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联陞入职哈佛始末

作者: 耿勇

现在谈到杨联陞先生,大都免不了强调其哈佛博士和哈佛教授的身份,“哈佛”二字似乎成为一个缀在他姓名前后不可或缺的修饰语。的确,如果哈佛没有选择杨联陞,哈佛或美国的汉学图景或许是另外一番景象;同样,如果杨联陞没有选择哈佛,他之后的人生际遇和学术生涯也会大有不同。事后来看,无论是对于杨联陞个人,还是对于之后一段时期的汉学研究而言,杨联陞入职哈佛都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历史时刻。然而,大多数所谓的重大事件,大抵都发生在毫无预料之际。从《杨联陞日记》透露出来的信息来看,杨联陞决定到哈佛任教的整个过程亦是如此,充满了太多的始料未及。

一九四一年初,受美国汉学家贾德纳(Charles Sidney Gardner)邀请和资助,杨联陞辗转来到哈佛。起初一年,他一边协助贾德纳整理日文资料,一边在哈佛历史系修读硕士课程。次年夏,在赵元任力荐下,杨联陞获得哈佛燕京奖学金,继续在哈佛远东系和历史系攻读博士学位。一九四六年一月,杨联陞撰写的《〈晋书·食货志〉译注》顺利通过答辩。此时,他离开身处乱局的国内家人已有整整五年之久了,希望回国团聚的心情不想可知。在答辩通过的当天夜间,杨联陞写信告诉家人,预计五月归国。

然而,也是在等待答辩的这段时间,杨联陞因为回国后的去处问题而烦心不已。早在一九四四年五月,当时在哈佛访学的浙大史地系主任张其昀,首先向他发出了前往浙大任教的邀请。或许是考虑到与其过从甚密的妻兄缪钺也任教于浙大中文系,且当时尚未有其他国内高校表达过延聘的意愿,杨联陞当即答应毕业后执教浙大。收到杨联陞履历后,抗战期间一直苦于教员不足的浙大校长竺可桢,明确向张其昀表示,“浙大史地教员,此时吾弟能在美国物色,自是佳事”,杨联陞“来此均无问题”,等于是口头确认了杨联陞的聘约[《竺可桢全集·致张其昀函(一九四四年九月二十二日)》]。

此后不到半年间,身在美国的胡适、抗战大后方的傅斯年,也先后邀请杨联陞前往北大或史语所任职。一九四四年六月,胡适在给杨联陞的信中表示,希望他和周一良毕业后到北大“这个‘贫而乐’的大学去教书”[《论学谈诗二十年—胡适杨联陞往来书札·胡适致杨联陞(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月,傅斯年给赵元任发电报,拜托他“劝说”周一良,“邀请”杨联陞到史语所任职。面对这两份明显优于浙大的工作机会,杨联陞考虑到“故人谊重,旧约难违”,均予以婉拒,“只可表示感谢及希望将来在一处之意”(《杨联陞日记》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六日。下引日记处,仅标示日期)。

令杨联陞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九四六年一月七日晚间,他在赵元任家看到了竺可桢来信,信中只提及聘请赵如兰、卞学、严仁赓、郑儒鍼四人,并未提及自己。从赵家出来后,他越想越不安,连夜给张其昀写信询问。但他不清楚的是,因为张其昀在美国代浙大聘请的教员达二十余人,而当时浙大却“不能容纳如此多人”,文学院各系“人数必须有所限制”,聘请杨联陞一事被搁置下来。不清楚出于何种考虑,张其昀和浙大方面都没有将这一变动告诉杨联陞。

对此毫不知情的杨联陞,心烦意乱地等了四个月,没有等到浙大方面的回音,而是再次收到胡适发出的前往北大任教的邀请。抗战期间,较之同属西南联大的清华,北大师资流失较多。因此,北大代理校长傅斯年着手复员工作时,就将充实师资放在重要位置。一九四五年十月,傅斯年提醒身为北大校长的胡适,在延聘文科各系教员方面,“张其昀似早已下手,我们要努力”,北大史学系“非大充实不可”,并说:“元任云有杨联陞,又闻张其昀已拉他。我看北大或史语所皆可拉,乞与元任一商。”[《傅斯年遗札·傅斯年致胡适(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七日)》]

之后,胡适究竟如何与赵元任或杨联陞商量,已不可知,《杨联陞日记》中也没有任何记载。但是,傅斯年很可能通过赵元任了解到浙大方面发生变故,想趁机将杨联陞拉回北大或史语所。二月十七日,杨联陞在赵元任处看到傅斯年发来的英文电报,拜托赵元任劝他任史语所副研究员或北大教授。此时,杨联陞的内心开始有所动摇,在当天日记中写道:“两处offer 轻重不等,颇为难解。余谓希望能兼任,未即作正式答覆。”(一九四六年二月十七日)

