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里:郑和的1433

作者: 李清

海风裹挟着古里港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马拉巴尔海岸特有的胡椒辛辣,混合着阿拉伯乳香燃烧后的淡香,还有肉豆蔻与肉桂在阳光炙烤下散发的浓烈味道。空气中飘荡着好几种语言的声音:波斯商人用带着喉音的腔调讨价还价,古吉拉特船主高声指挥着码头的苦力,而远处清真寺悠长的唤礼声正划破午后的闷热,与印度教神庙的铜铃声交织成这片“西洋诸番之会”独特的交响。

1433年,大明宣德八年,农历四月初的一天,62岁的郑和强撑着病体,站在宝船的甲板上,望着这座他六次造访的港口——只有第四次没有到。扎莫林王朝宫殿金顶在夕阳下闪烁,而他的船队正缓缓收起帆索。据祝允明撰写的《前闻记》记载,这支庞大的舰队将在四月初九启程返航,但历史在此留下了一个谜团——究竟是船队带着统帅的遗体归国,还是郑和在启航前的最后时刻病逝于这片异域?史料中的矛盾记载让后世学者争论不休:有说他魂归古里后被海葬于印度洋,也有记载称其灵柩被运回南京牛首山安葬。但长达三个月的航行,又是炎热的天气,航船带着郑和的遗体,应该不太现实。有郑和的后裔讲述,祖辈相传他死后只带回了发辫和靴子等遗物。

古里港的灯火次第亮起,郑和的视线越过桅杆林立的港湾,投向更远的西方。28年间,他的船队从这片海岸出发,最远抵达过东非洲的木骨都束(今索马里摩加迪沙),但古里始终是航程中不可替代的坐标。与波斯的忽鲁谟斯(今伊朗霍尔木兹)——那个通往麦加的神圣门户不同,古里代表着另一种真实的力量:这里是印度洋贸易的十字路口,是中国丝绸与印度胡椒交换的汇集地,是铜钱与金币叮当作响的世俗天堂。如果说忽鲁谟斯象征着精神朝圣的终点,那么古里则是物质文明交汇的见证——郑和在此立下的“民物咸若,熙皞同风”石碑,可谓明朝“厚往薄来”朝贡体系最生动的注脚。

港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名水手正从市集拖回一筐筐新采购的胡椒。这种被称为“黑色黄金”的香料,曾让欧洲冒险家们疯狂,而此刻却只是郑和船队账簿上寻常的贸易品之一。老人的嘴角浮现一丝苦笑,他想起了朝廷里那些指责下西洋“劳民伤财”的声音。确实,与葡萄牙人即将在古里建立的殖民据点不同,明朝的宝船从未在此留下一兵一卒。当半个世纪后达·伽马率领武装商船队抵达此刻的古里,后来被葡萄牙人称为卡利卡特的地方,用炮火强迫扎莫林国王签订不平等条约时,郑和当年树立的石碑或许早已被遗忘——两种截然不同的海洋文明相遇方式,将在历史长河中激起怎样的回响?

夜幕降临,海风渐凉。郑和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袭来,他扶住船舷,听见浪花拍打船体的声音如同遥远的滇池水波——那个他十岁离开后再未回去的云南故乡。古里的星空与昆阳如此相似,却又并不一样,这里的北极星位置更低。此时,这位老人或许突然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故事将在这片异域的星空下终结,如同他七次远航几乎都以这里为转折点。当最后一批货物装载完毕,宝船将带着他的传奇驶向故国的方向,而这座港口会继续它的喧嚣,直到新的航海时代将它卷入更汹涌的浪潮。

马拉巴尔海岸的季风,是印度洋贸易的脉搏。早在南宋周去非的《岭外代答》中就已记载:“大食诸国,岁航南海,以五月望后乘南风来,十月望后乘北风去。”古里,这座位于印度西南的港口,正是季风贸易的天然枢纽。

在这里,犹太商人的账本里夹着中国铜钱。20世纪科泽科德(古里今名)的考古发掘中,曾出土永乐通宝,印证了郑和船队带来的货币流通。这些铜钱不仅是交易媒介,更是一种信用符号——它们比本地货币更受青睐,甚至被穿成串,悬挂在商铺门口,作为财富和信誉的象征。

宗教的边界在古里有些模糊。印度教神庙的金顶与清真寺的尖塔共同刺向热带天空,波斯拜火教的圣火在隐秘的角落静静燃烧。15世纪的古里,扎莫林国王的宫廷里,穆斯林商人可以自由经商,印度教的婆罗门为远航的船只祈福,而中国的航海者向妈祖和真主同时祷告。这种多元共生的景象,在后来欧洲殖民者的炮火中,将不复存在。

