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船上的风声

作者: 韩玲

大渡河上游的大金川河仿若一条桀骜不驯的困兽,被连绵的群山夹在中间,一路左冲右撞,试图冲破重重阻隔,实现奔腾自由。河流的脾性难以捉摸,随河道和季节的变化显得喜怒无常,到了涨水季更像是挣脱了枷锁的恶龙,夹枪带棍地漫过河堤侵入两岸的田地和人家,使得农人一年的劳作化为乌有,严重时,连那些依山而建的石头屋子也不能幸免。

川西高原的地形复杂,大渡河流经的地区河宽水深、水流湍急,河床内还沉积不少巨石,少有的平缓河床便成了渡口的首选地,一百多公里蜿蜒磅礴的大金川河面上陆续出现了勒乌渡、庆宁渡、八字渡等众多的渡口,众多的渡口边都有一位忠实的渡河人。

金川人以牛皮船作为渡河工具的历史,大抵可追溯至隋唐时期。《新唐书》有载:“以女为君,居康延川,崖险四绕,有弱水南流,缝革为船……”康延川即现今金川安宁河一带,而“弱水”,亦被称作“嘉莫欧曲”,意为女王河。千百年来,牛皮船于“嘉莫欧曲”上悠悠穿梭,见证岁月更迭 ,迁延岁月。作为东女后裔的金川人,对先祖的尊崇与自豪溢于言表,以至于在传颂中,往往不自觉地将先祖们的容颜与能力无限美化,仿佛她们皆为超凡入圣、无所不能之人。在那些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女王兼具智慧与美貌,整个国家的国王与官吏皆由女子担任,男子被排除在朝廷官职之外,只能在外部服兵役”。“女王治理国家的岁月里,政权稳固,从未发生过任何篡位的乱象。” ……这些传说,宛如璀璨星辰,在金川人的文化长河中熠熠生辉。

直至今日,在金川的不少地区,独特的民俗风情依旧顽强地存续着。一些地区还保持着女性入赘、男性 “出嫁” 的习俗,每当女子诞下孩子,男子便会回娘家报喜,而报喜所用的馍馍被精心制作成太阳和月亮的形状。尤为特别的是,若诞下女儿,男子便抱回一个大大的太阳形馍馍;若迎来儿子,则会带一个月亮馍馍回家,其中蕴含的文化寓意,耐人寻味。

追溯历史,自东女国时期起,金川人便掌握了 “缝革为船” 的技艺,牛皮船自此成为金川人日常生活中普遍倚重的渡河工具。这种牛皮船呈圆形圆底,构造简洁质朴,却有着浮力大、吃水浅的显著优势,无疑是藏族人凭借非凡智慧,征服江河天险的智慧结晶。清乾隆时期,在金川做屯守的上海人李心衡曾满怀赞赏地赋诗称赞牛皮船:“春水桃花激箭流,截江一叶晓风遒。皮船曾触惊涛险,炊黍时中百里流。”寥寥数语,便将牛皮船的灵动与坚韧展现得淋漓尽致。

岁月悠悠,牛皮船不仅在漫长时光里承担着维系金川人生计的重任,更是在战火纷飞的战争年代,化作捍卫家园的力量。

早在东女国时期,北方强敌入侵,国土满目疮痍。女王紧急召集女官商议御敌之策。女官高霸主动请缨,前往噶延一带考察。结实健美的她立在牛皮船中央,任由自己和那又小又圆的牛皮船被恶浪抛向浪尖,再从浪尖处坠入江心,江水湍急如同猛兽,肆意扑向单薄的小船,让它在生死边缘上徘徊。摇桨的汉子动作娴熟地与金川江上的恶浪交手。高霸披着红白相间的燃巴站在牛皮船上,情绪稳定地把百褶裙的褶子理顺,将手轻轻抬起打望,绣花头帕上的吊穗在高霸轮廓分明的脸上摇晃,她看起来处变不惊,稳重又不失风情。高霸一路观察牛皮船在复杂水情下的通行状况,思考它用于军事运输与作战的可能。只一天的水上往返,高霸便绘好了御敌图,她马不停蹄地赶回,详细地向女王汇报牛皮船转运兵力与物资的优势,陈述它在战争中或可发挥关键作用的可能。

