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旅行
作者: 许艺我动了动脚腕,把梦里酸痛的身体摊开。哺乳用的小夜灯仿佛给屋里蒙了一层幻觉似的膜,白日里的一切都看得见,却有种无以言说的失真意味。丈夫鼾声嘹亮,像用隐藏在深处的另一副嗓子大声讲述自己的秘密,我似乎期待他说点儿什么,又怕他真的说出一言半语。女儿舒展地将双手举过头顶,脸如蜜桃般倾向一侧,那香甜温热的鼻息令我沉醉。
若真能沉醉,我情愿长醉不醒。直到她长大,那香甜和温热越来越稀薄,我将不得不在窒息中醒来,看见她用渐趋成熟且充满质询的眼睛望着我。或许她会极力克制着不满的愤怒,尽量礼貌地责问我,妈妈,为什么是这样?
想起适才梦中,外婆从我眼前转身离去,男式土黄色牛仔背带裤的臀部窝囊地鼓着,棕色登山鞋的后跟处蹭了一大块黑色的油污。外婆毫不介怀,像年轻时候甩辫子那样,把挂在胸前的相机甩到了后面,镜头盖由一根过长的毛线绳拴着,耷拉在她肩胛骨下方。我想提醒她,那个是要盖起来才能保护镜头的,又想起她根本就不会操作照相机。
我经常梦见外婆,有时是我想她的时候,有时是我长时间没有去看望她。也有一些时候,我丝毫没有觉察到对她的思念。那样的时候,我就会知道,一定是外婆在思念我的缘故。因为,从小到大,她一直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家离外婆家很近,每隔一两天我就会去一趟,有时候一天会去好多趟。哪怕我只是回家喂了趟兔子又折回来,外婆也会停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地迎接我,哎,我嫚儿来了!她语调里满是重逢的喜悦,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我自然也会频繁地住在外婆家,尤其是弄坏了东西,被我妈追着打的时候。我喜欢外婆家冬日的炕头,只有她允许我趴在被窝里啃窝窝头,掉下多少碎渣都不会挨骂,外婆会像勤快的芦花鸡一样,一粒一粒捡进自己嘴巴里。那冷了一夜的棉衣棉裤也早已焐在炕头,伸腿蹬进去的时候,裤管里面像卧着太阳。我妈永远不会帮我焐棉裤,每一个冰得龇牙的早晨,我都一边穿棉裤一边想哭。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年轻的女人是忙碌的、暴躁的,老掉了才会变得温柔宽容。
念书后一周才能去一次外婆家,除了写不完的作业和严厉的老师,最让我感到煎熬的是见不到外婆。我说我不想念书了,外婆说不念书怎么认得字呢,我问是谁定的必须得去认字,外婆说是孔夫子他老人家,我说我讨厌那老东西。外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把我揽进怀里。我坐在她盘起的腿上,像小时候哄我睡觉那样,外婆前后摇晃着,说她早知道我今天会来。我怡然地撒娇,说因为今天是周末。外婆轻轻摇头说,不哦,因为我昨晚做了个好梦。她绘声绘色地告诉我,她梦见菜园里的韭菜又长又绿,她一边割一边笑。或者梦见小河里的水清又亮,小鱼欢快地往她脚边游。我诧异地望着她,这时候外婆就会用她独有的方式解梦,韭菜长得好是不是要割回来做盒子?做盒子是因为你要来呀,你最喜欢吃韭菜盒子。河水清清是有喜事要发生呀,小鱼儿在我脚边游,就是你要走到我跟前来呀!我太喜欢外婆的梦了,更喜欢她对那梦的解释,我暗暗记住了那些好梦,那是些听过一遍就再也不会忘记的梦。我也会如实告诉外婆,我也梦见了她,我们在梦里遇到些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外婆亲昵地将脸贴在我的额头上,作为我梦见她的馈赠。
