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土地
作者: 常君在老家时,左邻右舍平辈的喊她四嫂子,小一辈的喊她四婶子;如今,到了省城儿子家,小区内和她一样带孩子的喊她大宝奶奶。其实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凤霞。自从老伴走了以后,几乎没人叫她这个名字了。至于名字不名字的,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天,又是周六。
天刚蒙蒙亮,凤霞就起来了,轻手轻脚地去了厨房。先烧一壶开水凉着,儿媳妇起来后,水不冷不热的,正好给孙子冲奶粉。带孙子几年来,她已经掌握了冲奶粉的适宜水温。再给儿子做早饭。儿子和她吃的早饭一样,稀粥馒头小咸菜,外加一个鸡蛋。儿媳妇吃的早饭不同,咖啡牛奶面包。小孙子平时到幼儿园吃早饭,周六周日在家吃。小家伙吃得比较精细,有时候是一碗鲜肉玉米小馄饨,有时候是蒸的鸡蛋羹。今天,她给孙子做的就是鸡蛋羹。鸡蛋羹上,还加了三个虾仁。
做完这些,天已经大亮了。凤霞拿了一个馒头,用塑料袋包上,轻轻关上防盗门,走了出去。
出了单元门,凤霞看到一楼的苹果树已经开花了,满树的花瓣挤满枝头,粉中透着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违的花香。凤霞脸上一喜,快走两步凑了过去,把最下面的一根枝条移到鼻子跟前,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
随后,凤霞睁开眼睛,快步向小区大门走去。两个小时后,迎接她的将是老家漫山遍野的苹果花。
四年前,在省城的儿子结婚了,老伴和凤霞成功晋级成为公公婆婆。一年后,二人再次晋级成为爷爷奶奶。身份不同了,居住的地方也不同了。她从老家来到了省城儿子家,成了老漂一族中的一员,肩负起了带孙子的神圣而艰巨的职责。
开始那两年,节假日自不必说,几乎每个周六周日,凤霞都要回老家去。老伴没有和她一起来省城,留在了老家。到了省城,她才渐渐意识到,老家和老伴就是那风筝线,而自己就是那只飘飘悠悠的风筝,始终被那根线牵着。老伴做饭只能把生的变成熟的,色香味无从谈起。还有那些鸡鸭鹅狗和那一亩三分地,时时都牵着她的心。
好在省城离老家并不算远。有三种交通工具可以选择。第一,坐绿皮火车,两个半小时,票价23元;第二,坐大客车,两个小时,票价53元;第三,坐高铁,五十分钟,票价78元。凤霞经常选择第一种。虽说有点慢,但是票价便宜。其实无论坐多慢的交通工具,她的心都是风驰电掣的。所以又有何妨呢?
开始时,儿子和儿媳妇没提反对意见。时间长了,儿媳妇上话了,说好不容易周六周日休息两天,想睡个懒觉,出去逛逛街都不行,还得在家带孩子。言外之意是婆婆不应该频繁地回老家去。凤霞收敛了一些,变成两个星期回去一趟。
去年秋天,凤霞和老伴商量好了,国庆节放假七天,儿子儿媳妇带孩子回娘家,她有七天假期,可以回去跟老伴一起收秋。想不到儿媳妇临时变卦,10月4日才准备回娘家,这样她也被耽误了整整三天。她和老伴手机视频,说让他等着她,别一个人掰棒子。老伴满口答应。3号傍晚,她又和老伴视频,说她已经买好了第二天早上7点钟的火车票,两个半小时就到家了。老伴嘿嘿一笑,变戏法般让她看家里黄澄澄的棒子。原来老伴趁着她没回来这三天,把五亩地的玉米棒子都掰回了家。她嗔怪老伴的同时,感到了一股暖意在心中荡漾。
第二天,当她从省城回到小山村,迎接她的却是老伴早已没有温度的身体。他侧身躺在炕上,微闭着双眼,像在沉睡。只是这次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料理完老伴的后事,她不想再回省城了。儿子说,我爸已经走了,你留在老家干吗?她没吭声。儿子又说,你要不回去,那只能花钱雇保姆带孩子了。雇个保姆少说也得三四千,况且雇人带孩子,她怎么能放心?无奈,她只好木头人似的跟着儿子回到了省城。依旧是带孙子、收拾卫生做家务,只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有时候干着干着活儿,手却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眼睛虚虚地望着窗外。