女王对高霸的快捷与敏锐赞赏有加,随即下令多造牛皮船以充实军备。在后续的战争中,牛皮船果然发挥了巨大作用。它们载着英勇无畏的东女国战士,灵活穿梭于大金川上,迅速地完成兵力部署与物资输送,一次次化解了敌人的攻势,成功抵御了外敌,守住了家国。

“嘉莫欧曲”河岸两旁的村庄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女人们在河边洗衣,男子下河打鱼。一群光屁股的男孩子在河边嬉戏玩耍,时不时一个猛子扎进深水里,再露头时,人已经在河的对岸了。岸边洗衣的女人们嗔怪地说一句:“鬼蛋子些,吓死个人了!”又抡起捶衣棒,在青石上啪啪地捶。

这样一群戴甲舞剑的女子以青山碉楼为台,长河清流为韵,将“以女为君”的王朝维护了整整一个多世纪。

朝代更迭、政权交替,数百年的繁荣和沧桑都仿若弹指一挥间。而大金河的水上交通工具却没有多大变化,牛皮船依旧在时间里风生水起。

1935年6月,土地革命浪潮汹涌,徐向前率三万红军从松岗转移到金川,三十年代的金川,民生凋敝,国民党的封锁让本就匮乏的物资更加紧张。即便如此,仅四万左右人口的金川百姓,还是毅然将家中粮食、牲畜和采摘的山果拿出。一袋袋青稞面、胡豆、洋芋、干牛肉和猪膘被小心地装进牛皮船,沿着大金川的水路,冲破暗流与漩涡,将这些珍贵物资运往红军驻扎地。这份鱼水深情,使得红军在金川停留的长达十四个月时间里,在金川建立起中国革命史上第一个省级少数民族革命政权,及其他工作的顺利开展。金川出现了短时间的安宁,可是好景不长,1936年从春天开始大旱,天上开始滴雨不下,粮食几近绝收,军民面临严重的饥饿之苦,牲畜几乎被宰杀完,军民只能靠吃野菜、树皮、草根维持生命。1936年7月上旬,红军离开金川地区,踏上北上的征程。牛皮船再度成为红军转移物资的运输工具。在这段艰苦卓绝的“牦牛革命”岁月里,牛皮船成为了连接红军与百姓的纽带,承载着物资与希望,为革命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大金河畔,最后一位渡河人姓靳。他的一生命运,仿佛从出生起便与水紧紧交织,房前是大川河,屋后则有一股巨大的山溪。这两支水系,养活了靳家几代人。向河而居的靳家,几代男丁都被人们称作老表。这里的“老表”,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亲戚关系,更多是一种亲切地套近乎。靳老表一家从陕西迁徙至金川,与藏族姑娘结为连理后,便在这片土地深深扎根。靳老表家独占一个渡口,家中备有好几只大大小小的牛皮船,这些牛皮船最初是为满足家里的水磨和碾房需求而打造。

靳老表的父亲——老靳老表,利用屋后水流的落差,用木板精心铺就了一道呈梯形状的直线水槽,巧妙地将水流引入水磨坊,利用水流冲击水轮盘,带动上下磨盘磨面。老靳老表将粮食倒入吊斗,那些饱满的颗粒,好似怀揣着使命,顺着上磨盘中间的进口,缓缓地、有序地滑入两扇磨盘之间。随着磨盘周而复始地转动,面粉如同绵密的雪花,从上下磨盘咬合面的沟槽中簌簌落下,空气中弥漫着质朴的谷物香气。老靳老表全神贯注,手持扫帚,把这些混着麸皮的面粉轻轻扫拢在一起,接着拿起箩儿,在筛面上匀速地来回筛动。每一次筛动,都是耐心与细致的交融,细腻的面粉纷纷透过筛网,落入下方的容器,而麸皮则被留在了筛中。筛完一遍后,剩下的麸皮又被重新倒入吊斗,开启新一轮的研磨与筛滤之旅。这般周而复始的劳作,通常要重复四五次,才能最终得到那细腻如丝、令人满意的面粉。而磨完一袋重达百斤的粮食,即便是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最快也要耗费一个多小时。

