就见底了。他舔了舔嘴，感觉还没吃饱。

三

傍晚，当夕阳的最后一抹霞光渐渐消失在天际，海面上开始浮现出一些若隐若现的黑色礁石。对于渔民来说，这正是出海捕鱼的好时机。对于驻岛的人而言，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好天气，只要有机会，他们都不会错过。

大壮当然不会放过好时机，他叫上志明一起出海。

“志明，准备好了吗？”大壮问道。

“早就准备好了，大壮哥！”这是志明第一次出远海作业，他有点激动，声音都在颤抖。

两人拖着小船，走向海边，将小船推入水中，跳了上去，启动马达，开船出海。退潮后，海水已经变浅，一些礁石在黑暗里像是一座座小城堡，在月光下显得神秘莫测，一不小心就会撞上。小船在海面上小心翼翼地前行。大壮一边掌舵，一边给志明讲述着他多年积累的经验。

“你看这些礁石，它们可不是普通的石头。”大壮指着前方一块巨大的礁石说，“这些礁石周围往往藏着许多鱼群，礁石中的洞穴，是鱼儿们尤其喜欢的藏身之所。”

志明发现这里的礁石跟近海的礁石果然不一样。这里的礁石是连绵起伏的，又高又大，像一座座山峰。这么大的礁石附近肯定藏着无数条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