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璀璨的西南联大
作者: 何潇由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南迁而成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只存活了八年,却是现代中国最接近于世界一流水平的大学。其教员是“教授中的教授”,学生是“精英中的精英”。其学术之自由,思想之包容,令后来者感到高山仰止。正如联大校长梅贻琦所说:“所谓大学,非有‘大楼’之谓也,乃有‘大师’之谓也。”
西南联大拥有如此崇高声望,很大程度上,因其拥有一大批“大师”。他们对内治校,对外议政,是西南联大的灵魂。这是怎样的盛况呢?美国学者易社强(John Israel)教授在其被赞为“迄今最佳联大校史”的《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这样畅想:
想象一下这道风景吧。在我们眼前,这边有一位四十岁的男子,戴着礼帽,西装笔挺,他就是著名的散文家朱自清。长髯飘逸,一袭长袍,四十三岁的冯友兰在湖畔缓缓走来。哲学系同事汤用彤比冯友兰年长四岁,他身材矮小,拄着拐杖,步伐却很矫捷。戴眼镜的谦谦君子是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家陈寅恪。他懂十三种欧亚语言,正在柳树下徜徉。你一定还注意到一对年轻的夫妇——他是一位诗人,风度翩翩;她身材修长,仪态娴雅,饶具古典之美。他们就是语言学家陈梦家及其妻子赵萝蕤。夕阳西下,他们并肩徘徊,直叫人感叹“只羡鸳鸯不羡仙”。
那边,有位先生身穿长袍,一手托着一个石榴,他就是钱穆。一位长者迎上前去,施礼过后,向他请益学问。钱穆解释道:“中国学问,不是只凭一点浅近的逻辑所能理解。譬如说《论语》讲‘仁’,你把所有讲‘仁’的话,归纳排比在一起,就可以下个定义,这就算懂得‘仁’了吗?”照此看来,有个学生把晚间湖畔漫步比作古希腊的巡回学校,也就不足为奇了。
让我们来管窥一下西南联大彼时的师资。在历史系任教的教师有:陈寅恪、姚从吾、毛子水、刘崇鋐和钱穆;哲学系有汤用彤、冯友兰、贺麟;中文系有闻一多、朱自清、刘文典、罗常培、罗庸、魏建功、王力、浦江清、许维遹、余冠英、杨振声;外语系有梁实秋、钱锺书、吴宓、王佐良;经济学系有陈岱孙、陈达、李卓敏、赵迺抟、秦瓒;政治学系有张佛泉、崔书琴、王化成、张奚若、钱端升、王赣愚;法律学系有燕树棠、蔡枢衡、费青;社会学系有潘光旦、费孝通。
灿若星河,不可具表。
群星闪烁
此时上课,可谓“躬逢盛典”。后来任教于云南大学的方龄贵,在回忆中所述颇为详尽:“在我所上的一九三八年至一九三九年的大一国文课,主讲的主要有杨振声、朱自清、刘文典、罗常培、罗庸、闻一多、魏建功、王了一(力)、浦江清、许维遹、余冠英诸位先生。可谓极一时之选。记得当时刘文典先生讲的是《典论·论文》,罗庸先生讲的是《论语》,闻一多先生讲的是《楚辞·九歌》,朱自清先生讲的是《古诗十九首》,许维遹先生讲的是《左传·鞌之战》,余冠英先生讲的大概是《诗经》,魏建功先生讲的是鲁迅的《狂人日记》。”
教师是学校里的“明星”。学生们会簇拥着去听潘光旦的社会学讲演。钱穆的“中国通史”课,开在早晨六七点,依然广受欢迎;刘文典讲《红楼梦》,200多人跑来听讲,听众被挤到教室门外,演讲只得改为露天进行;闻一多讲《古代神话与传说》,亦是“满坑满谷”,昆中北院大教室里里外外都是人——更甚的是工学院的学生,他们穿过昆明城,从拓东路赶来听讲。
联大教授的“派性”不强。“如果说西南联大中文系有一点什么‘派’,那就只能说是‘京派’。”汪曾祺在名为《西南联大中文系》的文章中写道。但没有人将“京派”二字挂在嘴上。中文系系主任实行“轮流坐庄制”。朱自清当过一段,闻一多代理过一段。罗常培当的时间较长,背后被学生叫作“罗长官”。“在他们‘当政’期间,中文系还是那个老样子,他们都没有一套‘施政纲领’。事实上当时的系主任‘为官清简’,近于无为而治。”中文系的学风和别系相近,民主、自由、开放,却似乎比似乎比别的系更自由。“总而言之,中文系的学生更为随便,中文系体现的‘北大’精神更为充分。”
先生们上课各具风格。钱穆穿一身中式蓝布长袍、布鞋、黑边眼镜。上讲台不带讲稿,用一口浓重的无锡口音道来,配合手势和肢体语言,“讲所有课都很有感情”。在方法上,他与王国维一路,将考古学、人类学、文献资料结合起来讲。任继愈是西南联大的第一批研究生,他回忆钱先生,“是一个从历史学家的角度进行爱国教育的好老师”。当时有学生受不了流亡生活要去参军,钱穆劝谏说:“你们不要认为在后方念书就是贪生怕死,你要用前线战士的精神去读书,书读好了,才能报国。”