1407年,郑和第一次抵达古里时立下石碑:“其国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咸若,熙皞同风。”我专门看了地图,古里到郑和下西洋出发的太仓,航程约有5000多海里,折算1万公里左右。但说当时的古里“民物咸若,熙皞同风”,并非虚言。《明实录》记载,永乐帝曾赐予古里国王“彩币五十匹、织金文绮三十六匹、瓷器百事”,而古里回赠的是“珍珠、珊瑚、胡椒、香料无算”,可见当时的古里相当富庶。

贸易清单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丝绸与胡椒的比价。明代马欢所著的《瀛涯胜览》载:“上好色缎一匹,易胡椒九石。”一匹江南丝绸,在古里可换得近千斤胡椒,而运回中国后,其价值又翻数倍。但郑和的船队并非只为牟利——他们带来的是“天朝礼制”,而非像欧洲航海者的殖民掠夺。

古里还是郑和船队的关键导航点。正如《瀛涯胜览》中所记:“此处可观南斗,以定更数。”在这里,航海官会校准星盘,测量北极星高度,修正航线。古里的经纬度,是船队西行的重要参考,近600年前的1433年,郑和的生命在古里终结。按照伊斯兰教仪轨,遗体应当土葬,朝向麦加。但明代水师条例规定,远航病逝者可海葬。最终,船队选择了折中之法,在符合宗教习俗和不影响航行的前提下,以白布裹身,诵经后沉入印度洋。

如果当时确实是这么操作的,翻卷的海浪,很快就将布片吞没了,仿佛历史本身也在这一刻收束——就在同一年,欧洲的《阿尔马格罗条约》正将新世界划分为西班牙与葡萄牙的势力范围。一边,是和平使者的消逝,另一边,是殖民时代的开端。

古里,这座曾经自由繁荣的港口,将在50多年后迎来达·伽马的炮舰。而郑和“刻石于兹,永昭万世”的石碑,或许早已被埋入历史的尘埃,下落不明——“熙皞同风”的理想,终究敌不过贪婪的刀剑。

1433年的晨光透过船舱的木窗,在郑和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他看见的不是古里港波光粼粼的海面,而是万里外昆明滇池的粼粼波光——那个50多年前,十岁的马和(郑和本名)与父亲马哈只一起眺望过的故乡水域。老人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那个泛着青铜光泽的罗盘,那是父亲朝觐麦加带回的圣物,指针永远固执地指向西方,就像他一生无法割舍的航海宿命。

罗盘边缘用阿拉伯文镌刻的《古兰经》经文已经模糊,但“以星宿和海洋之名”几个字仍依稀可辨。郑和的嘴角浮现一丝苦笑,他想起了父亲讲述的麦加见闻,那些关于克尔白黑石、关于驼队穿越沙漠的故事,如何在一个云南少年的心中埋下了探索远方的种子。而今,他走过的海路远比父亲的陆路更为遥远,但最终,他们都成了永远回不了家的旅人。

今天,在昆明晋宁区月山的郑和公园内,郑和为父亲所立的“马哈只碑”依然安好,碑文中“至圣”的称谓暗示着这个家族不凡的宗教血脉。郑和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完成了麦加朝觐者“哈只”,这个头衔在云南穆斯林社区具有崇高地位。1381年明军平定云南时,11岁的马和,在他父亲39岁去世的前一年,被作为战俘押往南京,这段经历在《李朝实录》中能找到记载。明朝宫廷选拔宦官时,特别青睐“姿貌丰伟,言动恭谨”的幼童,而马和的阿拉伯血统带来的深邃轮廓与异域气质,或许正是燕王朱棣看中他的原因。

阉割刀落下的那一刻,马和失去的不仅是身体的一部分,更是作为“哈只”后裔的身份。但命运给了他另一种补偿:在燕王府,这个聪慧的少年不仅博览了儒家经典,还接触到王府收藏的阿拉伯航海图与波斯星盘。当同龄人在云南的山间放羊砍柴时,马和已经在研读《西洋番国志》的手抄本——这些知识将在二十年后改变世界航海史的进程。

《武备志》中的"郑和航海图"显示,古里航线经历了惊人的演变。1405年郑和第一次下西洋时,船队沿着传统阿拉伯商路谨慎前行。而到26年后的1431年第七次航行时,航线已经像蛛网般覆盖整个印度洋,最远抵达了非洲东海岸的慢八撒(今肯尼亚蒙巴萨)。这种飞跃不仅依靠指南针,更得益于郑和团队发明的“过洋牵星术”——通过测量北极星高度来确定纬度,这项技术比欧洲同类发明早了一个世纪。

在古里清真寺的捐赠碑上,郑和用阿拉伯文刻下“求主慈悯航海者”的祷词。而在锡兰(今斯里兰卡)的佛寺布施碑上,他又以汉文、泰米尔文和波斯文三种文字颂扬佛法。这种多元文化包容性,与后来欧洲殖民者的宗教排他形成了鲜明对比。当达·伽马在1498年抵达古里时,他的第一件事是竖立象征占领的“padrão(意为旗帜、榜样)”石柱,而郑和留下的,永远是记录和表达和平交往的石碑。

