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

作者: 乂也

我出生时,父亲二十五岁。儿子出生时,我也是二十五岁。我把这归结为宿命。在父亲生命的最后半年里,他的时间都花在了射频治疗上。那个初夏的夜晚他在想些什么,对此我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他支棱着身子在那半明半暗的朦胧中仰起头来,看见的又是怎样一幅图画。但在他心里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他对围绕自己的这个世界相当了解。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小镇上所有的邻居他全都知道姓甚名谁,以及与他自己相比较,他们又各属于哪个位置,有人是小学副校长,有人则是酒鬼。他最反感在别人面前暴露他的某些隐私,比如他的癌症。他对其他人的弱点目光尖锐,对自己的弱点更是难以接受。虽然我仍然不能说我已经了解或知道他当时的处境,但现在的我也经历了娶妻生子,有一些事情是能领会的。

譬如,我们各自的岁月之间有多么大的差异。我的生活里充满着丰富无穷的意义,向前跨出每一步就敞开一道门,每一道门都可能将我引领到最远处。现在我不能理解的是,他生活的意义实际上从某方面来讲不是把那些单个的、许许多多的日常事件集中一处,而是完全把它们分散。因此除了一些抽象的概念外,不可能抓住要点。

如今,当世事变得愈来愈纷乱繁杂,不仅触及心中的痛楚在逐渐减少,也会觉得许多事情其实毫无意义。癌细胞在他体内逞能时,他内心应该也这么想。他向来是讨厌猫狗之类的家畜,但手术后他不知从何处收留了一只流浪狗。它通体白色,环状黑色罩在耳朵两侧,像两枚印章。他给我打电话,让我教他发朋友圈,视频里狗围在他脚边,他枯瘦的脚趾上有很多白色脚皮,狗舔舐着他的脚趾。在他死去三年后我翻看他的手机,看到了那双脚。

妻说,要了解世界,必须将自己摆放在与其保持固定距离的地方,你不能总是一成不变,过分沉湎往事,不容易看清未来。当我们用肉眼看微小的东西,比如分子、原子,会觉得看不清,那就必须把它们放大了来看。若是天体系统、河流三角洲、天穹的星象这种浩大不可及的物象,我们就把它缩小了来看。把这一切都归入我们意识的范畴中,一切便释然了。这个释然,就是知识学问。整个儿童、少年时期我们历经艰辛,为的就是达到能与一切事物和现象保持正确距离的这一点,这一个位置。

从山谷间透射出的落日余晖,给黑黝黝的树顶点染上一抹红色。山坡上驶来了一辆崭新的SUV。车灯首先照亮了村口广场上的人。他蹲在人群后面。在短暂一瞥中,反光镜、金属、羽绒服、暗光下反射出池塘的波光、汽车一晃而去。接着是那些在路上玩游戏的孩子,他们得向路的两旁勉强迈出一步,好让汽车通过。现在他们站在那里,都盯着这辆车看。我能感觉到他的落寞。

头七还没到,他能以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原因看透我的心底,这不是第一次了。比如,多年前,在秋天的一个晚上,我把一小沓毛票藏在了床上的被盖下,正是因为我猜到了他会进入我的房间,他摸到了那沓毛票。他从广州带来整整一铁罐的零钱,全都是一毛两毛五毛的,他从来没有问我把他给我的钱到底花在了什么地方。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给我做了一柄木剑,跟街上的塑料玩具很像,连花纹都一样。多年后,我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类似的木工活,我想我得写一篇小说纪念他。他刚一走进房间,站定后,看了我几秒钟。

“你现在还好吧?”他似乎在说。但又没开口,就像做梦一样。我常常做梦,但他又总是不开口。我有点焦急又无可奈何。

他怎么可能到我面前?

那时候,我还是一名乡村教师。学校附近有一座信号塔,与学校同名。新林塔,非常诗意的名字。我夜里总是在塑胶跑道上夜跑,听五月天的歌。我感觉他好像是那信号塔上的信号,隐匿得很好,又没有离开过。朋友打电话叫我不要难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复他们,就像当初考研失败他们安慰我一样,就似夜里的星光,好看而不中用。这种心思,于我也是庸人自扰的羁绊。

我又朝着父亲的方向望出去,他一手拿着铁锤,另一只手拿着一把铁锹,朝着草坪走过来。我赶紧向后退了几步。就在这时,我的耳机掉落在地上。我一看手机,差两分钟到十点半。校园里很安静。紧接着,他以独特的步子向我走来,身子往前一耸一耸的,有点像只鸭子在走路。为了能在屋里走路又快又不发出声响,我们逐渐练就了这种走路方式。当他上来以后,已经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你去跑步了?”他进屋就问。

