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沉香
作者: 杨道第一次读宋词人周邦彦的《苏慕遮·燎沉香》,是雨夜,窗外淅淅沥沥的灰的濡湿,把词里的沉香燎得缥缈而孤独: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词人起笔写寂境,焚香消暑,如热闹场中服了清凉剂,心静而神清,对故乡之念愈甚。词中沉香以其烟炷之缥缈清幽烘出作者心内秘语,引故乡归梦。虽然不能回到故乡,却在梦境中驾乘小舟悠然地荡入长满荷花的水塘。词人融景入情而又不露痕迹,正是妙手天成。可见这沉香之无形脉络,使得向来作词以缜密典雅风格著称的周邦彦,却把这首词写得清疏明丽,体物浏亮,尤为绝唱。
实际上,若是起底几千年来那些璀璨的文明,沉香文化正似飘絮之烟,绵延于历朝文人墨客的诗词歌赋之中,有幸读得一首半阙,总如沉香烟沁脾肺,醒神而意不觉。而宋人最是风雅,《梦粱录》就记有“四般闲事”:烧香点茶挂画插花。这四件“闲事”中,烧香居首,显见其风雅,悟言斗室之内,燃一炉香,看烟云漫卷,神游八荒,人恍如身居天界,这般闲事自然深得文人墨客倾心,丁谓、欧阳修、苏轼、黄庭坚、李清照、杨万里、梅尧臣、陆游,甚至赵家天子皆深谙个中三昧,他们在香气氤氲间吟诗作画,让这一缕烟穿越时空,至今犹能细嗅,尤其海南沉香,更是得了北宋宰相丁谓为其作传,那缕絮烟,似是孤独的游魂,在诗家词家的案几上找到了终身的归属。
沈香甲煎为庭燎
中国的香文化,已绵延千年,且经久不衰。沉香作为众香之首,更是穿插于历史的脉络中,既是一位参与者、见证者,亦是一位难得的记录者与讲述者。故人如烟,缥缈而后归于尘埃,但那些人和沉香之间的故事,在发黄的卷页里,依旧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在古代,沉香作为一种珍贵、罕见的自然资源,被掌握在极少数权贵手中,被世俗生活所憧憬。如此,古代沉香所代表的文化,自然就是一种奢侈的贵族文化,它流传在中国古代权贵、富豪、文豪、居士所组成的上流社会中,寻常百姓很难有机会触及。因而,沉香天然地被赋予了一种独特的神秘感和尊贵气质,它们集散在古代宫廷中,史料中关于它们的故事,也一直与帝王有关,充满神秘而又富有生趣。譬如隋炀帝杨广与沉香木之间,就有很多很有趣的故事,他曾在接见来朝贡的东瀛(日本)使者时,赏赐给东瀛人一块沉香木。如今,此沉香木已成日本的国宝。
在唐代人苏鹗撰写的笔记小说集《杜阳杂编》中,有关于隋炀帝焚烧沉香“火山”的故事,看得令人惊心动魄:“隋炀帝每至除夜殿前诸院设火山数十,尽沉香木根也。每一山焚沉香数车,以甲煎沃之,焰起数丈,香闻数十里。一夜之中用沉香二百余乘,甲煎二百余石,房中不燃膏火,悬宝珠一百二十以照之,光比白日。”每年除夕夜,隋炀帝都下旨在皇宫大殿前的广场设几十座用沉香木的根堆起的火山,整个皇宫有数十个火山堆。火山堆内所烧的柴火,每一根都是沉香。每一堆火山都要耗费好几车沉香,甲煎香(甲香和沉麝诸药化物制成,亦可入药)铺在上面,点起火来火焰蹿起几丈高,香气弥漫到几十里外,极其奢侈壮观。隋炀帝一个晚上消耗掉的沉香能装满两百多驾马车,消耗掉的甲煎香有两百多石,换算下来,一晚上光是甲煎香就烧掉了不止十二吨。而且隋炀帝皇宫内部的照明从来不用蜡烛或者油灯,而是全部使用夜明珠。一百多颗硕大的夜明珠交汇的光亮,将整个皇宫照得堪如白昼。
隋炀帝过于奢靡的生活,令后人叹为观止。很多年后,晚唐诗人李商隐在游历隋朝旧址时,写下了《隋宫守岁》诗:
消息东郊木帝回,宫中行乐有新梅。
沈香甲煎为庭燎,玉液琼苏作寿杯。
遥望露盘疑是月,远闻鼍鼓欲惊雷。
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
