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印良品”的一缕禅味

作者: 韩筱雅

每一次走进“无印良品”,都会有种误入禅房的奇妙感觉:不但街市的喧嚣被秒化成静谧,大千世界的妖冶斑斓也倏忽间变成了山林皋壤和曲水流觞。我认为那就是坐落于天籁音和天然色里的秘境,因为店里的所有物品,几乎都卸去了“巧饰”和“伪装”。倘若你接受了它们纯净的眼神和素朴的拥抱,那么即使没有出家,也可能会变成“居家的出家者”。

散布于世界各地的“无印良品”,最早的触媒是日本作家兼企业家辻井乔(Tsujii Takashi)的一个非常理念。据称,一九七三年十月,石油危机全面爆发。危机所以能构成危机,来自大多数消费者对生活的失望,而这种失望缘于物资不足所导致的供给能力弱化以及面对物价飞涨时经济社会对商品价格抑制能力的有限。于是,有一批理念特别的经营者迅速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并提出大胆假设:如果能越过流通环节来省略商品生产中所发生的非必要浪费,那就可以给消费者提供高质而廉价的生活用品。由辻井乔所创建的西友百货店,不但立即讨论了如何为大众生产出物美价廉的产品,甚至还开始考虑给这种产品起个什么名字更合适。于是,当“‘无印良品’这四个汉字突然在会议席上冒出来”时,大家都感动并惊愕了—“‘无印’,可直译为‘非名牌’,而‘良品’则是指非名牌意义上的‘廉价’优质产品”!辻井乔的价值观,无疑是人们了解以上变化的关键。他一直主张社会的变革本来就应该从消费现场的民众消费能力出发,有人认为“这与他早年的共产主义运动体验有着某种微妙的呼应”,甚至认为在谋利的资本社会和崇尚品牌的奢华时代,辻井乔的“无印良品”,其实已成为改变日本商品生产形态的“反体制商品”。这意味着,“无印良品”的宗旨不光在于如何节省商品中不必要的浪费式附加,从而让民众享用到物美价廉的产品,还在于如何改造现行社会中奢侈而畸形的商品营销体制。而后一点,在研究者看来,才是辻井乔“季节集团”的主义和本质所在(近藤洋太:『辻井喬と堤清二』)。

无印良品推出后的第一个年度,百货店的营业额就超过预期目标的三十亿日元近两倍。经过与消费者之间的良性互动和八次扩充,商品营业额还先后达到一九八二年的六十五亿日元、一九八三年的一百五十亿日元和一九八四年的三百亿日元。辻井乔的上述成就,似乎并不是对其幼少时期慈悲良善的简单呈现,也不是仅凭无力时“以理念均平之”和发达后“用资本抚平之”的平准意识就可以自然生成的抽象价值,而是一个足可落实到实践层面并能恒久发挥作用的哲学。由井常彦说,辻井乔的经营理念和经营哲学,并不抽象:“从人性尊重的理念和哲学出发,季节集团一度将人性尊重的经营理念(理想)与赢利主义(同赢利行为本身有所区别)有意对置起来。有时,堤清二(辻井乔的原名)本人将二者区别为‘人间伦理’和‘资本伦理’,主张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企业中,也必须纳入对人的尊重,即必须尊重‘人间伦理’并付诸行动。”

毋庸讳言,无印良品的实践效果,取决于它简约、素朴、舒适的产品,拒绝虚无的品牌崇拜且直抵生活本质等朴实无华的生产理念。它所生产的衣物没有标签,不离黑白灰蓝等天然色系,花纹至多到格子条纹,吊牌用未漂白的本色纸片。这与强调LOGO 的品牌服装极为不同,所以辻井乔才说:“无印良品就是反体制商品。”即省略一切过剩装饰,挑战商品的真正价值。亦如该产品的继承者田中一光为无印良品所设计的一条广告所说:“简素并不会对豪华自卑。简素中有奥妙的知性、感性,毋宁说是值得骄傲的世界。如果这样的价值体系可以推广,那么可以用尽量少的资源,过更加丰富的生活。”无印良品所引发的社会效应,出人意表。除了营销结构外,这种效应甚至体现在大众价值观的微妙转换上。一九九一年,小说《东京爱情故事》刊行,同名电视剧也旋即上映,并在日本掀起一股猛烈的“东爱”浪潮,流风所至,甚至远及中国。主人公赤名莉香与永尾完治的故事也几乎成为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而他们的样子简直就是从“无印良品”中走出来的形象大使:布衣、开衫、平底鞋、布包,声音温和,无悲无喜,亲近植物。其他如在《街角洋果子店》中的苍井优和《回我们的家》中的宫崎葵等人身上,也都刻上了“MUJI”的深深印痕(柘如:《无印良品》)。

无印良品,俨然已为这个世界创造出了清雅朴素的生活理念和泯除差别的生活方式。之前人们发现,日本社会倘没有货币价值的介入简直就等于失去了生活功能,但“辻井乔的生活方式却传递出这样的意义,即当人们不用货币价值来看待社会时,反而会更多地拥有对这个世界的自由”。当然,这容易引来“那不过是有钱人的想法而已”等反讽,可“在辻井乔选择的并不自由的商务空间里,他可以一度取得巨大的经济财富,但也能用自己的手去终结这一切”(中村不二夫:『辻井喬論』)。正是这种不乏特别的知行模式,才不仅为民众的生产生活带去了极大的普惠和便利,更给“无印良品”式营商事业的发展,赋予了哲学定位甚至哲学体系—“无即是有”“大道至简”“道法自然”“空的美学”等等。而且事实上,在全球商家都在处心积虑地通过打造名牌的方式来抬高自己和推销产品的时候,“MUJI”反其道而行之的“无印”亮相本身,就已经以辩证法的姿态把自己的经营理念哲学化了。

