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铝水
作者: 刘耀辉寒假刚过完不久,大林茂中心初中的校园一片萧瑟。
这里没有围墙,四周都是灰茫茫的田野。操场边上站着两行光秃秃的钻天杨,偶尔会有几只喜鹊飞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闹上一会儿。除此之外,到处都静悄悄的。你知道,朗读课向来都安排在清晨,而现在已近中午,确实也不该闹腾。再就是春寒料峭,凛冽攫住了我们的活跃因子。大家都才十四五岁,哪哪儿都还透着一股孩子气,却一个个缩手缩脚、懒言懒语的,莫名地带了些暮气。
就初三五班来说,我无疑是最缩、最懒、最暮气的那一个。那天我正含胸塌背地坐在最后一排,将大半个屁股悬空,吊在板凳后头,瞪眼看着讲台上的化学老师。这节课讲的是铝的性质和用途,我基本上全程都在走神,只在刚开始上课时听进耳朵里一句:“这铝啊,就是咱们平时常说的钢精。你们家里用来熬‘糊涂’的钢精锅,就是铝做的。”
大林茂镇位于沂蒙山区深处,这里的人都管稀饭叫“糊涂”。自打记事起,我就对这个词儿特别有意见:叫啥不好,偏要叫“糊涂”,家家户户顿顿都要喝,岂不是越喝越糊涂吗?那我这学习还能有个好?
直到化学老师讲完课,要求同学们做随堂练习时,我才回过神来,跟着同桌盖延儒拿出了练习册。然而才一翻开书本,我就被第一道题给难住了:铝的熔点是660.4℃,请问沸点是多少摄氏度?
啥叫熔点?啥又是沸点?我只觉得脑子里一团糨糊,习惯性地咬起了圆珠笔。正在这时,教室前门被一下推开了,班主任雷老师匆匆地走了进来。他先是冲化学老师扬扬手,打了个招呼,站住后就把目光转向了我们。大家都齐刷刷地抬起了头。
“韩思刚,你出来一下。”雷老师平时说话就跟打雷一样,我们背地里都叫他老雷,今儿不知道他是不是吃错了药,竟然突然温柔了一把,语调放得那叫一个低缓。
“啊?”我打了一个愣怔,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带上书包。”老雷又补了一句。
“啊?哦哦!”我心里更愣怔了,手上倒是还算有数,机械地把课桌上的东西都收进了书包。
盖延儒偏过脸来小声说:“恭喜,你小子被开除了!”
“去你的!”我一边拎起书包朝外走,一边猛地出脚,踢了他一下。
我跟着老雷出了教室。一路上老雷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老雷三十来岁,教英语。这家伙平日里超级嫌贫爱富,我早就看他不爽了。
到了我宿舍,老雷终于开口了:“韩思刚,你奶奶殁了。你们村的人来接你了。”
“啊?我奶奶她……”我嗫嚅着,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冲出来了。
老雷拍了拍我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块的纸币递了过来:“唉,人有生老病死。这钱你拿着,回家把你奶奶送走,就回来上学吧。”
你知道,那是1992年,在学校食堂打一份饭,只要两毛钱就够了,五块钱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一年到头,我最富有的时候就是过年,因为那时能拿到压岁钱,但总共也不过才两三块钱。平时要是兜里能装着五毛钱,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个小富翁了。当然,学校食堂的饭菜,我只有闻闻味儿的份儿,要买来尝尝那是万万不舍得的。那时一周住校六天,我顿顿都是靠从家里带来的地瓜面煎饼撑过来的。
“这我不能要!”我拒绝了老雷。
“你这孩子,这是我给你奶奶吊孝的!”老雷硬是把钱塞进了我的衣兜里。
我愣愣地望着老雷,心说你倒是给个解释吧。我们这地方办丧事来往的都是三亲六故,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位老师给学生的奶奶吊孝。
“嗨,怎么说呢,你奶奶是我姥姥的姨表姐,我得叫她姨奶奶——这是刚才在校门口见到你们村的人,论起来,我才知道的。”老雷伸手捋了一下头发,顺带着抹了一把脸。这老狐狸,八成是觉得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
“老师,吊孝只要两块钱,你给多了。”我压住了心里的冷笑。
“不多不多。我小的时候,你奶奶她老人家还抱过我呢!唉,我这些年光顾着忙了,也没能抽出空来去看看她。”
“我奶奶……有啥好看的。”我吹了吹耷拉下来的一绺头发,把桌子上的煎饼布包和咸菜瓶子塞进了书包。
“韩思刚!你怎么说话呢?”老雷很生气,直接来了个摔门而去。他那大皮鞋后跟上钉的铁掌恶狠狠地摩擦着水泥地,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我有点儿慌,连忙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老师,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奶奶她,唉,没法说。她以前那是真疼我,可这几年她变了。”
“得了吧,你个小兔崽子!我记得你爷爷是老八路,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吧?你奶奶这些年不是一直在你们家吗?你是她唯一的孙子吧?她怎么可能不疼你!”
