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见里种太阳,我把读写障碍的妹妹养成天才
作者: 圹埌之野Roy,一名认知神经学的硕士,目前在北京工作,她的妹妹和女儿都患有读写障碍。Roy希望为她们开辟一条新的道路,获得更宽松的空间。以下Roy是的自述……
“玫瑰很美丽,带刺”
我的妹妹小我17岁,我的年纪都可以当她妈妈了。我那时候看到小孩觉得好烦,但她天然地亲近我。
留学期间,有一次我摔断了脚,妹妹跟我妈妈来英国探望我。因为时差,妹妹很早就醒了,但她也不吵闹着叫醒我们,竟然自己去我宿舍的厨房打扫卫生,当时她也就6岁。
在英国的时候,我带着她和其他小孩玩。坐在一辆车上,小朋友吵吵闹闹的,我得想办法让他们安静一些,于是我有时候指着路边的东西,让他们轮流编故事,比如从蓝色的鸟、红色的车或者路灯开始,把思维发散下去。
其他孩子可能说一两句就说不下去了,但是我妹妹的故事总是最有想象力、最有逻辑的那一个。
可当我说要学习时,她就很沮丧。她读小学的时候,成绩不是很好。我父母的态度是,“如果不是读书那块料,混过去就行了,一家也不用出两个读书好的孩子。”
但我妹妹是一个极其努力的孩子,很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从一年级开始,她每天回家学习到晚上十点。做完作业,她还要补课。一开始是父母安排的家教,妹妹觉得补课有些效果,后面就自己主动要求补课。
在上小学之前,她属于特别自信的那种小孩。去我妈办公室,她会跟大家说:“董事长来了!董事长来了!”
但自从上了小学,她就变得沉默寡言,不怎么说话了。她的那种失落,我从各种方面都能觉察到,她的表情长期处于呆滞状态,脸上空空的。
我觉得很可惜,她在各方面都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孩,只是在学习方面有问题,但绝不是智力问题。
大二的时候,我的专业有一门课叫发展心理学(development psychology),其中一个老师是读写障碍领域非常有名的教授。所以,我对妹妹的情况很敏感,在第一时间我就感知到了,她有读写障碍方面的问题。
大二下学期回到家里,妈妈让我教妹妹英语。我把He/She/It三个人称代词和对应的物主代词列了一张表格,教她如何记忆,可是跟她说无数遍,她也记不住。
写26个字母,她写出来的完全是镜像,我再怎么跟她说也没有办法。我想,是因为她眼里看到的字,就是长成镜像的。中文的问题比英语更加隐蔽,她不会写出镜像的汉字,但实际上,她在中文学习方面也存在障碍。
如果让她用“美丽”造句,她在口述的时候,能形容为:“玫瑰娇艳欲滴,红得像火,但是它是带刺的,你要小心。”可到了落笔的时候,只有一句话:“玫瑰很美丽,带刺。”
这导致平常考试,妹妹只在及格的边缘,班级倒数三名的水平。到了大考,她也能努力考出七八十分,成绩在班级中游。但考试结束又全忘了,知识点都是逼自己硬背出来的。
让她背课文,她能够依赖听力和记忆倒背如流,但如果我指着其中一句,她就只能靠记忆猜测。前一篇课文里面出现过的单词,到了另外一页,相同的单词她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到了这样的地步,我的父母却一直不觉得妹妹有什么问题。他们属于“宁可让小孩多努力一百倍,也不愿意承认她只是需要帮助”的那类家长。
“老师,我妹妹有读写障碍”
在妹妹小学的时候,我是冲到学校里跟她老师“干过仗”的。那时她二年级,花了一年时间,还是没有背出来英文的26个字母。虽然当时她还没有确诊,但我跟老师沟通说:“我妹妹应该有读写障碍这个问题。”
老师不听,一定要在课上拉我妹妹起来背26个字母。他觉得妹妹要么就是粗心,要么就是不努力。
“什么读写障碍,我就是学心理学的,我不知道有什么读写障碍。”他回我这么一句话。
我很生气,当场嘲讽他:“你什么野鸡大学的,连读写障碍都不知道!”
