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树在叫我

作者: 陆应铸

山川莽原,浩瀚无际,天高月朗,万树生长。

晨曦微露,梦醒时分,我常常清晰地听见,有一些并不怎么熟悉的树,在遥远的地方亲切地呼唤我。于是,凛冽冬日,我便不由自主地幻想自己变成了一棵会行走的树——青枝绿叶,花团锦簇,我与擦肩而过的每一棵树谈笑风生,向树冠之上飞过的每一只鸟挥手致意。

当新一轮寒潮来袭,我冰冷的双脚如愿踏上南方温暖的红土地,又一次见到那些久违的植物与明艳的色彩。哦,我日思夜想的南方啊!是的,舒适和煦的气候环境,真的能让人心情愉悦身轻如燕。此时此刻,我想起俄罗斯著名作家赫尔岑的话,并产生情不自禁的共鸣:人一到了南方,就觉得自己变得年轻,想哭,想笑,想唱歌,想跳跃。

土地的心思都长在树上。一方水土养一方树。

我心目中的南方,不是纯粹地理意义的南方,它在秦岭淮河之南,更南些,南方之南。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五岭以南,气象万千。榕树,木槿,龙眼,异叶翅子树,美丽异木棉,大叶米兰,鸡蛋花,无忧树,桉树,椰子树,异彩纷呈的南方植物雀跃而来,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花艳果硕的表达欲,感染着我也澎湃着我。

在南方,独木可以成林。成片的红树木看上去却全是绿。纵目四望,南方多佳木——唯椰子风情万种。

前来迎接的朋友崔彩玲女士告诉我,别看椰树不那么粗壮,每年如期而至的台风,一旦登陆,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却独独对椰子树奈何不得。此前,我赏析过“椰风海韵”之意味隽永,吟唱过“椰子树的长叶遮不住你的笑脸”之爱意朦胧,没想到身姿婀娜的椰子树,看似柔弱实则一身傲骨,竟如此的外柔内刚情比金坚,我有限的认知被又一次刷新。

此行首站湛江,眼前看到的是大王椰。我透过车窗望去,平视只能看到其不枝不蔓的笔直树干,树皮光洁细腻,没有一点皱纹疤痕,像正值豆蔻年华的美少女,大长腿,小蛮腰,亭亭玉立,高高爽爽,俊俏挺拔,轻盈飘逸。我坐在车里,需要俯身仰望才能看到树梢,可能是树干长得过高,树冠像一把巨大的绿伞,又像一个造型别致的风筝,在空中调皮地随风飘动,远远望去,树冠就像一朵云,绿色的云。洁白如玉的云,青翠欲滴的云,在蔚蓝天幕衬托下,形成一幅多么恢宏壮美的画面。

那一刻,我对“木秀于林”忽然有了直观而深刻的别样领悟。

我注意到,在椰子树的树冠与树干之间,长着圆嘟嘟的果实,青绿色,泛着光泽,七八个,十多个,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像一群可爱的小宝贝依偎在父母羽翼之下。或许是距离产生了视差,高高悬挂在半空中的椰子,在巨大树叶映衬下,看上去形似只手可握的甜瓜,其实,真正捧到手里,要比甜瓜大三四倍。

望着车窗外蔚为壮观的街头行道树,一位北京摄影家突然抛出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问题:“椰子会不会掉下来砸到行人?”崔彩玲女士回答,椰子树通灵性,无论果实成熟到什么程度,一般都不会掉下来砸到人;即使掉,也是在深更半夜没有行人的时候掉;如果真的砸到人,那砸的也是坏人。这听上去有点玄乎。手快的同行者立马在手机上搜索,果然没有搜到任何关于椰子掉落砸伤行人的报道,验证了所言不虚。

当地朋友介绍,可能是因为气温的缘故,本地长的椰果其椰子水喝起来口感并不好。原来,雷州半岛市面上的椰果,都是从海南岛运过来的。

我们一行在湛江集结出发,经廉江、雷州、徐闻浩荡南行,岭南肥沃的红土地上,烂漫的三角梅,茂密的佛肚竹,珍贵的红树林,郁郁葱葱,生机盎然,而我们看到最多的还是椰树,越往南,越发茂密繁盛,越发秀丽多姿。

湛江徐闻县角尾乡有个“中国大陆南极村”,村头海角,湛蓝的南海与灰蓝的北部湾,两个海域在这里相拥交汇,形成壮观的双海奇观,涨潮时分,双海潮涌,打出罕见的十字浪,顺着浪头远远看去,便是隔海相望的海南岛——我们此行的下一个目的地。

树是海岛的表情,每个海岛都有自己的表情包。

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海岛,正如世上没有长得一模一样的树。世间万物,因变化而丰富,因异趣而美好。