儿子家离火车站不远,站在窗前,能依稀看见进出站的列车。有时候,她站在窗前,望着一条条绿色的长龙逶迤着驶离站台,向南奔去,常常有一种买张火车票的冲动——那个方向,是通向老家的方向。
整个冬天,她没有回老家。那是因为儿子和她长谈了一次。儿子说,大冬天天寒地冻的,你回去干吗?她想想,儿子说得也有道理。鸡鸭鹅狗该杀的杀,该送人的送人,地里也封冻了,回去的确无事可干。
大年三十的早上,她说什么也要回老家。儿子问她,你回去干吗?一个人过年吗?她说,你爸还在呢。老伴的遗像她一直放在老家,没有带到儿子家。她怕儿媳妇嫌弃,也怕孙子害怕。儿子实在拗不过,索性放她走了。她回到家,在灶间的大锅里添了满满一锅水,点着火就开始烧水。锅里的水沸腾了,乳白色的热气升腾着上了屋顶,雾一般在灶间缭绕着,让很久无人居住的屋内有了温暖氤氲的气息。随后她手脚麻利地一个人包了饺子。饺子煮熟后,她盛了两盘,一盘放自己面前,一盘放对面。她盘腿坐在炕桌一侧,端起酒盅和对面为老伴准备的酒盅碰了一下——她觉得老伴就和她面对面坐着,他们一起喝酒,吃饺子,过大年。
这次回老家,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把地租出去。邻村有一个种地大户,一亩地给200块钱,这个价格算是很高了。在她看来,钱多钱少不要紧,关键是种地的人。种地大户春种秋收都是机械化,那些轰隆隆的铁家伙一天能种百八十亩地,同样也能收百八十亩地。她总觉得那种急急忙忙的春种秋收不如自己的一镐一镰沉稳有耐心。老伴说得对,种地就像侍弄孩子,侍弄孩子没有耐心怎么行?所以她回掉了种地大户,把地无偿托付给了邻居孙老二。那家伙是个种地的老把式,除草施肥的,她放心。
还有院子里将近一亩的地,她也让孙老二耕种。她一遍又一遍嘱咐孙老二,去年老伴哪几条垄种的豆角和辣椒,哪几条垄种的土豆和花生。孙老二种庄稼的本领不容小觑,但是种重茬了可是要减产的。她怕孙老二记不住,又找了个小本一一记上,交给了孙老二,这才放心。
凤霞沿着那条熟悉的山路,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小山村。她的手里拎着一个特大号的购物袋,几株绿色的秧苗从里面探出头来。她看好了省城儿子家的阳台,不宽不窄,正好可以放几个泡沫箱。她要让这些来自老家的秧苗在省城扎根,开花,结果,这样她就离土地近了,离老家也近了。
回到省城儿子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土质的问题。虽然那些秧苗的根部都用塑料薄膜包裹着一个大大的泥坨,但那是不够的。想要装满那几个泡沫箱,需要很多土。城里的土壤根本不能和老家的相提并论。老家的土攥一把顺着手指缝儿流油。她后悔没有把老家的土运回来。
没办法,只能就地取材。送孙子去幼儿园回来,凤霞直接来到了单元门一侧的苹果树下。苹果树下的土质一般,看颜色就能看得出来。肥沃的土质呈黑褐色,而树下的土呈黄色,而且不松软,铲起来硬邦邦的。她环视了一下周围,抓了几把去年的落叶,尽量搓碎撒在土里,又用铲子翻拌起来。这样的腐叶土需要经过发酵才有肥力。先这么着吧,那些秧苗再不栽上就蔫巴了。
凤霞刚想往编织袋里装土,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这是准备种花啊?
凤霞回过头,见一个农民装束的老头正在注视着自己。老头看上去有六七十岁,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手上沾着泥土。
凤霞站起身,回答说,种点菜。
老头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说,这土种菜根本不行。我有个好地方,你跟我来!
凤霞站着没动。
老头踢了一下脚下的土坷垃,说,这土里长出来的菜只怕也是杨柳细腰的,没个猫尾巴粗。
老头的比喻让凤霞不知怎么有了一种亲切感。这个老头和她一样,也是农村来的吧?
小区不大,并排排列的几栋楼间,有一片狭长的空地,被砌成了长方形的花坛。
花坛里的土显然被新翻过,松软中透着湿润,散发着久违的泥土的气息。
老头说,就这土,你整回去,不管种啥菜,你就眼瞅着噌噌地长。
凤霞俯身抓了一把,这里的土质跟苹果树下面的的确不同。
老头长叹一声说,这块地可是花了我不少的心血啊!
