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牧云朵的人
作者: 李美霞每一只羊面前 都会有一滩草属于它
在呼伦贝尔,春天的风依然强硬。
已是四月中旬,风仍然保留着桀骜难驯的脾气,从荒凉无垠的草原上来,从山头上好像一辈子也不会融化的雪上来,从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天边来。
乌仁其木格奶奶擦掉被春风逼出眼角的泪说:“每一只羊面前都会有一滩草的,草原不会亏待每一只降生在春天的小羊羔。”
她还算不上老,不过六十出头。草原上的风霜雨雪让她操碎了心,原本壮硕的身体逐渐枯萎下去,再也不能像春草一样,遇到新的雨水重新膨胀、新鲜起来。大概是刚四十出头的时候,一个住在十几公里外的邻居带着孩子来串门,孩子礼貌地称呼她“乌仁其木格奶奶”,她笑得眼泪直呛,亮晶晶挂在两腮。
从此,草原上的人都叫她乌仁其木格奶奶。
那些初生的羊羔会怎么称呼你呢?我问。
“额么格额吉。”乌仁其木格不假思索地说,然后笑了,说,我的羊羔都会说草原上的话。
这个我明白。
草原上降生的每一只羊,就是牧人手里多添的一把金,就是返青的草场上又洒下的一颗珍珠。接羔保畜,是牧民一年中做的第一件大事。头半个月,乌仁其木格一家就把羊圈收拾干净了,秋天用新砖瓦修缮过的羊圈里盛纳着上千只羊。产羔前的饲料是乌仁其木格亲自筛选过的,保证每一根草的干净。她的儿子呼和把备好的白石灰均匀地撒在羊圈里用来杀菌。
从第一只小羊羔在一个傍晚降生开始,近一个多月,这一家人为近千只羊的繁衍悬着一颗心。乌仁其木格几乎二十四小时泡在羊圈里。本就瘦弱的身体在宽大的蒙古袍里晃荡着,看上去并不比一只刚出生的小羊更壮实。
走到羊圈门外,乌仁其木格蹲下来。她的脚下,一只小羊羔静静地躺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昨天夜里它死去了,没来得及见到新一天的太阳。
怎么会死了呢?我蹲下来,为没来得及吃上头茬新草的小羊羔惋惜。
这个小东西在妈妈肚里的时候就吃着亏呢。
乌仁其木格告诉我,小羊羔的妈妈是第一次产羔的两岁母羊。怀羔后并不像其他母羊那样能吃能喝,反而一天天掉膘,直到生之前,身体下也不过一个小小的凸起。三天前的夜里,母羊在老主人的帮助下完成第一胎的生产,顺利产下一只雪白的小羊羔。
头次产羔的母羊常有难产现象发生。母子平安,乌仁其木格总算放下一颗心。
可母羊似乎为了第一次当母亲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接连两天,任凭小羊怎样跪地叫乳,它的乳房空空如也,像倒垂空瘪的口袋,挤不出一滴奶水。小春羔在母羊肚里缺吃少喝,先天营养不良,出生后没有泉水一样新鲜温润的初乳滋养,自然也不能获取更多的母源抗体。
乌仁其木格从其他母羊乳房里“借”来奶,用奶瓶装了喂养这只可怜的小羔。短暂的拒绝后,小羊羔还是一口口喝完了。可喝了“借”来的奶水后,小羊持续拉了两天稀,四条腿哆哆嗦嗦不能站立。
昨天夜里它死去了。
我心里空空的,提出想看看它的妈妈。
乌仁其木格打开羊圈的门,对着一只在小围栏里冲撞的母羊一指,说,在那儿,叫了一晚上了。
空了身体,母羊更显得瘦骨嶙峋。它背对着我气喘吁吁一次次完成一个动作——整个身体退后,在尾部抵住围栏时再埋头向前冲,快到围栏的时候两条前腿高高跃起,想要扑出围栏而去。
没有一次成功。
好几次,它的前腿已搭上横着的围栏,两条后腿还是被高高的围栏拦下来。
整个羊圈里充斥着叫喊声,此起彼伏。一只只小羊羔“咩咩”叫着钻到母羊身体下去了。只有这只母羊近乎执拗地冲撞着,发出无助的“咚咚咚”声。
我泪眼婆娑,不忍再看。乌仁其木格轻轻叹口气,仿佛一株枯萎在去年的陈旧草尖,抖落了一颗晶莹的露珠。
乌仁其木格向羊圈更深处走去。一只母羊侧卧在干草上,身子不停地战栗、抽搐。听到脚步声,它扭过头无助地看着老主人,一声接一声惨叫着。
是一只正在生产的母羊。乌仁其木格伸手,抓着已伸出母体的两条羊腿熟练地轻轻一拉,小羊羔的脑袋探出来,紧接着两条后腿也从母羊肚子里分娩出来。它和妈妈一样浑身雪白,只是脑袋和四肢被墨漂染成黑色。母羊强撑着的身体顿时瘪了下去,长呼一口气把头重重地跌落在麦草上,轻轻闭上眼睛,嘴里喘着粗气。
