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
作者: 冯现冬一
绿萝去找晴川是六月的一个下午。她脖子上围着一条跟天气不太相称的红丝巾,坐在火车靠窗的座位上,眼看着连绵的群山在窗外匆匆逝去。从张庄矿校到济南只需两个小时,绿萝躺在学校宿舍的窄床上想象济南时却感觉像隔着一个世纪。此时想到晴川正在那里等着她,绿萝激动得双手有点发颤,不由抓紧了怀里的白色双肩包。但是,她的手又急忙松开了,包里有晴川写给她的那封信,她怕把信弄皱了。
晴川是个诗人,在山东大学当老师。绿萝在认识他之前便在学校的报栏里读到过他的诗作,那些出其不意的诗句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冲击感。她一直以为晴川是个饱受磨难、生性孤僻的中年男人,真的见到他时发现他居然像个阳光大男孩。他穿着黑色休闲衬衫,袖口很随意地挽到臂弯处,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笑着冲她伸出手:“绿萝老师好。”当时晴川被颜老师邀请来学校举办讲座,晴川来了,颜老师家里突然有急事,便把接待晴川的任务委托给了绿萝。绿萝跟晴川握手时非常慌乱,竟然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这么年轻呀!”晴川笑道:“不年轻了,我已经比海子多活了六年。”绿萝感觉他的手又轻又软,透着丝滑,跟他握手就像抚摸在一片轻柔的羽毛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晴川把自己和死去的海子相提并论,绿萝隐约觉得他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东西,这让她对他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当她意识到这种感觉时,心跳突然加快,脸变得更红了。
有人说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从第一次见面时便注定了。绿萝在见到晴川之前,一直以为所谓的一见钟情纯粹是胡扯,此时坐在绿皮火车的车厢里,她忽然觉得那句话很有道理。
讲座在学校礼堂举行,绿萝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晴川。两个半小时里,她几乎没有听见他在讲什么,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他手边的那只骨瓷杯上。杯子的形状有点怪,细长收腰,周身莹润如玉,光洁逼人。杯里隐约浮现出一个身形袅娜、穿绿色罗衣的古代仕女。杯子空着时根本看不清是仕女,水注入之后仕女才会渐渐显现。水的温度愈高,仕女的形象愈真切。绿萝替晴川洗杯泡茶时,觉得她正在水中盈盈地望着自己。绿萝一惊,感觉到一种异样,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眼睛。绿萝顿时觉得自己的双手又粗又笨,那杯子活像一个尤物,她很怕用劲儿太大了会把它捏碎,用劲儿太小又怕它会变成一条鱼从手中溜走。随着水轻柔地流过仕女的身体,一种温润的感觉透过手指传递到她的全身。刚才在接待室里,绿萝将泡好的茶端过去时心里有点紧张,怕他一眼看出她跟杯子上的仕女几乎一模一样。晴川并没有注意绿萝的脸庞,当她把骨瓷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时,晴川的目光突然定在了她的右手腕上,一道红肿的伤痕正从她那只粉色宽边的手环底下露出来。绿萝清晰地感觉到晴川一呆,她赶紧将手缩了回来。她觉得晴川的眼睛就像两颗火炭,手腕虽然被袖口遮住了,肌肤的烧灼感依然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当时接待室里还坐着校长和其他几个人,绿萝怕被人看出她的失态,刻意挺了挺身子朝外走去,她感觉到晴川的眼睛一直盯着她走出门去。