“是,我错了,我奶奶就我这一个孙子,她当然疼我了!”我脱口而出,眼泪一下奔涌而来。我想起了奶奶那张满是皱纹的笑脸。可我转念又想,谁知道呢?也许我娘说得对,我奶奶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外面的亲戚甭管是谁,只要来我家,她都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人家,轮到我问她要个啥的时候,她就推三阻四的,变着法儿不给……
就快走到校门口时,老雷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说他刚才忘了锁宿舍门了,得赶紧回去。这老狐狸,肯定是为了避免见到我们村的人再生尴尬。不过他说忘了锁门,倒的确是个好借口。
学校的围墙还没有拉上,经常有小混混摸进来偷东西。那时每个班都只有一个男生宿舍、一个女生宿舍,都是一间屋子,大通铺。男生宿舍满满当当的,能挤四十号人,女生宿舍要宽松些,也会住上二十多个人。虽然大多数学生都没什么钱,可还是有几个家境宽裕的少爷、小姐会在枕头下藏个三块五块的。由于经常有学生丢钱丢东西,每个班的宿舍钥匙就都由班主任亲自掌管,平时只要是上课时间,一律来个铁将军把门。
虽然还没有围墙,气派的校门却是早就已经建好了。这事对我影响很大,许多年后当我开始思考“门面”的重要性时,总是禁不住想起大林茂中心初中那庞大的校门。
闲话少叙。我一走出校门,就看到了我堂三大爷家的思忠大哥。思忠大哥的年纪比我爹还大好几岁,但他辈分低,得管我爹叫叔。在我们这块地方,这一点儿都不新鲜,哪个村里都有“摇篮里的爷爷、白胡子的孙子”。
“思刚,来,上来吧。”思忠大哥接过我的书包,挂在自行车车把上,便弓着腰使劲儿蹬起车来了。
山岭间的风很大,我不自觉地缩起了脖子:“大哥,我奶奶她啥时候走的?”
“前天晚上9点来钟。我寻思昨天就来接你的,你爹娘不让,说怕耽误你学习……她老人家活了七十七,得上这个病才两个来月,也没怎么受罪,有福啊!”思忠大哥的门牙掉了一颗,说话漏风,听起来有点儿怪怪的。
“嗯嗯。”我答应着,眼角又湿了。我小时候,天天都是奶奶带着,祖孙两个五冬六夏都是同吃同睡。要不是我知道奶奶随时会走,早就有了心理准备,那我肯定没法表现得那么淡定的。年前进了腊月门后,我爹推着小推车,带奶奶到县医院看过,大夫当时就说,这老嬷嬷子最多也就有三个月的活头了。
思忠大哥话少,我也不爱说话。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等到吭哧吭哧地翻过一座矮岭,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我们的小村庄了,我才想起来问了一句:“大哥,你认识我班主任?”
“嗨,那个小气雷啊!他光着屁股蛋时就来过咱庄啊,就是去你家。他管你奶奶叫姨奶奶。考上师范那年,他又来过一趟,那天你爹叫我去当陪客。这才过去十来年,他没怎么变样。”
“哦哦,原来他外号叫小气雷,倒真没冤枉他!”
“思刚你记着,这人吧,大号小名都会错,就是外号错不了!他这个人,打小就小气。刚才一见面我就认出他来了,把他弄了个大红脸。要说他也真该不好意思,当年你奶奶对他,那可是比对亲孙子都亲啊,他出息了就都忘了,要我看,咋说都是昧良心。”
“是吧?他说他小的时候我奶奶抱过他。”
“哼,光是抱过吗?他没说他考上学后,你奶奶把你爷爷留下的那块手表给了他?在那年月,那可是咱这方圆几十里地唯一的一块手表!梅花牌的!”
