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语言札记

作者: 胡明晓

暌违五年,音乐剧《猫》再度登场。去年十月从深圳出发,今年一月至上海落幕,历时三个月,巡演九十三场,给新旧《猫》迷带来一场视觉盛宴。《猫》的唱词基于T.S. 艾略特的童话诗集《擅长装扮的老猫精》,诗作完成于一九三九年。音乐剧《猫》的创作始于一九七七年,此时,艾略特已去世十二年。而未被选入诗集的《魅力猫—葛丽兹贝拉》,经安德鲁·劳埃德·韦伯改编创作,以“魅力猫”之口,呈现《回忆》唱段,成为《猫》剧的灵魂所在。

此次巡演,剧作有少许删节和曲序调整,增加少量说辞和对白,使故事脉络更加清晰明了。同时,《回忆》作为此剧的情感核心,以诗歌的抒情性,兼具戏剧的叙事性,经典再现。《回忆》的语言,在韵律结构上具有诗歌特点,与旋律紧密结合。大量使用尾韵,增强了节奏感,使得唱词易于记忆和传唱。并通过细节描写和意象运用,营造出怀旧与感伤的氛围。唱词中反复出现的“月光”“黎明”等自然意象,象征着希望与新生,同时也暗示了时间流逝与生命的脆弱。二0二四年十月深圳首演时,该段女高音首句改为中文演唱,以契合中国观众需求,受到现场观众欢迎,但译后的音节,比英文唱词稍逊一筹。随后,群猫英文合唱“月光,把脸转向月光,让记忆引领你……”迅速把剧引回原版经典。在不同音区里,女高音、男女合唱,渐弱又渐强,循环往复,旋律凄美而充满希望。

公猫宣布杰利克重生规则之后,葛丽兹贝拉再次登场。她身着与前两次出场一样的破烂衣裳,脸上写满沧桑,曾经深邃的眼影、丰润的唇线变得邋遢不堪,曲调随着音高的增加,更显凄美。第一小节结束后,美丽的母猫领袖出现在舞台后方,女高音首句“夏季日光穿透树林,永无止境的化装舞会”,让原本筋疲力尽伏在地面上的葛丽兹贝拉,艰难撑起上身,用深沉而有力的唱腔,坚定地与母猫和声,“像朵花在黎明破晓时,记忆正在消退”,两人跨越了两个八度,声音极具穿透力。和音结束,葛丽兹贝拉迅速站立起来:“触摸我,留我一人容易独自面对回忆,那段阳光下的日子,如果你触摸我,你会明白幸福的真意。瞧,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在表达深沉情感的部分,唱词使用了较多的长音节词,缓慢而悠长,与旋律的低沉哀伤相呼应。在情感转折或高潮部分,歌词中穿插了短音节词,发音短促有力,增强了情感的紧迫感和戏剧性。与其他猫的小故事相比,唯有《回忆》的语言不像猫讲故事,不像追忆往事的独白。第一部分音量控制中弱,柔和而清晰,气息平稳连贯。第二部分气息与声音配合,字头清晰,元音饱满,情绪突变,受到命运的感召。第三部分转调,音区较低,迂回递进,呈现整部音乐剧中最深沉的情感,直至强有力的情绪爆发与宣泄,迎来全剧的高潮。

恰如艾略特在创作中,把自己隐匿在诗句背后,不断变换面具和语气。韦伯充分利用这个特点,讲述猫的故事,例如《格斯:剧院猫》。格斯是剧院门口的一只猫,衣衫褴褛、骨瘦如柴,饱受瘫痪、足掌抖动之苦。一九八一年,饰演格斯的演员已是高龄并且患病在身,手足抖动表现自然逼真。母猫对格斯年轻时的威名显赫进行描述,然青春不再。格斯以短句、短促的唱腔,以及和母猫之间近乎哽咽的问答,让对话成为一种叙述,完成了对戏院生活的追忆。随后,欢快的铁路猫史金波旋克斯登场,众猫群舞,猫的世界充满了自由和欢乐。

该剧以猫的拟人化与人格化,赋予人类的情感和社会属性。与原诗集同出一辙,剧中的猫被分为“好猫”与“坏猫”。如暴君猫格罗泰格象征权力压迫,犯罪猫麦卡维蒂影射高智商罪犯,而甘比猫珍妮点点则代表理想主义者的善良。猫的身份映射人类社会的复杂结构,如剧院猫代表艺术家,铁路猫象征工薪阶层,海盗猫老摩根则暗示阶级流动。

出生在美国的艾略特,对语言异常敏感。他倾心于法国文学,英国诗歌传统和英语文化的融合,在诗歌中也有体现。例如“伯里克”(Pollicle)“杰利克”(Jellicle),取英国上流社会说“可怜的小狗”(poor little puppy)、“可爱的小猫”(dear little cat)时含混不清的连读发音。也有一种说法,该灵感源于艾略特小侄女年幼时口齿不清的发音。《杰利克猫之歌》是一场关于杰利克猫的舞会。韦伯费心改编之际,正值舞蹈风潮横扫英伦,用音乐剧来表现一场群猫聚集的盛会,与诗中的故事结构完全吻合。

