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长河中的个体镜像与历史褶皱
作者: 翁炫在当代文学版图中,学者型作家王尧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民谣》犹如一帧浸满水意的江南旧照,在历史与现实的交织中展开了一幅跨度近半个世纪的乡村精神长卷。这部筹备二十余年的作品,以苏州大学教授的学术积淀为底色,通过14岁少年“王大头”的视角,将家族史、队史与民族自我更新史编织成绵密的叙事网络,在散曲民谣的余韵中叩击着个体与历史的关系肌理。
时空褶皱里的历史在场:从码头到精神原乡
《民谣》的叙事起点是1972年5月的江南大队码头,“太阳像一张薄薄的纸垫在屁股下”的意象贯穿始终,既是少年感知世界的物理坐标,更是历史在场的隐喻符号。王尧以码头为圆心,辐射出乡村生活的多重维度:河面上漂浮的死鱼、晒场上发酵的麦香、批斗会上晃动的红袖章,构成了特殊年代的气味、声音与色彩谱系。
《民谣》中,“河”的意象承载着双重叙事功能。它既是真实的地理存在——南河、北河、东泊、西泊构成的水系网络,见证着石油钻井队的机械轰鸣与围湖造田的狂热,又是精神的流动载体,如外公乘船往返公社的水路,成为连接地下党往事与现实政治审查的通道。当少年趴在码头石板上看“小鱼在水草间游弋”时,河水的“单纯而自由”与岸上的政治喧嚣形成尖锐对照,暗示着未被规训的生命本真状态。
王尧对历史的书写拒绝宏大叙事的空泛,而是通过“微观史学”的笔法让历史落地生根。比如外公的历史问题审查、勇子的“工业学大庆”理想、李先生的《康熙字典》情结,这些个体命运的褶皱里,藏着土改、“文革”等历史事件的毛细血管。正如小说中所言:“历史老树的黄叶,一片片落入《民谣》的故事和人物,飘扬,旋转,飞翔。”当批斗会的口号与田间的牛号子同时在空气里震荡,历史不再是教科书上的抽象概念,而是浸透在衣食住行中的呼吸与阵痛。
人物群像的复调叙事:在规训与突围间
《民谣》构建了三代人的精神谱系,每个人都是历史齿轮中的独特榫卯。外公李春山作为地下党,在“革命”与“人情”的夹缝中生存——他既参与收殓王二大队长的遗体,又因“包庇地主胡鹤义”被批斗。这个“站在历史夹缝里的人”,浓缩了革命叙事与传统伦理的冲突。勇子则是理想主义的化身,他怀揣“江南油田”的蓝图,却在阶级出身与个人情感(与富农女儿秋兰的恋爱)的困境中挣扎,其命运轨迹暗合了一代基层干部的理想幻灭。
最具文学张力的当数“我”的成长叙事。这个戴着银手镯、因神经衰弱吃药的少年,既是历史的观察者,也是被动卷入者。他在批斗会现场尿裤子的细节,撕开了革命叙事的神圣面纱;而与白胡子老人的偶遇、对上海姑娘裙子的好奇,则隐喻着未被完全驯化的生命本能。当他在作业本上写下“读书务农,无上光荣”时,少年的真诚与时代的荒诞形成了残酷的反讽。
女性形象的塑造同样可圈可点。表姐凤珠从串联知青到军嫂的转变,秋兰以“化肥袋裙子”对抗世俗偏见的倔强,乃至西头老太念经时“一根一根数麦秸”的固执,她们以不同的姿态在男性主导的历史话语中开辟出女性的精神飞地,如暗夜里的萤火虫,微弱却执着地亮着。
叙事美学的实验性:文体杂糅与南方书写
王尧在叙事形式上展现出学者的创新勇气。小说借鉴《庄子》内篇、杂篇、外篇的结构,卷一至卷四以线性时间推进故事,杂篇收录“入团申请书”“检讨书”等文献档案,外篇则嵌入未完成的小说《向着太阳》,这种“元小说”结构打破了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如同拼贴画般重构了历史记忆的多元声部。
《民谣》的语言充满水的质感。描写雨季时,“麦子在水中七零八落,太阳火了,发酵的味道缓慢扩散”,潮湿的空气里仿佛能拧出水来;写黄昏码头,“河水黄了,河面上开始漂着死鱼,怀仁老头儿撑着船打捞”,画面中透着诗意的苍凉。王尧对吴语词汇的巧妙化用(如“汰洗”“物事”),更让文本浸润着江南方言的韵律感,如同评弹的琵琶声,在叙事间隙流淌出悠悠余韵。
在叙述视角的切换上,作品展现出“多棱镜”般的艺术效果。少年的懵懂视角、中年的反思视角与历史的俯瞰视角交织叠加,当“我”在多年后回忆西头老太的葬礼,“棺材板上的红漆像凝固的血”的现时感受,与当年“对着遗像鞠躬”的懵懂动作形成时空对话,这种“复调叙事”让历史的疼痛感在代际传递中愈发清晰。
精神史的解构与重建:在遗忘与铭记之间
《民谣》的深层叙事动机,在于重建个体与历史的有机联系。王尧通过少年的记忆之眼,打捞起被宏大叙事淹没的细节:胡鹤义投河前“留在码头上的布鞋”、独膀子“用弹弓打麻雀”的瞬间、钻井队撤离时“生锈的井架”,这些被主流话语过滤的碎片,构成了历史的真实质感。正如小说中所言:“记忆就像被大水浸泡过的麦粒,先是发芽,随即发霉。”那些发霉的记忆未必丑陋,反而藏着最真实的人性温度。
《民谣》中对“遗忘”的书写充满哲学意味。当村庄改名为“江南大队”,当祠堂变成供销社,当李先生的《诗经》背诵被“批林批孔”口号取代,传统的文化基因面临断裂危机。但王尧并未陷入怀旧的窠臼,而是通过“我”对李先生遗稿的珍视、对旧日记的保存,暗示着精神传承的另一种可能——不是简单的复古,而是在历史阵痛中完成创造性转化。
在《民谣》的终章,“我”站在重建的码头上,看着“河水依然向东流去”,这个首尾呼应的场景充满象征意味:历史的河流从未停歇,个体如同漂浮的落叶,既是被冲刷的对象,也在冲刷中留下独特的纹路。王尧以学者的冷峻与作家的温情,在文学的河道里为那些“沉默的大多数”立起了精神的界碑。
在民谣的余韵中打捞时光
《民谣》不是一曲单纯的乡村挽歌,而是一部用个体记忆对抗历史暴力的复调史诗。王尧以学者的考据精神与作家的诗性想象,在政治运动的狂澜与乡村日常的褶皱中找到了文学介入历史的最佳切口。当我们合上书本,耳畔仿佛响起怀仁老头的牛号子,那声音穿过岁月的雾霭,在精神的麦田里久久回荡——那是对逝去时光的深情凝视,更是对人性本真的永恒守望。这部作品提醒我们:真正的历史书写,从来不是对宏大叙事的简单复制,而是要在个体的精神褶皱里找到照亮时代的微小火种。
编辑 马哲 xjjyh_32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