李商隐平生颠沛流离,尝尽了世间寒苦,因而,他本人是极其反对奢靡的。作为有为的士子,他也一直强调“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站在冬春交界的隋朝旧址前,眼前的沧桑让满腹珠玑的李商隐忍不住还原了隋朝鼎盛时的宫廷盛况。“沈香甲煎为庭燎,玉液琼苏作寿杯。”沉香甲煎,隋炀帝在位时,曾用沉香木做篝火,以甲胶做助燃剂,篝火高达数十米,引得沉香的香气四处弥漫。
为庆祝新春,隋炀帝用了天下最精致的好酒。“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此句其实有反讽的味道。李商隐借用了“步步生莲”的典故(南朝齐废帝曾用黄金做莲花,以让潘妃在上面行走,号称“步步生莲”),来讥讽隋炀帝一方面灭陈,一方面又延续前朝的奢靡,他的后宫,比前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商隐是晚唐最出色的诗人之一,他在七言律诗上的造诣,直追杜甫而独步晚唐。他的辞采精工富丽,韵调婉转和谐,曲折于幽微处。这一点,与沉香蜿蜒的絮烟颇为契合。其诗中的隐晦笔法,有一种透彻之悲,仿佛晚唐暮色里渺远的叹息。从洛阳街头到幕府,这位孤贫的少年,看尽世间冷意,这也是他从无题诗的缠绵悱恻到咏史诗的冷峻犀利的精神漂泊。此时,他站在隋炀帝荒寒的宫殿的旧址上,脑海中闪现隋炀帝一幕接一幕奢靡无度的生活。那些昼夜燃着的沉香木的絮烟,和李义山的诗一样,成为汉语星河里的光,幽幽闪烁。
一枝疏影百年身
在唐代,权贵对沉香的使用虽不至如隋炀帝一般奢靡,但也只能用挥霍来形容,譬如大唐太平公主就以沉香和红粉制成宗楚客新宅的墙壁,唐朝宰相杨国忠用以聚宾的沉香阁,以沉香为阁、檀香为栏,以麝香、乳香筛土和为泥饰阁壁(《开元天宝遗事》),以及唐明皇为杨贵妃消夏而用沉香所筑的沉香亭,无不显示着穷奢极侈。其中,沉香亭因“诗仙”李白的三首《清平调》而名烁千古。
李白与沉香其实一直有着很深的渊源,有一则流传甚广的典故,说李白写诗,是得了灵山沉香树的祝福。而李白的许多诗确与沉香有关,单以“沉香”为题的就有好几首:“天风生莽香气悦,玉露照心凝碧华。”“沉香蒸尽更无烟,香味袅袅伴清烟。欲问知香是何物,一枝疏影百年身。”对于沉香树的风华,李白是写尽了。然而,真正让李白的诗名在大唐文坛达到巅峰的,则是他在沉香亭为唐玄宗和杨贵妃作的《清平调》。
《松窗杂谈》里有记载,唐天宝初年一个春日的晚上,沉香亭里的池水波光粼粼,星子揉碎了一池的月色,大团大团的牡丹花开得正盛,唐明皇命身边内侍请来太真妃杨玉环共赏牡丹,精心挑选梨园弟子,携新曲十六部前来助兴。正当“歌神”李龟年开口吟唱时,唐明皇突然摆摆手,说,赏名花,对妃子,焉能用旧曲旧词演唱呢?他笑着令李龟年拿着御用金花笺,召李太白前来,作《清平调》。
李龟年诚惶诚恐,拿着“金花笺”直奔李白常去的那家酒楼。其时,李白已喝得熏熏然,路都有些走不稳,李龟年说完缘由就急匆匆地拉着李白赶回沉香亭,穿过姹紫嫣红的牡丹花丛,明皇和杨贵妃正笑吟吟地等候着他们。几杯酒下肚,李白胸中灵感泉涌,借着三分醉意,七分月光,挥毫写下这三首《清平调》: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李白挥笔酣畅淋漓,笔墨未干,李龟年便早早呈现给唐明皇,明皇看罢直呼大好,连忙叫梨园弟子调丝竹,谱新曲,让李龟年引吭高歌,李隆基亲自吹玉笛以伴奏,玉环美目微闭,倚着阑干,沉醉在沉香亭里的歌舞升平。这大概就是沉香亭最辉煌的时候,也是李白的高光时刻。然而,沉香亭的这三首诗,在将李白推向诗坛高峰的同时,李白也因之被逐出皇宫,因诗中“可怜飞燕倚新妆”被小人恶意曲解,最终导致唐玄宗将李白驱离长安。
然而,我们并不会因此而感到难过,因为李白诗里的沉香香气已经四处弥漫,我们甚至因此回想他年少时借乐府诗题创作的情歌《杨叛儿》:“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那样不羁的灵魂!