首先,“无即是有”,体现了“MUJI”的核心哲学理念。在当今的都市生活中,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打上了各种标签,品牌背后所包含的是基于社会阶层以及虚荣心理的消费价值观,人的真实感受却常常被遮蔽掉。相比之下,“MUJI”的生活理念,已开启了与之相反的哲学通衢。“无印良品”的“无”,是一个能吞吐和包容万事万物的“大”。“无”已经给“MUJI”提供了中国传统哲学的“无限”。如此“大音希声”和“大象无形”,使“无印良品”追求低调的设计,反而成就了著名的世界“NoBrand”,不但达到了“无牌胜有牌”的境界,还为人们提供了只有真正一流品牌才能提供的东西—一种“生活方式”和“哲学方式”。

其次,“大道至简”和“道法自然”,则成为“MUJI”的具体行动指南。“无印良品”的最大特点,就是“极简”。当产品已简单到只剩下素材和功能本身时,一种失之久矣的原始素材和质料的美,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体验者会注意到,除了店面招牌和纸袋上的标识外,在所有“无印良品”的商品上,都很难再找到其他品牌标记。“无印良品”所追求的终极生活理念,便是“简单的生活”;而真正能赋予人类以简单生活者,一定是安全无害的天然产品,以及天然产品所必需的天然质料。“MUJI”规定,它的服装产品,只能用天然棉花,而不要合成纤维;“MUJI”的文具产品,纸制品宁用偏黄的再生纸,也不用人为“漂白”后的鲜亮度;而饮用品,则只要原汁原味,绝对不许使用任何添加剂(果莲:《无印的哲学》)。

这也就关乎第三点,即自然环境保护的生态哲学问题。还在“低碳”观念被广泛引入人类生活之前,“无印良品”事实上已经开始贯彻“零度包装”的理念了。该理念虽最早发生于欧美,但作为日本独创的概念性商品品牌,“无印良品”(MUJI)希望在各方面都能做到“简约无华”,以还原价值的真实意义。“MUJI”在商品开发时会兼顾到有关地球资源、环境、回收等问题,关心环保和国际化,并试着从日常生活中落实环保对策,寻求正确的行动方式。“无印良品”的暴露式包装,在满足包装功能的同时显然也节约了资源,由此则益发凸显出内藏于“无印良品”深层的环境美德及其哲学价值。

第四,形成了“空的美学”。该美学,一般被视为“无印良品”贡献给现代生活的“禅境”,也有人把“MUJI”径称为当代日本的“禅味”。这是源自中国古代的“禅宗”与日本传统艺术沈翳而明快、复杂而直观的美的结合。“MUJI”的研究者指出,“无印良品的企业定位”,“抛开了一切华丽的词语”,“不给品牌强加任何定位,保留每个产品的本质,留出‘空’”。禅宗的“‘空’是指心胸境界的广大,空是一种无限,空更是一种包容”,“在‘空’当中,用户获得了更多的‘自在’。在‘包容性’的美当中,磨平了普通人群及有障碍人群的差别,从而达到普通人群及有障碍人群的无差别对待,这是设计的本质”(杨莹:《禅宗之“空”美学》)。

这意味着,在传统与现代的通道上,“MUJI”还发挥了一贯古今的价值穿梭功能。人们之所以能在这类产品中明显读出东亚传统中的庄禅意境和阴翳美感,也正是因为这“一缕禅味”的缘故,即所谓“侘寂”哲学。“侘寂”二字,意为远离尘世、追求自然清寂。其中,“侘”是一种生活方式,是精神的轨迹,是内在、主观的,是一种哲学建构的空间项;而“寂”是实物、艺术和文学的,是外向、客观的一种美学理想的时间项。侘寂美学以“和、敬、清、寂”为宗旨,衍生出“无中万般有”的禅宗思想。去掉一切复杂的装饰,以空灵的心境接受这种至简至素的空间情趣,此所谓侘寂的禅意。侘寂之美,朴素而安静。它看似破旧,却最终可臻至美学的最高境界。

有学者指出,“无印良品”无论在形态上、材质上、色彩上、留白上,都受到过“侘寂”美学的深刻影响,尤其还受到了该设计理念之忠实执行者、日本著名服装设计师山本耀司的影响(张嘉靖:《浅析无印良品家具中的侘寂文化》)。与此同时,日本文学界也喜欢以日本古来崇尚的、与“禅境”和“侘寂”文化殊途同归的“阴翳”文化,来解释和说明“无印良品”所内藏的哲学意义。日本唯美派文学代表作家谷崎润一郎(一八八六至一九六五)的《阴翳礼赞》,一度被无印良品继承人原研哉推崇备至。原研哉认为,在进行产品设计时,有必要对人的欲望进行约束和教育,使之暗含某种“收敛”“无欲”“优美”和略微“矜持”的心态。它还是阴性的,和女性、植物气息相同。其简略的包装,素淡的颜色,温润的质地,给人阴柔、温和、寡欲之感。这是其哲学,同时也意味着,“MUJI”事实上已深度参与了现代日本人文化心理结构的形塑过程。

“共产主义”与“一缕禅味”,在他人或无法齐观,但在辻井乔的平等追求中,却未尝匪夷所思。这也有助于人们理解,辻井乔为什么要在小说《风的生涯》中用那么多的笔墨去描述小说主人公矢野重也(水野成夫)恋恋不舍和孜孜以求的所谓“阴翳文化”,并且为什么还会让矢野说出“如果文学中存在并承认人的心灵和感性的阴翳的共产主义国家,我会当即赞成”之类的道白,只因他也曾为此收获过别人所无法体验的“寂寞”与“孤独”。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