绿萝每次看到晴川喝水便抿着嘴笑。他喝水的样子很特别,有着一种郑重而怪异的仪式感。他用双手捧住水杯,将杯口递到嘴边,头稍微朝后一仰,就像梁山好汉在饮酒,又像婴儿紧抱着自己的奶瓶。绿萝担心他坐在讲台上这样喝水会引起笑声,所幸礼堂里的人都被他对诗歌的见解吸引了,无暇关注他喝水的姿势。绿萝确定了他喝水的姿势只有她一个人在意,忽然有一种感觉,仿佛晴川每天都在小心地把她捧在手里。心念及此,她的脸有点发烫,急忙用双手轻轻蒙在脸上。当她把手拿开再看晴川时,仿佛全场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其他所有人都成了他们的背景。她感觉到了流转在两人之间的特殊气息,在他和她之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宇宙。这个宇宙慢慢地往四周蔓延,一直飞出窗外,飞上天空。它的边缘不断地扩展,直抵无垠的太空。绿萝感觉自己正被晴川的声音和气息包裹着,在这个宇宙里飞翔,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绿萝急切地想把关于宇宙的想象告诉晴川,甚至还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他。可她已经没有机会说了,晴川当天傍晚就要回济南。绿萝送他去火车站坐最末一班车。张庄煤矿的小火车站刚建成不久,新修的火车线路远离城镇,像一条银灰色的蛇,钻出大山,朝着广阔的平原延伸。火车站距离张庄矿校大约有二里地。当时坐火车出门的人很少,火车的主要任务还是把煤炭运出去。绿萝和晴川走出矿校的大门,西天的落日正像火一样燃烧着。绿萝正在左顾右盼着想打辆出租车,晴川说:“咱们走过去吧。”
此时绿萝的心里正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失落,有怅惘,甚至还有一丝恨意。她似乎没有资格恨晴川走得太急,只恨自己太自作多情。她忽然觉得晴川对她的态度只能算是客气,两个人甚至连朋友都谈不上,而她竟然连手腕上的伤都冲动地想讲给他听。她的丈夫是煤矿的技术员,自从在一次事故中丢掉左腿,脾气便暴躁得像个疯子,手里的拐杖好似一件称手的凶器,总是出其不意地抽到绿萝身上。她的手腕就是在挡拐杖时伤的,被晴川看到了,但是她背上和腹部的青瘀,却是别人看不到的。绿萝每次挨了打,便会搬到学校的宿舍去住,但是过不了几天,技术员便会找来。他用手狠抽着自己的脸,哭着求她原谅,甚至还扔掉拐杖想用那一条腿冲她跪下。每当这时,绿萝的心就软了。她把他扶住,搀着他回家,心里明白不久他还将再次发作。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三年。她想过逃离,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世界上似乎到处都是路,她也梦到过有无数条路铺展在面前,可她不知道应该走哪一条。她被困在昏暗的日子里,同龄人的生命旺盛得像火一样,她的生命却在一点一点地冰冷下去。晴川的到来,让她在昏暗中突然看到了一道光,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被他照亮了。正当她准备向他靠近时,他却要坐着火车离开了。
他们朝火车站的方向走着,两个长长的影子跟在他们后面。
晴川抬手挠了挠蓬松的长发,说:“我怎么老觉得你挺面熟呢。”
绿萝苦笑一下:“也许是我长得太普通了吧。”
晴川说:“我肯定见过你。”
绿萝懒得提醒他骨瓷杯上的那个仕女,此刻只想赶紧把他送上火车,然后回到宿舍睡一觉。她发现晴川还在专注地看着她,口气里不由带上了一丝揶揄:“也许是在梦里吧。”
晴川抬手打了个响指,恍然大悟道:“对了,真是在梦里。”
随即,他饶有兴致地说起了自己的梦。梦由几种鲜明的颜色组成,碧绿的草地,蔚蓝的天空,白色的云朵,绿萝的红色连衣裙,晴川的黑色衬衫。他坐在草地上,正在听她读诗。那首诗是她新写的。晴川说她的诗写得非常有灵气,甚至超过了一些挺有名的女诗人。
晴川一谈起诗歌便眉飞色舞,哪怕是梦里的诗,也会让他兴致勃勃。绿萝却给他泼了一瓢凉水,她说自己从未想过当诗人。绿萝觉得晴川的梦是临时瞎编的,他或许真的梦到过有个女诗人给他读诗,但那人肯定不是她。晴川被绿萝戗了一下,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似的又抬手挠着蓬乱的长发,眼睛里带着一丝迷茫。绿萝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说:“咱们快走吧,别耽误了你上车。”
晴川忽然回过神来:“你以为我说的梦是瞎编的?”
绿萝一笑:“我没说你瞎编,是你自己刚说的。”
晴川说:“有的梦你做过了当时没有印象,直到真的见到了梦到的那个人,才会想起曾经梦见过他。其实,梦比现实更真实,梦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的,它是对未来的一种提示。”
绿萝听他绕着圈地解释那个梦,心里忽然一热。即使他真的瞎编了一个梦讲给她听,她也应该感到高兴呀。
绿萝问:“你是不是经常梦到女孩子给你读诗?”
晴川有点蒙:“你什么意思?”
绿萝说:“就是我要问的意思。”
晴川说:“没有。”
绿萝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真没有?”
晴川笑道:“没有就是没有,难道还有假没有?”