舞台上,有一幕与欢乐的群猫共舞场面形成强烈反差,或许这就是艾略特觉得悲伤,未将葛丽兹贝拉的故事收入诗集的原因。这一幕,葛丽兹贝拉以舞蹈动作,配合着渐强渐弱的音乐,完成一段肢体语言的独白。年轻风韵不再,想要搔首弄姿,却力不从心。动作到一半,音乐即停,有电量不够的即视感。每一次肢体的舒展,都伴随着起步的轻盈与沉重。她的胳膊、腰、腿,早已不听使唤,神情充满了哀伤和绝望。此时,该剧第一次响起《回忆》,聚光灯下,她眼里噙着泪花,“午夜,大地一片死寂,是否月亮也失去了她的记忆,她在独自微笑……”她蹒跚而行,领袖猫老杜特罗内米坐在舞台深处,伸出手来。猫是有灵性的动物,用头、身体和尾巴蹭对方的肢体,以表示亲密和信任。冥冥之中,葛丽兹贝拉似乎感觉到了,犹豫着也向身后伸出手。然而,舞台前后错综,相隔甚远,她并没有触碰到什么,黯然离场。第一幕结束,中场休息。

《猫》由诗集改编而成,遵循严谨的韵律结构,具有音乐性和节奏感。如“每只猫都必须有三个名字”反复强调,增强记忆点。采用简洁明快的语言风格,如“坏猫跑出来了!”等短句,贴近儿童的阅读习惯。艾略特在写给出版商的信中,描述魅力猫升天的场景,使用对偶句,朗朗上口。这些句子也被采用:飞,飞,飞,越过罗素饭店;飞,飞,飞,飞到九重高天。因为原作为儿童诗歌,所以诗句比其他诗作要简单易懂。早期舞台布景,老杜特罗内米手扶葛丽兹贝拉,由舞台空中的天梯衔接,步入云端。二0二四年的中国巡演则采用了吊威亚的技术,葛丽兹贝拉腾空,升入云端。刹那间,一曲《云外之路》奏响,群猫合唱,响彻云霄。老杜特罗内米站在舞台上,为观众深情演绎《尾声:与猫打交道》,用直白的语言讲道理:猫需要得到人类的尊重,人类需要平等地对待猫族,才能和猫成为真正的朋友。观众恍然大悟,就其品性而言,猫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

把文学作品用音乐、舞蹈来阐释,成为剧作家的灵感之源,其自身的艺术性丝毫不逊于原著。另一部音乐剧《歌剧魅影》,同为韦伯创作,取材于法国著名记者、剧作家加斯顿·勒鲁(Gaston Leroux)一九一一年发表的同名小说,题材介于侦探小说和荒诞小说之间。勒鲁从记者的角度,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巴黎歌剧院的“鬼故事”。同样优秀的文学作品改编,还有玛丽·雪莱发表于一八一八年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由小说改编而成的舞台剧和电影多达百部。一九三一年,美国导演詹姆斯·惠尔根据该小说改编、执导《科学怪人》,成就了影史上的恐怖科幻经典。一八二三年,第一部《弗兰肯斯坦》戏剧在伦敦上演。二0二二年六月,中文版舞台剧《弗兰肯斯坦》在北京保利剧院面世。两百年来,经典从未离场。二0一0年,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出品《玛蒂尔达》,文学母本源于一九八八年英国儿童文学家罗尔德·达尔(RoaldDahl)撰写的同名小说,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风靡全球,销量达两千万册以上。无论书迷还是戏迷,都是强有力的票房保证。

《猫》以文学母本的深厚底蕴、包罗万象的音乐元素,兼具出色的舞蹈风格,历久弥新。富含古典歌剧式的咏叹调,比如序曲、尾声,穿插的曲目,有众猫希腊式合唱,突出庄重、盛大而又不失活泼的杰利克族聚会场面,而后每一两句为一段,划给一人唱,或两人唱,曲调丰富、颇具趣味,把猫的个性一一呈现。技艺超群的魔术猫、时髦反叛的摇滚猫、狡猾伶俐的神秘猫出场时,体现流行化的摇滚、爵士等音乐元素,辅以夸张、贴切、唯美的妆容和服饰,让群猫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韦伯认为,热门音乐剧是稀有品种,每一个组成部分,像故事、音乐、歌词、舞美、编舞、导演以及选角,至少这七个职能同心协力、水乳交融才行。《猫》无论故事内容,还是歌词唱段、舞台艺术,都以猫的行为来表达。或通俗或古典,或嬉皮或优雅,成就了一部大戏。大幕开启,音乐剧《猫》将踏上一段别样的旅程,我们或将成为杰利克猫族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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