“天香”一传凝琼脂
海南沉香到底有多好?须得从宋朝著名经济学家丁谓(966—1037)说起。在北宋,至少有三位朝廷重臣被贬到雷州或海南岛,包括大名鼎鼎的寇准、丁谓和苏轼。雷州已经是陆地上最远的地方,而雷州再往南,隔海,还有一片神秘的陆地叫海南岛,古时的官员,皆视海南岛为畏途,那是天涯海角啊,天之涯海之角,是此生再难相见之意。而丁谓和苏轼,先后被贬谪到了海南岛上,并各自为海南沉香牵扯,立传作赋,使海南沉香得以熏染海内外。
史料记载的丁谓是个天才式人物,“书过目辄不忘”,文追韩(愈)、柳(宗元),诗似杜甫。他自小机敏聪颖,多才多艺,天象占卜、书画棋琴、诗词音律,无不通晓,且有很强的应对和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与此同时,他还是宋朝著名的经济学家,曾两度拜为宰相,封晋国公。
丁谓与寇准同朝为官,其被贬崖州,与寇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寇准刚直不阿,看不惯丁谓一味讨好皇上,因而,两人之间总有嫌隙。1022年,丁谓发难,攻击诬陷寇准,以致寇准遭贬雷州。然而,世事难料,在扳倒寇准后仅三个月,因受“雷允恭擅移皇陵案”牵连,1023年,丁谓被罢相,贬为崖州(即海南岛)司户参军(七品),走得比寇准更远。这一年,丁谓58岁。
丁谓究竟不是凡人,被贬崖州,从庙堂之高骤然屈居江湖之远,大半生光景已逝,遥思人生,反倒多了几分宁静。虽初至崖州时,其诗句中尚有怨哀:“今到崖州事可嗟,梦中常若住京华。程途何啻一万里,户口都无三百家。”(《到崖州》),但他在精神上并没有颓废,政治上的失势反倒成就了他在文学与学术上的造诣。
丁谓人生中首次与香结缘,始自担任福建转运使制作贡茶。丁谓的茶书与茶诗是研究中国宋代贡茶及茶史、茶学、茶文化极珍贵的史料。无论世人如何评价丁谓本人,但在茶史上,提及北苑贡茶,丁谓功不可没,其后他为海南沉香所做的贡献,亦源于此。值得一提的是,宋代的香文化已达到顶峰,而丁谓位居宰相一职长达七年,常年陪伴君王左右,深入宫廷生活,自是熟知宫中很多外界所不知的香药知识,且亲眼目睹皇室贵胄用香的情形,对于用香之道,可谓熟稔,而南方原是中国产香之地,两广,云南,海南岛等都生产优质的沉香,被贬海南岛,对一直未与沉香产地有过接触的丁谓而言,或可算得上是另一层意义上的“天时地利人和”。
在对沉香的一切有更加深刻的感受之后,丁谓开始撰写《天香传》。《天香传》篇幅并不长,不过2000余字,但研究价值极大,该文不仅深解炉香之趣,亦是丁谓个人用香经验的总结。在文中,丁谓叙述了各个朝代用香的历史,尤其是宋朝宋真宗时期用香与赐香情形以及礼节,各个地方沉香的优劣对比及海南沉香优良的原因和对海南沉香进行分类以及评定等方面。
宋真宗因崇道而闻名于史册,宋代无论是朝廷用香还是香药贸易和朝贡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天香传》中关于宋真宗朝廷用香情景的描写颇为详细,譬如宋真宗做道场行斋醮科仪时大量用沉香、乳香与龙脑等香的情景,此外还有真宗赐香以示皇恩浩荡的情景。宋朝是中国香文化发展史上的鼎盛时期,因其时造船技术发达,海上贸易频繁,出现了专门运输香料的船舶,称为“香舶”,以至香料占进出口量的首位。林天蔚在《宋代香药贸易史》中统计,宋代各国香药朝贡次数共为215次,仅真宗一朝便有43次之多,正是宋代香药朝贡最盛时期。作为真宗朝宠臣的丁谓,常伴君侧,参与国家重要仪礼,受皇帝重用且赏赐香药,见识宫中各式用香。因此对宋真宗的天书祥瑞、封禅、建宫观等崇道活动了如指掌,正因其有如此经历,方能造就《天香传》。
在《天香传》中,丁谓认为海南沉香以黎母山最佳,因为黎族人不是以沉香为主业,只在冬天采集,最重要的是黎族人不随便砍伐,而是等待自然成香后采集,这正是海南沉香珍贵与质优的原因。丁谓还对海南沉香进行了最早的分类与划分等级,总共“四名十二状”,“名”是对沉香的分级,四名指四种不同品级;“状”则从外观来分类,并分条缕析各种优劣,且从“四名十二状”中,丁谓提出“生香”与“熟香”的分别,这也是历史上首次从沉香生成的方式品评优劣,即自然成香的“熟香”和人为成香的“生香”,并认为熟香优于生香。因身处于海南岛,有着地利之便,丁谓将海南沉香从气味、外观、生成等方式进行分类与品级,为后世的香学家研究和品评沉香奠定了基础。故而,《天香传》一出,便确立了海南沉香甲天下的地位,使其名扬四海,成为“天国之香”。整个宋代,都开始了对海南沉香的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