接着,老头便慢悠悠地给她讲了起来。
原来,老头也是从农村来的。他在闺女家带外孙子,闲来无事看中了这块地。他回老家买了秧苗,在这块地上种了茄子、辣椒、西红柿等蔬菜。为了获取肥料,他偷偷积攒外孙子的大小便,加上一些厨余垃圾,装在一个大塑料桶内发酵。发酵好了,再兑上水,给蔬菜施肥。谁知肥料的异味引起了小区居民的反感,一些人把他告到了物业。形同虚设的物业什么事都不管,却对这件事上心,勒令他一天之内自行处理,否则派人强制铲除,费用由他支付。没有办法,他只好忍痛拔除了那些已经开花结果的植株。后来,也不见物业在这块地上绿化,一任野草疯长。倒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把花坛里的杂草拔除,把地重新翻一遍。
花坛里的土正是她需要的。凤霞蹲下身,抖开编织袋,老头便过来帮她装。
装了多半袋,凤霞说,行了,装多了拿不动。
老头一只手攥住收拢的袋子口,另一只手扶住袋子底,双臂一较劲儿,半袋子土便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凤霞说,这怎么好意思?咱俩抬吧。
老头摆摆手,说,你在前面带路吧。
往回走的路上,凤霞得知老头姓丁,比她大五岁,今年六十五。当然,他也知道了她的名姓。他们的老家还都是一个县的,只是一个在东部山区,一个在西部平原地区,虽说中间隔了六七十里地,但确确实实可以称作老乡。
儿子家在四楼。上楼的过程中,凤霞心里过意不去,在老丁身后尽力用手托着袋子,好让老丁省点劲儿。老丁连说不用。
上了楼,老丁问把土放在哪儿。凤霞忙把老丁引到阳台。
老丁把半袋子土分别倒进几个泡沫箱内,打量了一下,说,不够,还得整点儿。说着拎起袋子又要下楼。
凤霞说,我去给你搭把手吧。说着扭头跟着往外走。
老丁回头冲她摆摆手,说,用不着,这点活儿,还不够我撒个欢儿的。
儿子家所住的四楼,说高不算高,说矮也不算矮,她平时拎点菜上来,都有点喘,何况老丁还扛着沉甸甸的半袋子土呢!想到这,凤霞心里就有几分过意不去,便去厨房冲了一碗鸡蛋茶,又在上面撒了一勺红糖。
不多时,老丁扛着多半袋子土回来了,进屋刚放在地上,凤霞便端着鸡蛋茶走出了厨房。
快歇歇,喝点红糖水。说着,凤霞把碗递给老丁。
老丁看了看,喘息着说,这可是咱老家待贵客的啊!谢谢大妹子!
凤霞说,应该说谢的是我。
老丁喝完,又帮凤霞把那些秧苗栽上了。
说到施肥时,老丁说,要说种菜,当然农家肥排第一。
凤霞说,这可上哪弄去?
老丁一拍巴掌,说,有了!我那里有现成的塑料桶,还没扔呢。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我帮你沤肥。到时候把这些秧苗搬楼下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施完肥散散味儿,完了再搬上来。神不知鬼不觉的,没人知道。
两个人之间就有了秘密。
沤肥的过程中,老丁频繁地向凤霞汇报进展情况。说到材料的收集,老丁有些神秘地让她猜他都放了啥。她听老丁说过需要放些厨余垃圾,比如说淘米水、香蕉皮、烂菜叶、鸡蛋壳等,便逐一道出。老丁诡秘地一笑,说他还放了一个肥引子。她问是啥。老丁小声说,外孙子的童子尿。两个人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
大概过了半个来月,有一天,老丁压低声音,对凤霞说,得了!
他们把施肥的时间选在晚上十点以后。两个人事先把泡沫箱放在了苹果树下,下楼接头后,两个人又把它们搬到了小区东南角的大墙下面。那里很隐秘,平时很少有人去,晚上更是。
借着昏暗的灯光,老丁打开密封的塑料桶,倒进去一喷壶的清水,然后用塑料舀子逐一灌在那些秧苗的根部。
老丁这边忙完,凤霞便赶紧用小铲子铲起土,培在秧苗的根部。
两个人配合得很是默契。
忙碌完,老丁说,今晚不用搬回去,就在这里放一晚上,散散味儿。
凤霞拎起喷壶,说,里面还剩下点水,洗洗手吧。说完便提起喷壶,示意老丁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