此后近两个月间,浙大方面仍旧毫无讯息,距离预定的回国期限日益逼近,杨联陞的内心也越来越倾向于北大,或是通过书信,或是亲自前往纽约,与胡适商议至北大教书之事。三月中旬,他甚至主动向胡适提供自己日后可在北大开设的课程:“大约中国史,秦汉到宋,断代史都可以来,通史也可以勉强。专史则除了社会经济史之外,美术史、文化史、史学史等也可以凑合。日本史也可以教,但明治以后不灵(得大预备),西洋史很糟,必要时可以教英国史。如果国文系能开一门‘国语文法研究’,颇想试教一下。指导学生的事情当然很高兴作。东西洋学者之汉学研究也可算一门。”[《论学谈诗二十年—胡适杨联陞往来书札·杨联陞致胡适(一九四六年三月十五日)》]

舍彼就此的过程,令杨联陞内心十分煎熬。四月初,他在日记中写道:“(近来)颇觉焦躁,亦精神不佳之象。浙大电报久不到,不知何故。睡前不免多有思虑。”(一九四六年四月一日)四月五日,杨联陞终于做出决定,不再等待浙大回信,改就北大之聘。当天上午,在征求赵元任意见后,他给张其昀、竺可桢发去英文电报,说自己今年因家庭原因无法入职浙大。同日,他也将这一决定写信告诉胡适,并附上正式履历,前往北大任教已无阻碍。十七日,他前往纽约与胡适会面,两人当面确认回北大教书之事,并“谓一言为定”。

至此,杨联陞至北大历史系教书一事,在双方看来已是“定局”;即使他在次日就收到了浙大发来的正式聘函,胡适也未谦让,而是直接告诉杨联陞:“仍可到北大来,不必再改。”他未多作纠结,随即致信张其昀:“表示因家庭困难,暂不能就,以后徐图报答。”(一九四六年四月十八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在不久后就可以回到阔别五年多的北京,与胡适、周一良和邓嗣禹等一班师友谈诗论学了。

距杨联陞接下北大聘约后仅仅一个多月,哈佛远东系和哈佛燕京学社的负责人叶理绥(Serge Elisseeff)在与杨联陞见面时,“忽问有无意思在此教半年华语”(一九四六年五月二十二日)。当他将这个消息当面告诉胡适后,或许是考虑到北大复员工作尚未完成,杨联陞协助赵元任编纂的《国语字典》尚有一些收尾工作,胡适表示“晚回去一半年无妨”(一九四六年五月二十六日)。就这样,杨联陞推迟了回国时间,与叶理绥沟通下学期在哈佛教书事宜。

八月四日,此前曾在哈佛访学、现任职于联合国语文处的张隆延,忽然来信通知,该处“请作研究,条件颇优”,不仅年薪高达五千九百美元,超出当时美国大学长聘教职的薪资不少,而且可以迎眷来美。九月中旬,经中国驻日本军事代表团政治组组长吴文藻推荐,他又接到了代表团团长朱世明发来的电报,“请作专家,以二等秘书相待,并可酌给旅费”(一九四六年九月十四日)。十天后,吴文藻来信告知具体待遇:“月薪约350,补助费日金1500,供旅费及住宿。”(一九四六年九月二十五日)

就常理而言,这两份意外到来的工作机会与杨联陞的专业背景相差较远,成为其择业选项的机会不高。但是,《杨联陞日记》的相关记载透露出,他此时更倾心于这两份薪水较高的工作。他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出于改善家庭经济状况的考虑。赴美前,他已有一子二女,大家庭有十余口人,只有弟弟杨仲耆有固定职业。抗战后期,物价飞涨,杨家处境更为艰难。对此,他曾在写给张其昀的信中说:“家中长幼十余口,一宅而外,别无恒业。齑盐之计,悉以累亲。舍弟作物理教员仅能糊口,近两年来全恃鬻卖便借以维生活。”[《论学谈诗二十年—胡适杨联陞往来书札·附致张其昀(一九四六年一月八日)》]背负如此重的经济压力,杨联陞不得不“为了‘衣食之计’而暂时放弃学问”,而且“积几个钱,以后教书的时候儿一两年内可以有的补贴”[《论学谈诗二十年—胡适杨联陞往来书札·杨联陞致胡适(一九四六年九月六日)》]。

