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与英国钟表匠的“时间之问”

作者: 张帆 刘凯

奥地利作家克里斯托夫·兰斯迈耶(Christoph Ransmayr)以沉潜持恒的文学创作姿态,被誉为“当代德语文学界的贝多芬”,荣膺奥地利文学大奖、荷尔德林奖、布莱希特奖等;其小说《时间的进程》以虚构的历史叙事为表象,突破惯常的线性时间观,将时间涵摄于生命体验中。小说主人公“乾隆”邀请英国钟表匠阿里斯特·考克斯来中国制造钟表,发明“风钟”“火钟”乃至“永恒之钟”,即计量无限时间的“永动机”,乾隆以此探寻脱离物理时间、抵达永恒之所在;考克斯则在制造“永恒之钟”后体悟,真正的永恒并非仅指涉时间的长度,而是散置于记忆与情感的绵延当中。小说中二人的“时间之问”,以刻画乾隆凭借皇权追求永恒为始,解蔽个体有限性与时间无限性之间的矛盾,转而阐明真正的永恒无法通过钟表度量,而是内显于承载时间感知的意识之中。作者从“时间与权力”和“时间与记忆”两个维度书写时间,在虚实相融的叙事话语中将时间与个体的生命意识相联结。

一、 时间与权力

小说中的时间书写,首先以形塑乾隆在皇权翼护下对自然时间的反叛为表征,旨在呈现皇权结构在世俗层面对时间的抗衡—乾隆在小说中被塑造为足以比况神明的统治者,他对自然空间与他人时间的绝对掌控内嵌于一幅幅权力风景中,如原文所述,“他的意志能把整个一座城与大海相连”,就连“海浪、火山爆发、天崩地裂,甚至连遮天蔽日的黑暗都无法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念头辩解”。法场刑柱、运河、紫禁城、万里长城等空间化、风景化的皇权意志,织就威严可怖的权力风景。小说对乾隆几乎没有直接的语言与形象描写,却透过权力风景将其刻画为如时间一般神秘、隐匿却又绝对的在场,凭借至高无上的皇权支配、剥夺他人的时间,以权力取代了时间的地位;考克斯等人透过横贯自然空间与社会空间的全景式视角,成为权力风景的见证者。

作者首先铺叙乾隆世俗权力之盛,意欲取代时间、支配万物,旨在以“疾病”与“书法”隐喻暗塑叙事转向,由此解蔽个体有限性与时间无限性之间的矛盾—时间之流不以任何个人或权力为转移,推动、磨损着万物,终以永恒无垠、超越一切的形象显现:乾隆作为“世界之主”,“恐怕会在几天后,也许几个时辰后离开这个他统治的世界”。乾隆作为“常人”无力突破时间的有限性之阈,只得每天埋头于他的书法,以书法的形式保留个人印迹,于是他在河岸边操起毛笔蘸上河水,在光滑的石板上写诗。然而,那些诗文在阳光的照耀下霎时间蒸发,在石板上留下一片空白。兰斯迈耶借“书法”隐喻乾隆对抗时间的路径,亦暗示时间的绝对在场,乾隆虽贵为天子却仍难以脱离自然法度,看似恒久坚固的权力结构在时间的绝对在场面前不堪一击。

小说中乾隆意欲主宰时间,向英国钟表匠考克斯提出制造“永恒之钟”的意图,即计量全部时间、通达永恒的时钟装置。“一个永恒的时钟。千千万万时钟的时钟。永动机。”面对突破有限性的诱惑,考克斯决定用水银制造永恒之钟,以卓越的英国工匠技艺不断逼近永恒,最终将启用永恒之钟的装置带给乾隆。“这个时钟,它不用任何进一步人为的帮助就能计量和显示它的制造者及其世世代代的生命与死亡的每时每刻,直到无法想象的遥远未来。”对于个体而言,永恒无限的时间同时意味着时间本身不复存在,时间本身的消亡也将带来历史的终结。于是,“乾隆,这个地球主宰,浑身发抖地中断了他的操作,然后把玻璃锥体小心翼翼地放回丝垫盒里”,最终未敢启用永动机。至此,乾隆以“权力”为核心介质的时间感知被宣告无效。