“哦,那块梅花表原来是给他了啊?我说怎么就没有了呢。记得小时候我还想问奶奶要来戴戴的,她说怕我弄坏了,不给我。闹了半天,给人家了啊!嗨,我娘说得没错,我奶奶她就是喜欢胳膊肘往外拐。”到这时我才算明白了老雷为啥会给我五块钱。原本我还觉得多了,多什么啊?算上那块梅花表,一百块也不多!那可是一位洋八路在战场上送给我爷爷的礼物,想当年我爷爷为了救他差点儿搭上自己的命。
“思刚,也不能那么说。你娘一过门,就跟你奶奶不对付……你奶奶那可是个大善人!早年间闹饥荒,要不是她把家里的麦子、高粱和地瓜干都分了,我那时候可能就饿死了!可不光我,村里好多人都受过她的恩惠,要不咱隔这么远就能听到哭声了?你听,那都是村里人在哭她老人家、念她老人家的好呢!”
“大善人?得了吧!我看她就是穷大方,而且只对外人大方!”我确实听到了断续的哭声,但同时也想起了好几件让我不痛快的事,于是也就没好气了。
“胡说八道!思刚,你奶奶最疼的就是你,她恨不得上天去给你摘星星摘月亮!”
“快拉倒吧,那是以前,这两年她对我可那个啥了!有时候我都会疑心,她还是我亲奶奶吗?不说别的,就说我自打上了初三就开始住校了,住校就得带咸菜吧,我都是用那个麦乳精瓶子盛咸菜,头两天还行,到第三天上,一开盖就一股子怪味儿!我奶奶她有个钢精饭盒,也是我爷爷留下来的。那饭盒可不一般,不是你家红波去县城上班用的那种长方块的,而是有点儿像猪腰子,挎起来又贴腰又好看。啧啧,一看就是好东西!用来盛咸菜,别说一个星期了,就是一个月,都不会有怪味儿!我跟你说,在我们学校,我就没见过比它还带劲儿的饭盒。要是我拿它盛咸菜,不说别的,就是老雷,哦,老雷就是小气雷,就那家伙他都会高看我一眼。你猜结果怎么着,我跟我奶奶要了好几回,她就是不给我!”我心里的委屈劲儿上来了,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思刚你净瞎说,不就一个钢精饭盒吗,你奶奶怎么可能不给你?她那么疼你,你要她的眼珠子,我估摸着她都会抠下来给你!”
“嗨,我也想不通。不过我可没瞎说,我奶奶不是一年多前就不能说话了吗,我一跟她要,她就拼命地摇头、摆手,死死地摁着那个饭盒不松手。”
“那可真是大公鸡下蛋——奇了怪了!”
“这算啥奇怪的?你不知道,还有更奇怪的呢!你知道我奶奶后来想了个啥招儿?她把它拿去当尿壶了!把我娘给气得哟,就别提了……”
“啊哈哈哈哈哈,这老嬷嬷子,真够绝的!拿去当尿壶?亏她想得出来。”
“也亏她做得出来!有时候我想,这还是我亲奶奶吗?怎么跟我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了。”
“也是,你没听人说吗,八十的老头儿赛顽童,老了老了,就跟个小孩似的了。”
到了我家大门口,不等思忠大哥停下车子,我就跳了下来。
四邻八舍都来了,大家正忙着搭灵棚、起大锅、摆桌椅、洗碗筷……按乡俗,我爹和我娘这时候都得在逝者跟前守灵。我走进堂屋,一眼看见地上铺了一层麦秸,他们就坐在那儿,时不时地干号上几嗓子。我爹弓着背低着头,一副赎罪的样子。我娘那就夸张得不是一点半点了,身边围着我大姨、三姨、二表姑等一圈人,说是她因为悲伤过度,都哭晕过去好几次了。许多年后我回想起这一幕,都仍然觉得奥斯卡欠我娘一个小金人。
“思刚,快给你奶奶磕头!”我爹见我回来了,立马坐直身子抬起头,恢复了当爹的威严。话说我爹虽然不如我娘会演,但想要拿捏一下我还是很轻松的。
当夜,我们一家人都穿着白粗布孝衣,睡在我奶奶灵前的麦秸上。
第二天一早,我和我爹把我奶奶连同灵床一起抬进了灵棚。吃过早饭后,吹鼓手们就都就位了。又过了一会儿,司祭人思忠爹在外头交代完来宾登记的事,也到灵棚里来了。
锣鼓家什一响,吊唁仪式就拉开了场子。我爹带着我们一家人跪在灵前,先行了三拜九叩礼,跟着又哭了一大场。哭完后,孝子贤孙分列两旁跪下。原只是闲坐着的吹鼓手们,这时才吹奏起了《十二月想母》。
头天接到丧信的吊客们,这时已纷纷从十里八村赶了过来。在思忠爹的安排下,大家按照远近亲疏在灵棚外排好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