在收到张隆延来信的次日,杨联陞就给胡适发了一通电报,报告联合国提供研究职位,并请求将回国日期推迟至一年。八月初和十月初,杨联陞两次前往纽约,当面与语文处负责人接洽入职事宜。当得知语文处原先的面试无效,仍需通过考试方能入职后,愤怒和失望交加的杨联陞也没有选择哈佛,而是决定接受驻日代表团的工作,并与同为代表团所聘之日本史专家王迅中会面,“决定同请飞机旅费,设法同行”(一九四六年十月四日)。

离开纽约后,杨联陞回到波士顿,暂时居住在贾德纳家,等待驻日代表团回信。期间,费正清通过贾德纳向杨联陞传达“再来相聘之意”,并亲自前往贾府,当面与他“谈其regional 计划,希望能帮忙”(一九四六年十月九日)。当时,他已经向北大请假一年,而语文处工作暂无可能,驻日代表团一事尚未完全底定,于是就答应临时帮忙,暂时在哈佛安顿下来。

在哈佛教书还不满一个月,语文处的工作突然出现转机,不再要求杨联陞参加考试。十一月九日,他正式收到联合国请其前往纽约报到的电报。与洪业、贾德纳夫人商议后,他决定前往语文处就职,并于十四日起正式在联合国上班。

令杨联陞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前往联合国报到之际,哈佛方面也在调整聘请他的待遇,考虑给他为期五年的助理教授职位。十一月十二日,他向哈佛远东系诸人辞行,叶理绥表示,因为哈佛一体加薪,杨联陞的年薪可能会提高至三千五百美元,想以此挽留。十五日,赖肖尔(Edwin Oldfather Reischauer)、柯立夫(Francis Cleaves)告诉杨联陞,他们已经向哈佛校方提议,聘请其为助理教授,聘期五年,同时会设法筹集款项,资助他明年夏季回国迎眷来美。之后,赖肖尔又陪杨联陞见叶理绥,继续磋商此事;对于其想要开展的合著中国经济史、编纂经济史大辞典的计划,赖肖尔答应日后会协助他申请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

对于杨联陞这样一位毕业不久的外国青年博士而言,哈佛这次给出的条件可谓是诚意十足,不仅薪资有所增加,而且五年助理教授聘期结束后,有机会获得哈佛终身教职。但是,杨联陞先前仅向北大请假一年,一天前才在语文处办理完毕入职手续。因此,面对哈佛延揽,他既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痛快答应,仅向赖肖尔、叶理绥等人解释其难处:“昨已签字,不便反悔,二者原定明年回国,无以对胡先生”,然后表示“今年须去UN,明年再作决定如何?”(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十五日)

对此,哈佛远东系诸位师友并未松懈,而是持续劝说杨联陞结束联合国工作后,返回哈佛任教。一九四六年圣诞假期,他返回剑桥镇,与贾德纳一家过节。十二月二十七日,赖肖尔、柯立夫二人“又劝明夏归哈佛”,表示哈燕社可以“资助眷属来美旅费”(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不久后,叶理绥、赖肖尔、柯立夫等人趁杨联陞回哈佛协助贾德纳整理日文研究资料之际,“又问明年是否能归来,希望教史学目录及高级华语”(一九四七年一月十日)。至二月上旬,或许是看到杨联陞仍犹豫未定,而哈佛董事会将于三月间讨论聘任事宜,柯立夫又给他写信,询问其对于哈佛聘请的态度。大约在这个时候,杨联陞已经决定,结束联合国工作后不回北大报到,而是入职哈佛远东系。他告诉柯立夫,自己“三月底向叶理绥正式作答”,也在家信中向妻子透露,“大半将答应哈佛”(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二十三日)。

促成杨联陞下此决心的原因,既与他一直以来的学术抱负有关,也受到国内局势恶化的影响,更有来自胡适的理解和支持。

尽管联合国的薪水很高,但杨联陞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此处是久留之地,只是为了改善家庭经济状况的无奈之举,终究还是要回归学界。早在与语文处接触之初,他就对全汉昇、梁方仲说:“(入职联合国)亦非得已,目下只作一年之计,明年大局稍佳,即当言归。献身学术之愿,终当成就。”(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三日)对于当时的杨联陞而言,继续研究中国经济史,与全汉昇、梁方仲等人合作编写中国经济史和经济史辞典,始终萦绕心头。他在第一次看到语文处工作环境后,即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告张(隆延)最多待一年,或者再短。……自计:希望只作到明年六月(十个月),即可回国,赶上北大秋季始业。希望得暇读近代经济史,整理中国经济史及文法大全稿。”(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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