我跟我妈说,一定要去跟校长讲,“成绩不要在班级里公开披露,上课不许点我妹妹起来,让她当众出丑。”
最后,经过几番拉扯,老师默认不在班级里念分数了。然而,老师想要整学生,还是有方法的——我妈妈去参加家长会的时候,发现我妹妹被安排坐在吃黑板灰的那一排。其实还有更多的事,她当时根本没有和我说。很多年之后,我们在闲聊的时候她才提起的,比如她还被老师用书本敲过头,被批评说“你怎么这么笨”。
小升初的时候,妹妹摇号到了老家重点的中学。本来妈妈想让我把妹妹带到北京读书,摇号结果出来后,她决定让妹妹先留在老家读重点学校。
上初中之后,课业压力更大。妹妹学了一年,实在是受不了了,因为抑郁的情绪写了一封遗书,被我妈妈发现了。我爸妈这才觉得大事不好,同意让我把妹妹带到北京,做读写障碍的干预。
当时我在北京创业,也有了自己的房子,妹妹来无非是多一双筷子的事情,我立刻就答应了。妹妹先去了北京一所寄宿制公立学校过渡,但很快学校便向我反馈坏消息,妹妹的物理老师跟我说:“你妹妹好像有一点笨。”
经过小学那一番经历,我知道和老师的沟通非常重要。我没有纯靠说,而是从网上下载了两个读写障碍的视频,给北京的老师看。
视频里面有一个模拟的游戏,在读写障碍的孩子眼里看来,d相当于b,t相当于l,要经过好几次的翻转和重组,才能理解一个简单句子的本来意思。玩这个游戏,才能直观地知道,孩子阅读和书写起来有多么不容易。
我和妹妹的班主任沟通得不错。
到北京开始采用多感官干预方法之后,妹妹开始用键盘打字写作文。我给语文老师看了妹妹用键盘打字写的作文,因为使用键盘不需要涉及字的形状,可以通过读音去连接,所以她写得很顺畅。
老师看到之后很激动,作文和妹妹平常写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后来老师允许我妹妹每周用打字的方式提交周记,这对她的鼓励非常大。
遗憾的是,虽然语文老师很善解人意,但其他任课老师,说白了还是很自负,觉得自己懂得所有东西,不太在乎别人真实的处境。
英语老师还是要我妹妹背单词,即便我跟她讲过,“我妹妹每天晚上在操场用手机背半个小时的单词,才回去睡觉。”
但英语老师完全无法想象我妹妹的努力程度,他的态度和妹妹小时候的老师区别不大。对此我感到很无力,我还是认为,如果不理解别人的痛苦,就不要轻易评判别人。
我接触过其他读写障碍孩子的家长,很多人有类似的心态,他们认为是小孩笨、不努力。
其实换一个角度看,如果孩子近视,家长不可能说:“你再仔细看看,再认真点看,一定能看到。”他们应该做的事情,是给孩子配一副眼镜。
我们普通人看到一个字,这个字的形状、读音和意义都是连贯整体的。但读写障碍孩子的问题,就是读音和形状之间的通路断掉了。我现在需要绕过这个断掉的部分,重新帮妹妹建立联系。
干预读写障碍的方法,主要是多感官干预,绕个圈子帮助记忆,比如通过图形、肢体动作,把消失的通路重新建立起来。我找老师带我妹妹做干预,过了半年时间她就能讲英语了。
后来,我把她送到北京京西学校,这是一所国际学校,里面有专业的干预老师。
有一段时间,我们请医生进班级观察妹妹的表现,发现她有焦虑的情绪,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医生认为,可能是有了读写障碍,孩子上课听不懂,就失去了兴趣,但担心老师可能随时点名抽问,就会焦虑紧张,进而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幸好,到了国际学校,没有人管孩子有没有完成任务。如果在评分体系中拿到6分,只是说明学生严格按照老师要求完成了作业。如果想拿更高的分数,一定要自己额外做很多课外研究。
这特别适合我妹妹,因为她就是很自律的小孩。除语文和其他一两门课以外,她都能拿到7分以上的成绩,年级越高拿到的分数越高。
每个小孩,都可以成为天才
来到新的环境之后,她把之前所有的短板都抛开了。读写障碍的人创造力都极强,我有时候只能惊叹,“怎么能想到这儿呢?”