“在外面操场上,”我说,“我今天批评了一个男生。他坐第一排打瞌睡,我很生气,在办公室数落了他,他父母离异,他跟着妈妈过。上周学校开运动会,我看到他们拿着手机打游戏,我想起了你当初去网吧找我回家的样子。你差点打了我。”

我做出踮起脚打人的手势。

他从我身边走过,夏夜的风往我这边吹过来。月亮升起来了,从他身上还能嗅到田野的气味,青草味、树林、碎石和马路。

“那个男生白白净净,很会踢足球,是校队主力。”我说,“他在作文里写了他死去的奶奶。他说在灶房里可以听到奶奶的脚步声,还能听到奶奶淘米的水声。”

“是千真万确,人是能听到这些的。”

“听到什么?”

就在这时父亲坐到了石板凳上。我想现在最好还是回到自己的屋里去,那就不会任泪水再次涌出的危险。

“你买车了啊。”他问。

他没有看着我。他背对着我抽烟,像一座坟墓在幽暗的夜里矗立,仿佛能从齿缝间吹出一口气来。在他没能看出我开始掉眼泪之前,我扭头走进了宿舍楼。我独自一人待了很长时间,这算不了什么,我扛得住。我坐在单人宿舍里,房间里木地板散发的潮气格外刺鼻,我盯着墙上艾弗森亲吻地面的海报,一头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就这样,我躺在黑暗中胡思乱想,有时候会做这样的梦,醒来后,瞥见笔记本电脑上的信号灯。四周一片沉寂,我能够听到校外主干道上行驶的汽车。汽车的声响夹杂着附近工厂的轰鸣声。在那里,汽车如同半分钟前突然出现那样又突然消失了,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当黑暗攫住我时,我往里深深地吸着气,开始微微颤抖,同时肚腹的肌肉一阵紧缩,口中挤压出一阵呜咽,声音很大,我不得不用柔软的枕头将它们止住。我就这样沉沉睡去,枕头很快就浸湿了。

当我坐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八年。在面前的玻璃窗上我看到了映照出的我的面容。除了眼睛还闪着光亮,其余部分因微弱的反光显得黯无光彩,左面整个脸部处在阴影中。两道深皱纹爬过我的前额,左边脸颊上夹杂着厚厚的胎记。当这双眼睛严肃地凝视,嘴角微微向下。不知何时开始,我笑起来有点歪嘴,我甚至感觉,只有当我这张脸阴郁时才是正常的模样。

在那所中学居住半年以后,我渐渐熟悉窗外的景色,这是日复一日积攒的印象,但我与它们并不相干。有时候,我会把课件用最短的时间讲完,再用大半节课给他们讲民间故事。我喜欢他们聚精会神地听我讲,总比大部分人昏昏欲睡强。在这样一个私立学校里,大部分学生也不过是在虚度年华。虽然我很痛恨浪费时间,但我也无时无刻在浪费它。

时光如同来自四面的、节奏均匀的微波将我的生活恒定不变地托升起来。除了其中所含的某些细节以外,一切总是同样的千篇一律。随着每天的日子过去,在夜晚的某一刻便更加怀念以往,就像怀念情人的肉体那样,令人悸动又即刻昏沉,有时候,我看到天上繁星数点,那一刻某一扇门敞开,日子终于又向前移动。与此同时,我在其中恰恰看到了这种重复、禁闭和毫无变化很有必要,它们给予我保护,一旦我离开了它们,所有从前的烦恼便会回来。突然地,我会被那些所说过的、所见过的、所想过的漫无边际的无数念头完全占据,仿佛又被扔进了从前生活了多年的那种毫无节制、一事无成,常常深陷于自轻自贱和失败的境地之中。

在现实里,真实的场景是:一大清早,当外面的街上还是一片漆黑,整个屋子里还没有一丝动静的时候,他站在我跟前,情绪很好地等待着新一天的到来。伴随着《追梦赤子心》的音乐响起,我不情愿地爬起来,洗漱,上早自习,上课,备课,回到宿舍写小说。在梦里,他还是会出现在我的宿舍前面,有时候,他会跟我没完没了地商量,今天很冷,应该多穿一件,再不能数落学生了。晚上不能晚睡,头疼应该去看医生。昨天家里又漏雨了,房顶到床上全都淋湿,他说他一夜没睡。这种没完没了的对话多次发生,有时候,当我由厌烦变为激怒,厉声对他讲话时,他也会立即变了脸色。他的脸色蜡黄,有气无力,声音低沉:“我也没地方可去,除了找你我也不知道跟谁说。”他低下头,耷拉着肩头扭过身去,点燃了一支烟离开了。我想,自找的,让他这么去好了。