与靳家磨子隔河相望的村寨没有磨坊,村民们若要将粮食磨成面,就必须渡过波涛汹涌的金川江,而江面上并无桥梁,磨面的人站在河岸上,扯着嗓子高喊:“靳家老表,靳老表,我要推磨!”当地人称呼老表时,总习惯在姓氏后面附上一个“家”字。靳家老表的耳朵仿佛有着特殊的魔力,总能越过金川江上震耳欲聋的涛声,精准地捕捉到来自对岸的呼喊。由于前来推磨的人路途遥远,耗时颇长,所以大部分人都把“推磨”当成每月里的大事。清晨,阴山的太阳才刚刚露出一点头,河对面的呼喊声便清亮亮地传了过来。“靳老表……”喊推磨的人一定是双手卷成了筒状,这样声音才不会被河边的风轻易吹散。靳家老表一听到声音,慌忙捉起桡片(桨),把桡片当成扁担,抵在牛皮船的脊梁上,扛起牛皮船就匆匆往河边走。常常是等不到磨面人的再次呼喊,靳老表已经出现在了磨面人的视线中。

秋天,水流趋于平稳,正是庄户人家收获粮食的时节,来磨面的人也格外多。有时两三户人家会同时来到水边,候船的时候大家便聚在了一起。先来的人总是想着先上船,好能早点推完面回家;后来的人觉得先来的也不过是早到一步,也不过还是等在岸边,又没有到水磨坊前,也不该分个先后顺序。开船的靳老表也不言语,他力气很大,将两三袋粮食一起平放在船上。上了船的人也都安静下来,靳老表高高举起桡片,一桨划下水,牛皮船便如离弦之箭般,在清亮亮的江面上飞速滑出老远。渡船是免费的,但磨面要收取“课粮”,每一百斤粮食抽取三斤面。称面的时候由粮食的主人自己操作,若是主人家遇上丰年,满心欢喜,秤杆便会高高朝天;若是粮食是借来的,家中正为生计发愁,秤砣便会重重往下垂,几乎快垂到脚面上。有时主人还会带着几分为难地说:“这粮是借的,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课粮能不能等到收了粮食后一并给?”靳老表家要是粮食还够支撑生活,便会爽快应下;倘若自家的粮食也所剩不多,便会带着歉疚的神情说:“先给一半吧,余下的秋后再给。”然而,秋后,有时却成了一个遥遥无期的约定。

靳老表家所在的乡镇有好几处磨房,如此一来,来靳家磨房磨面的人就相对有限。靳老表便将目光投向了河对岸的人群。河对面的山上本没有路,靳老表便带上工具,不辞辛劳地去河对面修了一条便道。他还在便道最显眼的地方立了一块石碑,石碑上大致刻着:靳家磨房有水磨一座、碾房一座,水磨可推玉米面和大萝面,碾房能碾红米和旱米,来靳家磨子磨面,人和粮食都可用牛皮船免费接送,其他人渡船也同样免费等内容。看到碑刻的人口口相传,靳家磨房的名号越来越响亮,那条便道先是被走成了小路,后来又逐渐变成了大道。

靳家磨房的生意红火以后,靳老表的牛皮船在河面上往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从清晨的第一缕霞光初现,一直忙碌到夜晚星子满天。磨房里,磨面声、人们的交谈声、水流的哗哗声相互交织,构成了一幅有序而忙碌的生活图景。相比之下,碾房的生意就冷清了许多。金川并非水稻的主要产地,但红米却颇有名气。碾米的过程,宛如一场充满力量与协作的精彩表演,又笨又重的石碾,在碾盘上一圈又一圈地稳稳滚动,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稻谷在石碾的碾压下,看似会被磨成米粉,可神奇的是,它只是被渐渐脱去外壳,变成了饱满的米粒。