比如,通过几个简单的圆圈,她能告诉你哪一部分象征男女的不平等状况,哪一部分又象征其他意象,非常有哲理。
在学校里面,他们也要完成一些市场调研的项目。考虑用户需求的时候,她能想到的东西比我们深很多。有一次,他们要完成一个流浪猫的喂食器,她一步步去寻找冬天流浪猫死掉的核心原因——冬天特别冷的时候猫没有水喝,猫又不喜欢喝死水,要喝流动水。
从这个原点出发,她和团队把包含过滤和电加热的机器设计出来,又考虑到电加热浪费能源,最后升级成了太阳能。
在这个学校里,她明显比之前开朗了很多,更爱笑了,我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我后来也带着我妹妹去测过智商,结果竟然有139。门萨,也就是世界顶级智商俱乐部入会的标准是148。她知道了以后挺高兴,好像这是她第一次特别坚定地相信自己。
但不可否认的是,过去的事对她还是有影响,会让她不自觉地产生自卑的情绪。
她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有些机会不敢争取。在申请大学的时候,她不愿意冲一冲美国排名20左右的学校,选的基本上都是30名以后的学校。但申请是她自己的事情,进入青春期,我就把她当作成年人看待了。
她现在过得很好,不过因为干预得比较晚,一些记忆、习惯来不及形成,她现在主要靠科技辅助生活:读书用语音播报。
国外的学校也有官方政策辅助,在考试中给读写障碍的学生提供更长的时间,并且允许打字考试,还可以带字典。
我读了一些资料,ADHD(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和读写障碍的人群,能占到全球总人口的30%。在得到支持的情况下,我相信他们能够做到和普通孩子一样,甚至更优秀。
妹妹逐渐好转的过程里,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女儿。一切向好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女儿出现和妹妹类似的读写障碍症状。
有了经验以后,我很警惕,在女儿五六岁的时候,就带她去找英国的医生做检查。拿到确诊书的时候,我心想:“天哪,这事儿第二次找上我家了。”
我和前夫都属于学霸类型,在女儿更小的时候,我本来想“鸡”她一下。如今这样的情况,我立马转变想法。在她6岁的时候,我们就开始请老师给她做干预。
有种干预方法是听老师说一句英文,数有多少个单词,之后在地上跳格子。一共有十个格子,呈一个弯曲的弧状,老师说的句子里有多少个单词,就跳几个格子,蹦蹦跳跳地就完成了这个任务。
我女儿年纪小,很多课上的活动其实就是玩游戏,孩子接受度非常高。在课堂上,她收到的一直是积极反馈,所以她不会排斥学习过程。
干预不是一次两次课能够解决的。今年,老师把所有的困难点都列出来,包括英文里容易混淆的辅音组合,预计每周这样的训练要达到680分钟。
但在中国,还没有完整的干预体系,中文也没有这样成套的方法。好在北京师范大学李虹教授在做一些中文干预的方法,根据汉字自己的特点进行针对性地学习,一般从象形字开始学习,对患有读写障碍的孩子来说比较容易。
与此同时,我开始做自己的社交账号,会分享孩子学习的方法和她的动态。
之前她不愿意公开分享自己的照片,但我告诉她,“可能有更多和你一样的孩子,需要知道应该怎么做。”
她从小就很有责任心,于是欣然同意了。
为了互相交流,我开设了一个家长互助的微信群,目前大概有一百来个人。我推荐一个网站或是一本书,有些家长会按照这个方法教小孩,大概一个月就有明显的改善。
有时候我在别人的群里,他们还会把我踢出群,说:“别跟我们讲那些学术的东西。”
我不卖课,又不做生意,方法就在那里,他们却不愿意去看,有些甚至选择给孩子吃药,但吃药对读写障碍一点帮助也没有。
读写障碍是一件很隐秘的事情,有时候还会被伴生的焦虑情绪所掩盖。很多学校正在传递一个危险的讯号,就是把有学习困难的孩子统一贴上“蠢”和“不努力”的标签。
但其实,读写障碍的小孩容易成为艺术家和创业者,他们天生就比别人更敏感,更有感受力。
我始终相信,每一个小孩都有机会成为天才,这需要家庭对他们足够的耐心和爱。
编辑/文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