过琼州海峡,登上海南岛,这才是真正的椰子树世界,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椰岛。海南岛的环岛旅游公路,像极了一条绿色项链,路是柏油路,却又不同于我们在别处看到的旅游公路,道路两旁是椰子树构筑的长廊,浓密处就像是深不见底的绿色隧道。

海南岛的椰子树与雷州半岛的不一样,这里的椰子树从根部开始就贴着地面斜着向上生长,像是海风中长大的孩子,看上去虽然矮小一些,却更粗砺,更巴实,更健壮有力。或许正是因为随时都要经受呼啸海风的考验,能感觉到它们的根扎得更深,在大地上站得更稳。椰子树的叶子也很神奇,呈羽状深裂,韧性极大,可有效缓解风力,一看就是挡风护家的神器。如此看来,老百姓称椰子树为“英雄树”,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是在赞扬这些守护一方平安的功臣。

斜着长大的椰子树,凭空就多出一份妖娆,婀娜多姿,丰姿绰约。依顺着海岸线而蜿蜒曲折的公路,在椰子树掩映下浪漫延伸。路的一侧,透过椰树长叶,可见金色沙滩洒满阳光,穿着泳衣的时尚青年嬉戏玩乐,浪花朵朵,海涛阵阵,白云悠悠,鸥语声声,极目海阔天高处,人生快意天涯时。眼前如诗如画的秀丽风景,让人忍不住想唱歌。好在同行者中有一位年轻女博士小宋,专司手机点歌一职。《南海姑娘》《大海啊故乡》《西沙我可爱的家乡》《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请到天涯海角来》……歌声溢出车窗,一个个活泼可爱的金色音符,撒落在它们曾经破土萌芽、拔节孕穗的肥沃土壤上。

海南岛的腊月,椰子树也会偶有枯叶,但你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萎顿。零星的枯叶,只是一种点缀,一种陪衬,一种曲笔,是优美旋律的一段前奏,是传统绘画的一处留白。正是有了枯叶的铺垫,整棵树,整片林,整座岛,就显得格外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直至高潮迭起。是啊,你看,每一棵椰子树的主体是绿的,树木的生长环境是绿的,连吹过的风仿佛都有色彩与质感,翠生生的,绿莹莹的,湿润润的,明亮亮的。我们忍不住在椰林深处停下车,伸展双臂,凝神静气,深深呼吸,贪婪而又仔细地品味着这不染纤尘的清新空气。

距离,不光产生美,还产生不一样的身价。同样的椰子,我们在雷州半岛的酒店里品尝时,12元一只。来自北京的摄影家说,有一次他从超市买一只椰子回家,花了25元,却买回一个麻烦,剪刀戳不破,菜刀砍不动,无可奈何,敲开正在装潢的邻居家门,借来手持电钻,这才解决难题。北方人吃一只椰子遇到的困难,是南方人无法想象的。

在文昌市东郊镇椰林湾风景区附近,路边椰子树下随处可见摊点,售卖的青椰,刚刚从树上摘下,4元钱一只,随便挑选。扫码付款,我们每人手捧一只,卖萌拍照,喝椰子水,清冽爽口,解渴消暑,还富含维生素和矿物质。捧着椰果喝椰子水,与喝各种流水线生产的椰子饮料,是截然不同的体验,你喝到的是原汁原味,清淡圆润。原来,没有任何添加剂调味剂的椰子水是这么朴素这么纯粹。

道法自然。什么叫真水无香,什么是大道至简,椰子水便是最好的诠释。

岛屿是大海的惊喜,椰子树是海南岛的图腾。

茫茫大海,漫无边际,如果没有岛屿,该多平淡。一座岛屿,如果只有一种植物,该多无趣。万物互联,休戚与共,每一座岛都在相互守望,每一棵树都在彼此成就。探究椰子树的生长环境,给我带来意外的收获。

离开气温35摄氏度的三亚,我们来到乐东黎族自治县尖峰岭,进入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这是我国现存面积最大保存最好的热带原始森林,行驶数十公里崎岖山路,穿越成片成片的椰子树林,盘旋攀登,终于抵达鸣凤谷天池民宿,此地已升至海拔900多米,气温急剧下降,大家纷纷找出厚衣服穿上。

鸣凤谷乃拍鸟达人集聚地,据说在摄影圈内颇有名气,这次自驾游的执行策划任煜先生便是圈内行家,他能根据头顶上飘过的啼鸣,用耳朵辨别出飞过的是什么鸟。他脑子里,装着鸟类百科全书。我分辨不清他口中的鸟儿,但对鸟儿栖息的植物感兴趣,神秘而幽静的原始森林,有2600多种热带植物。被热带雨林重重包围着的民宿,幽静而凉爽,我被安排住在顶层三楼,推窗就可看到茂密的树冠,远处连绵的群山,我按捺住满心激动,想着哪怕只认识百分之一的植物,我也不虚此行了。