然而,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牛皮船、水磨、碾房这些古老的事物,渐渐被现代化机械所取代。曾经热闹非凡的渡口、水磨坊,无一例外地陷入了沉寂,那些古老的磨盘和残损的建筑,也正悄然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但对于靳老表而言,牛皮船的意义远不止是谋生的工具,它更是他一生与水相伴为趣的重要伙伴和固定的娱乐寄托。每年的每个季节,他都要和几个年轻人一起,扛着牛皮船逆水而上,前往离家几十公里的金川河上游去“放滩”。所谓“放滩”,就是将牛皮船置于激流之中,锻炼自己的驾船技术,这就如同现代人所热衷的冲浪运动。在波涛汹涌的水面上奋力搏击,感受在浪尖飞驰的刺激与畅快,这是属于靳老表的独特浪漫,也是他与大金川河之间割舍不断的情感羁绊 。放滩时,靳老表在波涛汹涌的水面上全力搏击,尽情感受着在浪尖飞舞、跳跃、冲刺的刺激与乐趣。当遭遇江面上最为凶险的“卷阔浪”时,汹涌的江水从牛皮船的两侧疯狂挤向船身,挤压得牛皮船的骨架咔咔作响,而这也恰恰最能激起靳老表与水较量的征服欲。面对那滔天白浪,他沉着冷静且动作敏捷,用一只脚稳稳地扣紧皮船底部,另一只脚的膝盖牢牢顶住牛皮船的边沿,以此保持身体平衡。保住身体平衡后,手中的桡片便快速刨开急水,奋力拐向缓水区。倘若稍有差池没有应对过来,牛皮船很容易被激流掀翻,倒扣在划船人身上。在这样的激流中被船倒扣,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整个过程惊心动魄。而靳老表自己仿佛幻化成了一朵灵动的浪花,畅快地享受着自由搏击的快乐,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人生嘛,不过就是搏一搏嘛!”

所幸,从小在水边长大的靳老表从未失手过。倒是有一回在缓水区被牛皮船倒扣,但对于水性极佳的他来说,游出水面不过是小菜一碟。“我六十多岁的时候,还能一个猛子扎到河对面呢。”如今已经八十有余的老人,看起来却只有六十左右的模样。七十七岁时,他还瞒着家人,悄悄下了一回河。“可惜呐,现在不准打鱼了。”靳老表回忆起以前江上打鱼的日子,眼里闪烁着光芒,“一网下去几十斤呐,白花花的一大片。”他说,鱼儿喜欢浅水滩、洄水沱,因为浅滩上有很多小虫子,小水虫子多的地方鱼就多。靳老表总会将网里的小鱼儿统统放生,大鱼则留着自己吃,或者卖掉换取一些盐、茶之类的生活用品。那时的鱼不像现在是国家保护动物,价格也不高,还不到猪肉价格的四分之一。

随着桥梁的出现,牛皮船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起初,河面上出现了索桥。德国著名的地理学家、探险家艾伯特在其游记里对索桥有着较为详细的描述:“我对竹索桥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简直是技术的奇迹,……竹索桥高悬在泛起朵朵浪花的河面上,长度为122步(大约100米),整座桥没有使用钢材,11条由竹子编成的细长竹绳索连通了河的两岸。竹绳索两边被牢牢地固定在小屋的木桩上。每条竹绳索先要绑在一个垂直的滚轮上,然后才被固定在木桩上……每一阵微风吹来竹索桥都会晃动。每走十步都要停顿很长时间,人的移动也引起了桥面水平和垂直的晃动。我几乎可以确定,沿着小金川河向上游的大渡河上游的桥梁,基本都是竹索桥样式。”显然,索桥的出现并没有对牛皮船的水上运输地位产生太大影响,毕竟与牛皮船相比,索桥建设投资巨大,而且还需要专门的守桥人组织过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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