冯友兰讲课慢条斯理,“如果笔记记得快,跟得上他的说话速度,就是一本完整的讲义,可以出版成书”。然而他讲课很有条理,没有废话,因为受过现代逻辑训练,思维清晰。晚年冯先生全靠口授,助手记录下来,稍作修改即可,基本上出口成章。他教育学生的方法也很有趣。比如他说大学就是自学为主,当研究生等于学游泳,老师把你扔在池子里,游过去你就毕业了。做学生都是靠自己闯过来的,你把着他的手,那是教不出来的。
罗庸讲杜诗非常“叫座”。罗先生上课不带讲义,不但杜诗能背写在黑板上,连译注都背出来。教古文字学的唐兰,则是另一种风格。他讲“词选”主要讲《花间集》。讲词的方法是“不讲”,用无锡腔调吟唱一遍:“‘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好!真好!”这首词就算过了。沈从文在联大开了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他讲创作的精义,归为一句话:“贴到人物来写。”
雷海宗是联大最受欢迎的教师之一。他记忆力惊人,授课不带一张纸。讲授“西洋中世纪史”时,提到数十位欧洲统治者的姓名和在位时间,均信手写来;讲中国通史,对于历史人物如数家珍。雷海宗先生拥有至情至性的爱国热情。和别人辩论苏联出兵东北的正当性时,这个待人处事镇定冷静的人,会因为热忱压倒了理性,流下眼泪来。
闻一多讲《楚辞》,是联大里的一桩风景,他的起头总是一句:“痛饮酒熟读《离骚》,方称名士。”闻先生上课时抽烟,上他课的学生也抽烟。汪曾祺说:“中国用比较文学的方法讲唐诗的,闻先生当为第一人。”他讲唐诗不拘一格,讲中国晚唐诗歌和西方的印象画派一起讲,还特别爱讲“点彩派”。讲《古代神话与传说》时,闻先生会将手绘在毛边纸上的伏羲女娲图钉在黑板上,把烦琐的考证讲得生动有趣。
抗战后期,闻一多被视为联大的“完人”——他是富有创造力的学者,也是道德和政治上的楷模。其中部分原因或许是遇刺令他戴上了神圣的光环。同事白英(Robert Payne)认为,闻一多“能够敏锐地把握联大整个群体的思想”,把他对中国学生的影响与五四时期的陈独秀相提并论。闻一多的告别演说,言犹在耳:“‘五四’过去二十六年了,我们大半个国家还在受苦受难。我们今天第一要民主,第二要民主,第三还要民主!没有民主不能救中国!没有民主不能救人民!”
被视为“教授之教授”的是陈寅恪。赵元任将他与梁启超和王国维并列,为“三大导师”。他是一个受到同行尊敬的学者。加入清华时,许多同事去听他的课,包括清华历史系系主任蒋廷黻。日本汉学家和田清(Wada Sei)在其学生孙毓棠的清华成绩单上发现陈寅恪的名字后,立即免试,让孙进入东京帝大研究生院。因为身体羸弱、患有眼疾,陈寅恪闭眼授课,时常转身对着黑板疾书,不回头看学生。辗转西南联大后,因医疗条件不佳,陈先生的眼疾一误再误,最终失去了光明。
陈寅恪出身官宦世家、书香门第,通晓希腊语、拉丁语等十几种欧洲语言,亦懂满文、蒙文、藏文、梵文、巴利文、波斯文和阿拉伯文。他有一门课“藏文梵文之比较研究与中国佛教经典研读”,几乎没有学生能够获得选修资格。在联大任教时,因为缺乏材料,他不得不降低了这门课的授课标准,即便如此,懂得的人依然凤毛麟角。陈寅恪在联大有一首诗,抒发了古来中国文人的“南迁”忧思:“景物居然似故京,荷花海子忆升平。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可待来生。”
刘文典为人率直、洒脱,是一个有如庄周般狷介的先生。“上课想怎么讲,就怎么讲。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有一年他讲《庄子》,开头一句是这么说的:“《庄子》嘿,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他讲课天南海北,经常扯到和庄子毫不相干的事。有一学期讲《文选》,只讲了半篇《海赋》,却用好几堂课大讲“拟声法”,举了很多外国例子,还在黑板上写了一个长长的法文单词。他的“喜欢骂人”也是十分闻名的,比如他说巴金:“春天里的秋天,狗屁不通!”他也骂闻一多:“我们文学院某教授,他就不识字。”
被人称作“浪漫至尊”的是吴宓。他曾经抛下妻子,公开宣布自己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毛彦文,却又与毛女士失之交臂,在诗作里哀叹自己的“错过”。除了这位毛女士,在留下来的《吴宓日记》里,还可以读到其与一位素未谋面的女演员的柏拉图之恋。联大教授贺麟先生说:“吴宓先生讲授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诗,他本人就是拜伦、雪莱,他这个人的生活就是一首浪漫的长诗。”年轻女士向他坦承与已婚男子坠入情网,吴宓劝她:“勇敢去爱吧!”看到年轻夫妇服毒自杀,赤身裸体死在床上的新闻后,吴宓热泪盈眶,感叹:“美啊,美啊!”