原生态的自然景观,杂乱而神奇,纯朴而雄伟。在尖峰岭,我见识了椰子树的背后,不为人知的更庞大的绿色族群与植物谱系。

往雨林深处走去,层峦叠嶂之间,各种稀有植物拥挤在一起,我抬头仰望,浓荫蔽日,阳光刺穿树叶缝隙,撒下一支支金光闪闪的利剑。树丛深处,不计其数的寄生附生植物,丝丝缕缕,团团簇簇,错综复杂,千姿百态,这是尘世之外的植物天堂,又是仿生实战的武林擂台。这里与世隔绝,人迹罕至。大自然和人一样,一点也不傻,好东西总是藏在最隐蔽的地方,不肯轻易示人。

尖峰岭保护区热带雨林蕴藏着丰富的生物资源,被誉为“热带北缘生物物种基因库”。有坡垒、野生龙眼、野生荔枝、海南苏铁、见血封喉、白木香、海南粗榧等珍稀濒危保护植物。物以稀为贵。树以少为奇。你见过两亿多年前与恐龙同时代的活化石植物——树蕨吗?你见过极其珍贵的子京木、黄花梨、油丹、沉香木、肖桧、高山蒲葵、陆均松、母生等热带林木吗?树木世界的这些王者,隐遁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幽谷,千百年来,采天地之灵气,汲日月之精华,枝繁叶茂,盘根错节,逐步建立起完善的生态系统,这里荟萃了大板根、绞杀、老茎生花、空中花园、独木成林等热带雨林奇观。在这里,独木真的可以成林——且是蔚为大观之林。“空中花园”也绝对超乎我们想象的模样,大自然何其神奇!

与椰子树的树龄相仿,高山榕的树龄可达百年,有趣的是这种树的奇特造型,一棵树生有几十根大小不一的树干,曲折缠绕,相互交织,构成一组逼真的野鹿群雕,因而也被当地老百姓称为“鹿树”。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在尖峰岭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上,生长着一朵千年灵芝,神奇的灵芝可医治百病,延年益寿。太上老君派来一只神鹿守护灵芝,等待时机献给王母娘娘祝寿。有一天,为了救治发生瘟疫的海边黎村,神鹿悄悄把灵芝采了下来,送给黎村,父老乡亲得救了,神鹿却因此惹怒上天,被打入凡尘,化成一棵美丽的鹿树。

离开尖峰岭,我们继续新的行程。岛还是海南岛,树还是椰子树。从一棵树,到一片森林。再从一片森林,回到一棵树。此时,重新仔细打量眼前的椰子树,我意识到,我对它作为一种植物的认知,有了新的广度也有了新的高度。

你看,一岛之上,草木葱茏,椰子树与热带雨林,身披一样的晨露暮霭,沐浴相同的和风清岚,枝叶在空中遥相呼应,根脉在地下紧紧相拥,这是一个生态链,这也是一个共价键。如同摄影选景,左右高低选角度,前后远近看景深,有了背景的衬托,主角越发熠熠生辉。现在,如果让我给椰子树画一幅肖像,我大致能从它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理解它的前世今生性格禀赋,我的笔墨里就多了一些色彩与温度、表情与故事。

椰子树啊,椰子树!你是个体,更是群体;你是独立的,却也是普遍的;你是现在的,又是悠久绵长的;你是属于南方之南的,也是属于南方以外的。

椰子树是一种植物,其实,又何止是一种植物。

树,是长在大地上的时间。

泛黄的册页缓缓打开,郁郁葱葱的椰子树,成了历史剧舞台阔大的背景,射穿千年的追光灯下,笃笃哒哒,马蹄声碎,往事随风,低吟浅唱,由远而近,直抵人心。

海南岛上,椰子树下,是谁,把孤岛荒野活成了人间仙境?是谁,把流放落魄之地变成了诗意栖居家园?这个人,是北宋时期最伟大的文学家、书画家、诗人、词人,这个人,又是中国文人心目中最了不起的哲人、教育家、人生勇士——他便是“东坡无地隐危身,天赐黎山活逐臣”中,已过花甲之年而贬谪海南的苏东坡。

那是公元1097年,东坡来到儋州,生活条件极为艰苦,食物匮乏,他一度凄惶地写道:“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而,生性豪迈豁达的先生,又怎么可能被眼前的荒凉击垮?

椰子树,可以遮挡炽热似箭的阳光;大海,可以抚平昔日沉重的忧伤。因朝廷纷争,苏东坡屡遭贬谪,自来海南,时年62岁的他,便没再抱有生还的希望,身处绝境,他却依然云淡风轻,泰然处之。“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毋庸讳言,他内心里有激愤,有苍凉,有无奈,有感喟;然而,我品味到更多的却是“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豪放与乐观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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