作者在后记中直言,小说中的人物都不是我们今天的人物,而是他通过虚构历史重绎世俗权力与时间的争持,实现兼济追问人类有限性特征与渴慕永恒的宏大叙事。小说将乾隆刻画为世俗权力的化身,即基于具体历史语境—十八世纪“儒家的理性哲学和人文精神、康熙的勤政好学、中国的科举取士及中国儒生的学者从政,凡此都成为欧洲学者心目中憧憬的圣王哲人与人文理性的榜样”(许倬云:《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十七世纪起,“中国风尚”盛行欧洲,欧洲的“中国热”由盛至衰有百余年。在此历史语境中,清朝的皇权意志极富权威,许多十八世纪的欧洲人注意到其与欧洲君主制的显著差异。作者对乾隆形象的文学重构,在顺承欧洲对清朝历史认知传统的基础上,既在小说中呈现皇权威严,亦通过引入时间维度,表明任何形式的权威终将无法逃脱时间法则的约束。

二、 时间与记忆

起初,乾隆“想要考克斯为他制造各种时钟,用于测量一个人生命中飞逝、缓慢流逝或停滞的时间”,即实现对时间的标度。为满足乾隆的这一要求,考克斯决定制造测量“孩子时间”的时钟。他设计了一个帆船模型,其发条只在微风拂过时转动,使钟表时间时停时快,以此模拟孩子的时间感知。然而,考克斯在制造此时钟时,心里惦念的却是自己幼年早逝的女儿艾比盖尔,他对亡女的怀念远甚于对乾隆命令的服从,制造时钟的动因转而迭换为对亡女的追思。正如古罗马哲学家奥古斯丁将时间融汇在心灵与印象当中的时间观一样,考克斯此时也在对亡女的印象与记忆中感知时间。可见,小说中乾隆与考克斯对时间的体察虽均源于对时间无限性的抗争,但二者殊途异路。在以“权力”为核心介质的时间感知中,乾隆意欲以权力抵换时间、掌控时间,最终获得永恒;在以“记忆”为核心介质的时间感知中,考克斯“只有苏醒和面对那一张张面孔、一双双眼睛,对艾比盖尔的微笑或泪水的思念才能促使他让自己的时钟运行起来”。二人都因为时间的单向性、无限性和绝对性遭遇创伤,分别体现为对生命有限性的恐惧与丧女之痛。时间绝对且无限的特征,成为乾隆与考克斯共铸永恒之钟的契机。

倘若仅用以“永恒之钟”为表征的机械观对抗自然时间,并不能促使人类对时间的认知跨越从符号领域到存在领域的阈界。因此,作者将超脱时间的救赎寄于爱与记忆中,以实现主人公考克斯对时间之痛的疗愈。作者首先重绘了“时间的形象”:小说采用“现在时”叙事,同时融汇考克斯与乾隆两人不同的时间感知—考克斯漂浮于现实与记忆之间,只有不断回溯记忆,才能实现对“现在”时间的体认,对亡女与亡妻的追念占据考克斯的意识场域,关于二人的记忆成为他感知时间的介质。反观乾隆作为世俗权力的化身,他惯以远望永恒的姿态面对时间—他渴望一个超越一切人类时间的时钟,一个可以测量未来乃至永恒的时钟。回溯与远望对应时间的两端—“过去时”与“将来时”,与叙事者的“现在时”声音共同勾勒时间范畴中过去、现在、将来共在的维度。由此,小说形塑的时间不再以物理线性的形式单向流动,而是呈现为多层嵌套的立体构型,正如小说中所述:“时间是在缓慢地移动、停滞、飞逝,还是以其不计其数的另外的速度压倒我们,其根源在于我们,在于我们生存的那些像链条似的相互交织在一起的瞬间。”时间的立体构型指向个体的生命体验,换言之,时间是不需要、不能够被量化的线性客体,是根植于意识感知中的整体。承载时间感知的意识具有破除“钟表时间”机械符号的特征,暗指真正的时间存在于意识当中。此时,个体感知与时间性意识相勾连,超拔于物理线性时间之外,成为对抗时间之矢的途径。