乌仁其木格的眼里溢满了眼泪,双手合十对着一只羊跪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呼和走过来,他刚帮另一只母羊完成生产。他也跪下来,对着母羊一边祈祷一边忏悔。
他们说,这只母羊在产下羊羔之前就已注定活不长久。
这个春天,乌仁其木格委托呼和给母羊挨个注入一种叫血焦肝虫霸的处方药。这种驱虫药原本是能有效对抗威胁羊群繁殖的血虫病的。
草原上雨水大的时候,携带病毒的虫卵就会附着在草秆草茎上,即使气温低落到极点也不会消除这些害虫。春风吹过,新草长出来,虫卵随之大量繁殖。羊吃了草后肝脏里就会滋生虫卵,这些虫卵造成羊造血功能不足。得了病的羊会在夏天或秋天犯病,最初只是身体逐渐瘦弱,然后大量死亡。
离乌仁其木格家所在的五三嘎查不远是中俄蒙三国交界的0号界碑处。三个国家的牧场凭借最原始的铁丝网层层隔开。带我去的民警告诉我,邻国牧民每年春天都会放火烧荒。有一年,烧荒时间碰巧一致,草场上火光熊熊、浓烟滚滚。大火驱赶着无处可归的黄羊一路向着我国边境飞奔而来。
一把火比一瓶药管用多了。
烧荒虽会祸及牛羊、房屋,但也能最有效地烧死虫卵。选择在春天烧荒,有利于牧草的出芽率。烧过的草灰是一种新鲜的肥料,一边烧一边施肥。
五三嘎查的牧民也会找时间焚烧秸秆,以此烧死顽固的病虫害。
乌仁其木格抱过小羊羔,送到母羊面前。
呼和看着奄奄一息的母羊,垂着脑袋万分自责地说,也许是自己给这只羊打过量了,也许是这只羊不受药,反正,它活不长了。
母羊的呼吸很重,睁开眼睛扭头伸出失去颜色的舌头舔舐着初生的小羊羔,从它的头一直到身体。
小羊羔发出几声咩叫,怯怯地,带着哭声,像拱出地面的一棵嫩草那样稚嫩、新鲜。乌仁其木格把小羊羔塞到母羊身下,母羊侧着身体躺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它用脖子支撑着头执拗地向后仰去,使足力气将一条后腿抬起,给小羊羔展现母亲最丰沛的乳房。
动人的一幕。小羊羔怯生生地伸着脑袋,吮吸到初奶的一刻,努力站立的两条前腿竟自然地、轻轻地,向着一只即将死去的母羊跪下来。
动物的爱从不会有假
住在五三嘎查的几天,风从四面八方赶来,有时大,有时小,无头无尾,无休无止。
“刮吧,风吹起来,草才能快点长出来。”乌仁其木格说。
心里盼着嫩草,我就和这片草原一起接纳了风。
风从肩头擦过,一溜烟钻进枯草丛里去了。满地的枯草滚动起来,被风推着向一个方向弓腰倒下去。一股风把自己团起来,在乌仁其木格的蒙古袍里游荡,轻轻地替她解开一道古朴的盘扣,又替她合住飞舞的裙摆一角。
我多想让它掀起母羊的一身毛,轻轻抬起母羊的一条腿,重新看见早已僵硬的身体鼓胀圆润起来,胸脯一起一伏,像风一样,完成生命的一呼一吸。
人间的烟火依然旺盛,不会因为一只失去母亲的小羊和一只失去孩子的母羊而改变什么。
乌仁其木格一大早就去羊圈里了。那只失去孩子的母羊精疲力尽,不再试图跳出窄小的围栏,只是用尾部抵住围栏的一角,不躺不卧,用一种近乎执拗的原地呆立,表达着内心的绝望。
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它的身体随时都要垮下来。在我看来,它已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乌仁其木格不肯放弃,抱着小羊羔到围栏边去了。
小羊羔的叫声在风中孤独无助。
母羊会认下小羊么?我跟在身后悄悄问。
“会的。”她打开围栏,强行把小羊羔送到母羊身边去。
母羊的四条腿像四根细瘦的柱子,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并不打算扭过头看一眼小羊。小羊茫然不知所措。乌仁其木格轻轻推着它,示意它到母羊身边去。
小羊似乎明白老主人的心思,加上自己渴望得到母亲的怜爱,便怯生生地向母羊靠近,一步一步试探着到母羊身边去了。
母羊站在围栏里,像一座雕塑。
“青格勒,去,到妈妈身边去。”乌仁其木格再把小羊羔往母羊身边推一推,这次,小羊的嘴唇碰到母羊的前腿,母羊站立太久了,绷直的身体随风晃动一下。
青格勒是谁?