吴宓的个性里有一个“真”字,他对人、为学,不矫饰、不敷衍,也不大计较个人利益。1947年,《围城》面世,作者钱锺书曾在联大任教,小说人物原型涉及许多联大教授——包括吴宓。其他人大肆抨击钱锺书,吴宓却不以为意,还说这部小说“百读不厌”。在教学上,吴宓具有比较文学的视野。他强调在希腊—罗马、基督教、佛教和中国儒家传统之间的相互比较。上课时,经常朗诵同一主题的英诗和唐诗,令学生很是佩服。
而今人们追忆联大,习惯将之理想化,视为一个自由思想的乌托邦,忽略这个乌托邦里的琐碎与庸常。王力教授在一篇叫《领薪水》的文章中发牢骚,一如而今白领的日常抱怨:“‘薪水’本来是一种客气的话,意思是说,你所得的俸给或报酬太菲薄了,只够你买薪买水。其实战前的公务员和教育界人员,小的薪水可以养活全家,大的薪水可以积起来买小汽车和大洋房,岂只买薪买水而已?但是,在抗战了七年的今日,‘薪水’二字真是名副其实了——如果说名实不符的话,那就是反了过来,名为薪水,实则不够买薪买水。长此以往,我将提议把‘薪水’改称为‘茶水’,因为茶叶可多可少,我们现在的俸钱还买得起。等到连茶叶都买不起的时候,我又将提议改称为‘风水’,因为除了喝开水之外,只好喝喝西北风!”
沈从文也发出批评:“在这美丽天空下,人事方面,我们每天所能看到的,除了空洞的论文、不通的演讲、小巧的杂感,此外似乎到处就只碰到‘法币’。商人和银行办事人直接为法币而忙。教授学生也间接为法币而忙。最可悲的现象,实无过于大学校的商学院,每到注册上课时,照例人数必最多。这些人其所以习经济、习会计,都可说对于生命毫无高尚理想可言,目的只在毕业后入银行做事。大部分优秀脑子,都给真正的法币和抽象的法币弄得昏昏的,失去了应有的灵敏与弹性,以及对于‘生命’较高的认识。”此情此景,可以说与当下社会并无分别。
然而,正如北大教授刘东在《西南联大国文课》的导言中写到的那样,现实的关照恰好反证了理想的难求:“进行这种反向的史实提醒,并不意味着要去否认西南联大确乎享有过难得的自由;刚好相反,进行这种谨慎的反向提醒,倒是更有可能来向大家演明,联大教授当年在这方面的坚持,是何等的顶住压力与难能可贵。另外,也只有在意识中同时保留住这两个侧面,有关西南联大的两种历史形象,才能在我们笔下再次融合与统一起来。”
通才教育
西南联大为人所景仰的,在其名师高徒,更在其学术自由。在行政上,联大推行“教授治校”;在教育上,推崇通才教育。
钱穆在《改革大学制度议》中,说到了通才教育之益处:“创立不分系之学院制,其学成而去者,虽不能以专门名家,然其胸襟必较宽阔,其识趣必较渊博。其治学之精神,必较活泼而真挚。”金岳霖则说:“如果我们回到教育本身,比如,追求新知、培养人格……那么,我们一眼就能看出,过分强调一两个非常实用的方向,迫使青年转向这些学科,并不会给某些人带来他们想要的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