念中学、念大学,再后来有了工作,我和外婆的相见被成长拉得稀稀疏疏,最后变成了以年为单位的奢望,那些短暂匆忙的相见是时间绳索上的结。好在后来有了手机,又有了视频,那绳索才不至于让我的手打滑。我的梦也得以攥紧现实中的外婆,没有让她一直停留在遥远的童年。外婆在生活里老去,在我的梦里亦然。但外婆还是我的外婆,即便隔着屏幕,她满怀沧桑的欣喜还是会扑面而来。她用孩子般的得意笑着告诉我,她就知道不出三日我便会给她打视频,因为她前晚梦见一匹俊秀的小马驹,跨过小溪水一路昂着头向她奔过来,蹄子打起的水花儿像银子一样闪亮。我问外婆是不是那小马驹代表我,外婆满足地笑着,说梦见马儿,意思是远方的亲人会来信。我将摄像头侧过去一点,生怕她看见我眼中的泪像银子一样闪亮。
在与死亡交手这件事上,外婆远比她的三个儿女优秀。
远嫁浙江的小女儿死于肝癌,这病神仙也救不下,没啥说的,可外婆想起来就说,要不是小闺女日子过得难,咋会遭下这号要命的病。这就没法说了,日子难的人多了,也不是人人都会得癌症。那不一样——外婆说,有的人日子难,难在日子上,我娃日子难,是难在心上了啊……这么说着眼泪就成串地掉下来。谁也不敢再争辩,生怕她哭得更凶了。六七十岁的时候,外婆依然坐有坐相,哭有哭相,八十以后就不行了,哭得比小孩还响。她提得少的是二儿子,在建筑工地上给楼体涂外墙,一脚踩空从架板上掉下来。一米八的壮汉就这么没了,才三十五岁。同村几个人帮着把人抬回来,外婆哭了几声就不哭了,一直拉着手叫他起来,起来说句话。几乎不怎么提的是最小的女儿,比浙江那个还小,二十出头谈对象,谈婚论嫁了又吹了,拎了瓶农药就把自己送走了。她像全家人做的一个梦,还没正式开始活人就撂挑子了。
外婆有没有谈过恋爱不得而知,但一定爬过高,也挨过许许多多的苦日子,她既没有一脚踩空,也没有患上癌症,熟练而又侥幸地绕过一个又一个人间的死法,走到了八十八岁。这看起来真是一个好数字,是的,她生过八个孩子,四男四女,要是在这个数字上停下来,也是很圆满的事。这一年她反复生病,差不多每个月都要住院,有两次住院期间不断被下病危通知。剩下的五个儿女和一堆孙子孙女塞了满满一病房,都垂手而立,都敛息抹泪,她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和我们一起庄严迎接那最后的时刻。可她迟迟不肯离去,或者说,阎王迟迟没有真的来接她。儿孙们对死亡的敬畏一次次无处降落,最后,终于被她和时光酿成了老龚家的一种日常。
儿,你看我啥时候死呢?
妈,你这不是好好的嘛!
她问大儿子,是信得过他的眼光,也信他肯对她说实话。
小孙蛋子,你说太奶奶还能活几天?
一天!
她问小重孙子,是因为他才学说话,这样的娃儿最灵,能隔着孕妇的肚皮看见男女,也望得见人的阳寿。一天过了,又一天过了,她还是活得好好儿的。
唉……我活到哪一天呢!
她独自对着渐渐暗淡下去的西天叹一口气,送走这一天的光阴。她颤抖的手抚在玻璃上,摸着天空、灰尘、虚空和一把又一把无尽的时光。
说起来,外婆一生中倒也有过几次巅峰。三舅认为他创造过其中的一次,当年他和四舅一起考上中专,支书用高音喇叭通知“考学”这件大事,大家嘁嘁喳喳问,龚家老三还是老四?全村统共考了六个,龚家俩?这个外来户儿不简单,啧啧……仿佛整个李家川的日头掠过所有人,独独只照老龚家的房檐。四舅不这么说,他一进校门念书就走在前头,能考上学不意外,可考上了又能咋,在镇上粮站上班这种祖坟冒青烟的事是他亲身经历的,可粮站散伙这种想都不敢想的事,却被他赶上了。如今,在市场开粮油小门店的四舅和当年考不上学的发小又蹲在一起抽烟了,所以他觉得,还是大哥一口气生下俩儿子这事儿,给老龚家夯下了实打实的功业。要不是怕打翻了公家饭碗,他也不会只有一个孤丫头。
我妈是嫁出去的人,话不好说,说不好得罪了大舅妈,又该让村里人嚼舌头了。她私下里跟我说过,外婆最得意的是我两个姨妈都远嫁他乡。你小姨生病那是几十年之后的事儿,谁也没长着前后眼,哪儿瞭得见往后的事儿。你小姨夫那会长得细皮嫩肉的,做完木匠活儿就绞水摘菜,地里拔个萝卜能炒出肉味儿来,咱村见过哪个老爷们儿会做饭的?你外婆恨不得把一盘烧萝卜带到麦场上让大家伙儿都尝尝,看看老龚家的小女婿多会心疼媳妇儿。浙江好地方,不缺水,还产茶叶,田里一年四季都长着时令蔬菜,远是远了点儿,可近处有这么好的地方吗?越好的地方越是远在天边边儿上。从你大姨嫁到内蒙,你外婆就尝到了招外地女婿的甜头儿。那时候村里有几个人见过汽车?你大姨夫从内蒙拉过来一车煤末子,全村的孩子都往车上爬,你外婆一边喊着莫闹莫闹,一边由着娃娃们把煤灰抹得满身满脸。晚上女人们打骂娃娃一个个像黑猴儿,就都知道老龚家烧上煤了,汽车拉回来的。啧啧,这个搬家子,日子要往天上过了。外来户是村长乡长的说法,李家川人还是习惯说搬家子。外婆知道,“子”是叫花子的那个“子”,在不得不提到自己身份的时候,外婆只说自己是外来户。我妈的这些话说到最后总忘不了加上一声长叹,唉——我就是个垫脚石的命,过了河的人谁能记得起我。