绿萝虽然无从判断他这话的真假,但他的话却让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绿萝后来每当想到送晴川去车站时的情景便会笑。当时她就像个初恋的少女,总是忍不住要掩饰内心刚刚泛起来的独占欲。
走到车站前的小广场时,两人忽然同时沉默了。他们都知道对方心里有话要说,却都在等着对方先说,假如自己主动说,又不知道怎样说出来。
晴川突然转过头:“我不知道你究竟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晴川脸上的明朗表情消失了,他用一双似乎能够洞悉一切的眼睛望着她。绿萝觉得他的眼睛仿佛来自一个深邃的世界,看透了她所有的过去和现在。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有点怕被他看穿,同时她也知道他已经看穿了——她那掩藏在乐观面孔下的脆弱、婚姻的不堪,以及因频频妥协而暗生的羞愤和生命里难言的悲哀。这些本来都是她准备对他说的,他都看到了,她就不用再说了。
晴川抬手轻轻扶住了她单薄的双肩,对她说:“你值得过更好的生活。”
绿萝心里一酸。仿佛就是在这一瞬间,她所有的坚持都土崩瓦解了,仿佛她一直都在等待这样一个时刻。突然,她的脑海中闪过那根拐杖,还有拐杖的主人哭着冲她下跪的样子。他其实是更脆弱更可怜的人,他需要她。绿萝知道晴川所说的更好的生活是什么,但此时她只想对他说太迟了。太迟了,是说自己的生活已经无法改变,还是遇见晴川太晚?她自己一时也搞不清。
晴川依然在认真地注视着她,好像在等待她的回答。为了不让晴川失望,她硬是把嘴边的“太迟了”咽进了肚子里。她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但还是努力冲晴川笑了一下。
她问:“你觉得我怎样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绿萝坐在火车上想着晴川,嘴角不由微微一翘。她在处处弥漫着煤灰的张庄矿校当了几年语文老师,每天看到的都是灰扑扑的脸,每一张脸上都刻着同样坚硬的线条,晴川俊朗的面庞浮现在这无数的黑脑袋中间,仿佛乌黑的水面上映现出一轮皎洁的月亮。她觉得晴川的出现是上天的安排,就像三月的春风唤醒了幽禁在冰层底下的溪水,他特意来引领她从灰暗无望中走出来。
绿萝突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头发现对面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坐了一对小情侣。女孩靠在男孩肩膀上对他窃窃私语,男孩的目光投向绿萝的脖颈。绿萝急忙扯了一下丝巾。丝巾底下藏着一道新伤,是昨天半夜留下的。当时丈夫突然冲进她的卧室,抡起拐杖将她捅得滚到了地板上,他单腿一跳扑在她身上,一双钳子般的手死死卡住她的脖子。他每次发疯都让她猝不及防。她睡觉前锁了门,可他总有办法把门打开。她身上的伤从未断过,并且伤得愈来愈重。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就跟等死差不多,她也知道每当他痛哭着下跪时她的心又会软下来。自从父亲去世,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便戛然而止,母亲整日沉迷于麻将,绿萝就像一棵被遗忘的小草,年年独自返青,独自枯黄。她嫁给那个看上去还不错的煤矿技术员时,几乎还没弄清楚婚姻对她意味着什么。绿萝依稀觉得大部分女人都是如此,一生好像只是在完成一个又一个仪式。在生活日复一日的侵蚀之下,仪式渐渐变成一种模式,模式又变成惯性,绳索一样捆绑着你,一直到死。每当想到这些,绿萝就会被吓出一身冷汗。
绿萝望着窗外,忽然感到一种庆幸,她没有等死,终于还是从绳索里挣脱出来了。远方依然是断断续续的野山,一片白墙黑瓦的小房子零星地分布在山坡上,就像停泊在大地上的一群飞鸟。列车驶入了一片开阔的原野,绿萝看到一群羊正散落在草地上吃草,一只洁白的小羊羔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银钥匙咖啡馆坐落在山东大学西南面,一出校门便可以看到它尖尖的红色屋顶。这是一个奥地利设计师在20世纪初期留给济南的老建筑。晴川自从三年前结束了自己坎坷的婚姻,每天傍晚都会待在这里。绿萝来到咖啡馆时天色已经有点黑了,咖啡馆里的灯光非常幽暗,绿萝站在门口透过玻璃一眼便看到了他。晴川坐在靠东窗户的一个卡座里,正用左手托着腮发呆。他曾经在写给她的信里说,他每天几乎都在发呆,有时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绿萝回信问他,发呆是不是因为孤独?晴川回信说,不孤独,每当发呆的时候,她就坐在了他的面前。这一年来他们通过无数封信,刚开始是半个月一封,后来是一个星期一封,最后成了三天一封。邮局的投递系统老是出错,常常是后一封信比前一封更早地到达绿萝手上。她按照日期将他的信排好,再用红丝带捆扎起来。晴川的信几乎都是在谈诗歌,还在信上说即使她坐在他的面前,他依然还是谈诗。绿萝觉得他俩之间应该有比诗歌更重要的东西,但晴川在信里却从未涉及。绿萝有点生气,以为他在刻意回避。想到下一封信马上就要来了,她的怒气顿时又烟消云散。她曾经想,晴川或许是在等着她先说出“爱”,但她强忍着就是不说,他是男的,应该由他先说才是。有一次连续半个月都没有收到晴川的信,绿萝魂不守舍,感觉自己都要疯了。当邮递员将六封信同时交到她的手上时,她在倍感欣慰的同时恍然大悟了。上次分别时她问晴川“你觉得我怎样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晴川支吾了一下,说绿萝应该从现在的灰暗中挣脱出来,但通往更好生活的具体路径他也不知道。此时绿萝手握着同时收到的六封信,终于明白,晴川其实正在和她共同创造着一份更好的生活。他们在书信往来中所唤醒和确立的感觉,不就是她曾想象过的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宇宙吗?绿萝忽然觉得她和晴川是两个失散已久的半圆,分别待在自己的残缺里,现在她和他终于合二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