乌仁其木格没有回答我,眼睛盯着围栏里的两只羊。小羊羔仰头对着母羊“咩咩”叫了两声。母羊浑身的毛被风吹动,僵硬的身体里似乎流淌过一股春风,瞬间柔软起来。
乌仁其木格伸手把小羊羔往母羊身体下塞,说:“去,青格勒,吃一口妈妈的奶。”
她大概忘了这只母羊产羔后没有一滴奶水,白白失去孩子的事。
小羊把头钻进母羊身下,仰着头在枯萎的乳房上来回蹭。母羊的四条腿前后挪动了一下,它低头看了看黑脑袋的小羊羔,眼神里都是悲凉。
走吧,我们回去。乌仁其木格拉着我走出羊圈。我问,这就行了么?母羊会认下小羊么?
她笑吟吟地说:“会,人会装假,动物的爱从来不会有假。”
我问起青格勒,她擦着眼泪笑了。
青格勒是一个退伍的兵。
“那孩子壮实得像一头牛犊,老远就喊我额么格额吉。”
乌仁其木格这样说着,眼睛就向天边飘去了。
牧人总是惦记着天边,惦记着草原上干不完的活。草场太大了,大得能装下牧人一年又一年简单而重复的生活。从三月接羔开始,牧人的脚步就像风一样再也停不下来了。五月,草偷偷钻出来,慢慢长起来了。生生不息的青草,正是长生天赐给降生在草原上的每一匹马、每一头牛、每一只羊最珍贵的礼物。
牧人给这些新生的羊羔耳朵上打上三角的、圆形的或是半月形的标记。
到了夏天,整个羊群需要混群放养,一起到夏营地去游牧。
这些草能满足每一只羊的胃。
两个月的时间,再庞大的羊群也能不慌不忙、轻轻松松长足水膘。阳光照耀的六月,乌仁其木格挥舞着剪刀,给每一只羊剪掉厚重的羊毛。她坐在草地上,一只手在天地间咔咔飞剪,一只手抚摸着圆滚滚的羊身子。然后呢?然后羔子不知不觉长大了,比老主人的身体还壮实。
肚子里吃进太多青草,老主人就惦记着要给羊群灌驱虫药了。
八月,牧人整天都在草场上打冬草。泛着青绿还没有完全枯萎的草被挨茬割倒,晾晒在蓝天下,之后被捆成庞大的圆捆运回冬营地。
一捆一捆,垒叠到天上去。
乌仁其木格一生都生长在离边境线不远的五三嘎查,像一棵草,春荣冬枯,逐渐老去了。唯一一次出远门,是到满洲里去送几个退伍的老兵,这些孩子从四面八方来到呼伦贝尔,在边境线上站岗执勤。离家远,遇上短暂的休假没地方可去,就到乌仁其木格家里来走一走。那个叫青格勒的新兵刚到呼伦贝尔的时候,瘦弱得像一根草。望着一辈子也走不到头的草原想起天边的家,没少流眼泪。
他第一次到乌仁其木格家的草场上,乌仁其木格把新熬出的奶茶端给他。青格勒只喝一口,眼泪就流进热滚滚的奶茶里去了。他告诉乌仁其木格,奶茶的味道和奶奶熬的一样香。
乌仁其木格家的草场上更热闹了,那些想念着奶茶味道的孩子们一口一个“额么格额吉”地叫着。晒干的牛粪轻飘飘地舔舐着熬奶茶的大锅底部,滚香的奶茶味就随着风向天边飘去了。乌仁其木格把这些离家的兵都当成自己的孩子。她轻声唤着每一个人的名字。士兵们退伍后,那些汉族的、蒙古族的名字就被她冠在新生的小羊身上,一直陪在她身边。
青格勒受到乌仁其木格的格外关照,像关照一只小羊羔。
青格勒退伍前一年的春天,邻国牧人照例烧荒。兴奋的火从铁丝网那头飞奔而来,在枯萎的草原上拉起一条长长的火链,长了脚的火在天地间呼喊、蹦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