重新躺到病榻上的郑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边的内官慌忙递上药碗。他摆摆手,目光再次落向那个古老的罗盘。62年的生命里,他从云南山间的穆斯林少年,变成纵横四海的无敌舰队统帅,从战俘营里的阉童,变成载入世界史册的伟大航海家。而现在,当印度洋的季风再次吹起,他知道,这一次自己的灵魂将随着父亲罗盘的指引,去往比麦加更远的彼岸。

1498年5月,当达·伽马的舰队驶入古里港时,扎莫林国王派官员登上葡萄牙船只,询问这些陌生人的来意。一名葡萄牙水手回答:“我们来寻找基督徒和香料。”这句话成为欧洲大航海时代最赤裸的宣言——宗教征服与商业掠夺的双重目标。

达·伽马的舰队规模远逊于郑和船队,仅有四艘船,170余人,然而,却装备着足以震慑印度洋的火炮。与郑和船队满载丝绸、瓷器不同,葡萄牙人的船舱里塞满铅弹、火药和《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的副本——这份由教皇仲裁的协议,将世界划分为西班牙与葡萄牙的殖民势力范围。

郑和的朝贡贸易与葡萄牙的殖民掠夺,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海洋秩序。

一种是朝贡体系,以政治威望为核心,通过赏赐换取名义上的臣服,贸易利润并非首要目标。如《瀛涯胜览》记载,明朝船队“不取民间一物”,甚至高价收购当地商品,以显“天朝恩惠”。

一种是殖民贸易,以武力垄断为基础。葡萄牙人占领霍尔木兹、马六甲之后,对所有非葡商船征收高额关税,违者予以击沉。1502年的“米里号大屠杀”中,达·伽马烧毁了一艘载有300名麦加朝圣者的商船,仅因船主是穆斯林。

马来西亚的史书《马来纪年》对此有尖锐的对比:“中国船队来时,市集繁荣,国王受礼;红毛人(葡萄牙)至,则港口焚毁,商人逃亡。”

1510年,葡萄牙攻占印度西海岸的果阿,并在古里建立永久要塞。曾经自由开放的印度洋贸易网被炮舰割裂,阿拉伯商人遭驱逐,威尼斯香料市场崩溃——这一切,距离郑和最后一次离开古里,仅有77年。直到1974年,果阿才重新归还给印度,只比澳门回归中国早了25年。

而在遥远的南欧里斯本,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自封“埃塞俄比亚、阿拉伯、波斯与印度的征服者”,将古里胡椒的暴利铸成金币,刻上地球仪图案——这个世界,已不再是郑和认识的模样。

2017年有国际媒体报道,印度喀拉拉邦科泽科德(古里今名)的一座古老清真寺因修缮问题引发争议。当地穆斯林社群坚称,这座清真寺与郑和船队有关,可能是随行穆斯林船员所建,要求保留其原始结构,而部分地方政府官员则主张翻新,以适应现代需求。这场争论,最终以折中方案告终——清真寺的外墙被保留,内部则进行了加固。这座建筑的命运,恰如郑和遗产在当代的缩影:既被铭记,又被重构。

而在喀拉拉邦的重要港口科钦,黄昏的海岸线上,仍矗立着一排排高耸的“中国渔网”(Chinese Fishing Nets,当地称Cheena Vala)。这些渔网由高耸的木架、平衡石和绳索组成,需四到六人协力操作,利用杠杆原理将渔网沉入水中再拉起。尽管现代渔业早已机械化,但当地渔民仍在使用这种几百年前传入的古老工具——不仅是为了捕鱼,更是为了向游客展示一段被凝固的时光。

当达·伽马的炮舰取代郑和的宝船,古里从自由港沦为殖民据点,世界史的航道被暴力改写。今天,在科泽科德的海岸和其他许多港口,人们应仍能感受两种航海文明的余波。

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曾说,历史的可能性有如浪涛,每一朵浪花似乎都有自己的意志,然而最终决定浪涛走向的,是深藏于海底的力量。郑和的航海事业,恰如一朵未及绽放的浪花——它本可让中国与非洲深化交流合作,甚至与世界携手一起迈向大同,却因明朝的海禁政策与传统观念的束缚等原因,而戛然止步。

今天,极大可能是郑和船队带去的“中国渔网”,在印度西海岸夕阳下的剪影,成了历史的沉默见证者——它提醒我们,大航海时代,或许原本可以有另外一种可能。

但历史没有“原本”,正如钱文忠先生在《百家讲坛》中所说:“历史拒绝假设,它只承认已经发生的事实。”历史,只定格了郑和的1433,古里港口,印度洋的涛声里,一段被湮没的航海传奇。

(责任编辑:马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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