随着以“权力”为核心介质的时间感知失效,“记忆”所象征的回溯性体验成为抵抗时间之矢的关键,考克斯便是通过皇帝的妃子安这一角色,再次加深自己对妻女的回忆,从而通向真正的时间—在柏格森的时间哲学中,真实时间只有通过记忆才是可能的;面对皇帝的妃子安,“他(考克斯)觉得就像在一面呵上气的镜子里同时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艾比盖尔和法耶的妩媚”。此时,考克斯感知到任何时钟都无法测量的时间,生命活动在经历“当下”后不断被凝缩在记忆之维,以潜在知觉的形式构成并勾连“过往”。由此,考克斯以记忆为媒介,通达对于时间的体认。“时间的本质就在于其与意识的必然联结”,过往的时间并未消散,而是在记忆中不断积聚,直到在新的生命实践中被唤醒—于是,考克斯感觉到这充满活力的瞬间就是时间的化身,感觉到两位死去的挚爱出现在其中,感觉到“此时此刻所攫取他的东西比任何法令都强大,比面对一个统治者的一切恐惧都强大,甚至比面对死亡的恐惧都强大”,最终“他又一次跪在地上,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考克斯最终在内心深处放弃对“永动机”的追求,是因为他不愿向“物理的时间”低头。他顿觉自己内观其心,便可留住过往,即使它们不再鲜活,也至少存在于记忆中。考克斯的记忆携带着时间片段,通过相互渗透的时刻构成时间之流,使得自我与时间互认,由此感知无法通过钟表度量或接近的本真时间。此时,个体的主观体验不受时间本体论意义的制约,“瞬时的短暂性赋予了时间长存性”,考克斯通过回溯记忆的时间感知完成自我救赎。

兰斯迈耶以十八世纪作为小说的时代背景,以钟表机械借指十八世纪渗透在各个社会生活领域的力学与机械学思维,暗示对时间的机械性度量。同样,小说中乾隆对钟表的痴迷以及以“钟表”为路径不断逼近永恒的尝试,也符合十八世纪人们对于科技发展的乐观寄托。此外,考克斯钟表匠的身份令人想起同样经营怀表制造厂的伏尔泰,这使得小说成为对启蒙时期人类理性的可能性与局限性讨论的文学观照。首先,十八世纪自然神论者威廉·佩里经常用钟表喻指世界精妙的构造与秩序,同时钟表背后隐匿着将其组装而成的制表者,借以喻指不在场的最高造物。因此,钟表匠的身份赋予考克斯仿拟、贴近全能造物的可能性。其次,小说中的时代正值欧洲启蒙运动时期,启蒙时期“科学就是不断重复,它被精确化为可以观察到的规律性,被存留为一成不变的定式”;乾隆这一角色亦表明即使在异域他国,对“百科全书式的知识追求和对技术的迷恋也很明显”——“天子”也试图通过科学技术通往永恒。由此,小说中的乾隆与考克斯得以思想交互。至高皇权与至臻工艺的交融,为小说中超越因果律、突破自然法则的文学实验奠定叙事基础。乾隆与考克斯试图凭借理性的无限延展突破人类的时间性制约,小说由此呈现出对人类生命的有限性及其与时间范畴关系的诗意反思,即“通过时间问题所传达的存在性主题,通往新的严肃性”。

概言之,兰斯迈耶在《时间的进程》中,将对永恒的无限逼近,拟化为“永恒之钟”的文学想象,借以在虚构的历史叙事中解码个体与永恒之间的关系、寻绎时间体验中的美学表征。小说中乾隆的时间之问,实则是以至高皇权打破线性时间、突破个体生命有限性的尝试;考克斯则在生命体验的每个瞬间,以及由此凝缩的记忆当中感知永恒。小说通过刻画乾隆与考克斯对时间的不同感知,意在揭示:真正的永恒不在于延长生命长度、突破时间性制约,而在于生命体验中的爱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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