当然会意识到这样做是很消磨人的,虽然我知道应该多跟父亲交流,但这对身处其间的我意义不大,仍像陷入了眼泪和失望的泥潭里。我一旦陷入了泥潭,就将被新发生的每一件事拽住旋转而下,直至泥潭深处。而与此一样消磨人的,我意识到自己是在跟学生打交道,是学生在消磨我的耐心,把我往下拉。我经常认真地教他们准备考试,但是有悟性的学生极少,大部分学生只能靠重复做题和讲解,才能勉强懂得一些考试技巧。对此,我很失望,我认为这种教育很失败,且对我的能力产生怀疑。像这种处境,我是要尽最大可能不做这样的人。在当老师以前我从未想到过这样的事。

从生活里我唯一学到的是忍耐,绝不向它提出任何问题,将所有的渴求和幻想积攒沉淀,让它燃烧,最后顺着笔尖流出。我不知道这些思考来自哪里,当我看着眼前这白纸黑字时,我仿佛看到了人生的归途。当我在现实世界里按图索骥而不得时,就只能寄希望于纸笔,仿佛这就是一个连通器,连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当父亲在我现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他开始养蜂。那时候我四岁,在村小学读学前班。在这个学年开始的最初阶段,我的父母还在天天吵架,我猜不出他们将来的关系究竟会如何发展。那时候我们住在村里最古老的一座房子里,那是好几辈族人的祖屋。村子建在半山腰上,地势很高,背面是树林,村口是一条河流,河的上游是仙人石水库。祖屋据说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黄色土砖砌成的墙面一到雨季就被淋得要倒一样。终于,在父亲查出癌症的前一年,老屋后墙因大雨轰然倒塌,他用红砖又把后墙砌好,用彩钢瓦代替了老瓦,看起来格格不入。刚开始养蜂的那个夏季,父亲买了几十只蜂箱,蜜蜂每天在耳边嗡嗡作响。父亲在山西放蜂时从那里带回了很多废弃的煤块,黑得发亮,往蜂窝煤炉里烧两个月的煤块,炉子就会坏。在父亲脑子里的许多理想工作中,养蜂人就是其中之一。当时,养蜂算是比较赚钱的行当。在这方面他也确乎有才能——他的蜂箱不是最多的,但是蜜蜂死亡率却是最低的。他有本叫《怎样养蜂》的书,他奉若至宝,经常拿来看。刚刚养蜂那会儿,我们对前景乐观,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后来慢慢地,同时也是很确定地,掺杂了一种自嘲。那时候,父亲夜里会和好友去水库用电瓶捕鱼,每次都带了几十斤黑鱼回家,黑鱼背纹像蛇,我每次都是闻着腥味从房间里跑出来,到厨房去喝一碗鱼汤。

房子很老了,它曾经属于我的祖父和他的同辈人。后面他们兄弟七人分家时,父亲得了最旧最破的老宅。家里的世世辈辈都是在这个老屋里去世的。我有点理解父亲了,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和这座老宅无比亲密,那时候他的许多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对我来说,他类似于神话中的一个幽灵,强壮、有权威、有主见,会做很多木工活。在我见过的那些照片里,他总是一身白色衬衣银灰色西装套装,扣子严严实实地扣到脖颈处,喉结突出,神情严肃。

我想来想去,时间越长也就越不能理解,我怎么能够把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强加给父亲呢?每当我重新体验这个夜晚的时候,它都以父亲的提问“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而结束。真相可能是,有提问却没有回答。其实,那都是我自己在提问,也是我自己没有给出答案。现在八年时间都过去了,事情还是悬而未决。我先后当过文秘、文案、图书编辑、教师,后来又考上了公务员,从县城考到了市里,却依然诚惶诚恐地生活着,对谁都点头哈腰,面露微笑,仿佛隐身人一般,消失在父亲的记忆里。

现在,我早就不再追寻这个答案了。我勉强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我们一生中最难做到的事就是认识自我。我们甚至连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我们认识自己的镜像,认出在相片上或者录像里的自己,仅此而已。如果有人声称,我们和另一个人相像,我们却已经无法设身处地去理解个中缘由了。在自己身上,我们找不到下一代的影子;在父亲身上,我却可以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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