我妈嫁给了本村的我爸,因为当年我外公一直在外头,她排行老大,后面七个弟弟妹妹都要吃饭,家里没个靠得住的劳力不行。我爸弟兄六个,娶六个媳妇儿可不是一笔小钱。陈在李家川虽不是大姓但也是老户,再则,又穷又耿直的陈家人从没欺负过他们是搬家子,外婆早早就给母亲订下了这桩婚事。我妈从自己的婚姻里得出的最重要的经验是:各人有各人的命,但这个命无论如何得是自己选的,是苦是甜受起来都没有心结。嫁到娘家门上就是没娘家,心里苦了没个去处,日子苦了捂都捂不住。从我会听话就知道,我以后能嫁多远就嫁多远,嫁谁自己说了算。可我想的是,嫁太远了,得多久才能见一次外婆呀!
在我心里,外婆的人生巅峰另有其事。我念到四五年级时,李家川几乎家家都能看上电视了,每晚《新闻联播》完了,省电视台有个《送您一支歌》节目。歌儿来来回回就那么二十来首,重要的是被点歌的人的名字,会被电视里的人用好听的普通话念出来,全省人民便都知道了哪个县哪个庄的哪个人今天过生日,这是多大的排场啊!我也是那次才知道,外公外婆的大名分别叫龚怀清和王如莲。您远在内蒙和浙江的女儿龚家珍、龚家琳为你们点播了歌曲《潇洒走一回》和《牧羊曲》,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敬请观众朋友们一起欣赏,共同祝福!我妈坐在炕边纳鞋底,针攮进鞋底子没拔出来,就那么屏息凝神地听着。我和我爸认识一些字,把小马扎搬到电视跟前儿看那几行字。想到我们班同学也都在看,我激动得手心里捂出两把汗。歌儿唱完了,我妈小声问我爸看清字儿没?咋听着念的是龚家川?我爸支吾着,说他光看歌词了,没注意听前头念的啥。我也有点小遗憾,我觉得《牧羊曲》是好的,《少林寺》谁没看过?但《潇洒走一回》不太适合点给老年人,唱歌的人裙子穿那么短,外公肯定不喜欢看,没准会发脾气。我妈叹口气也不再问了,点一首歌五十块钱,就算她能拿出这么多钱,也摸不着把钱拿到哪儿才能办成这么大的事。远嫁的大姨、小姨又一次让我妈看清了自己的命。连着两天没人点歌,外公外婆的祝福便被连播了三天。周末去外婆家,她竟因为这事一脸病容。花那么多钱扬这名干啥啊,不说是电视里人念错了,还让李家川人骂咱们不知道天高地厚,多事啊!原来外婆哪首歌都没听,就听见李家川被念成了龚家川。三舅却觉得很痛快,大呼错得好,谁要说啥阴阳怪气的话,就让他找电视台评理去,最好掏五十块钱改过来重播一遍,我看李家哪个崽有这个出息!三舅看事情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县里修了第一批商品房,三舅就铆足劲订了一套。搬家子咋了?除去李东兴有单位分的房,我是李家川第一个上县城买楼的人,以后我儿子说不定还要去北京、去外国当搬家子呢!想到以后时不时会去县里住楼房,过几天李东兴妈跟村里人抱怨的那种束手束脚的日子,外婆弯着眼睛笑了。
大舅一直守着李家川的地,直到两个儿子在城里买了房,才被拔出土地进城带孙子。外公赶上了四世同堂,却没有赶上城镇化,在举家进城之前将自己的老骨头埋进了李家川的山坡。六十多岁的外婆无法独自在李家川住下去,只得进城,永远过楼房里束手束脚的日子。那时李东兴妈已经故去多年,外婆羡慕她一辈子没有当过搬家子,最后毫无悬念地埋进看了一辈子的南山坡。外婆把所有农具送人或贱卖,每交出一件都像斫掉身体的一部分。苦了一辈子一分一毫攒下的东西,到如今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风在日渐空旷的院子里来回吹着,她一辈子都想求的安稳,花甲之年又成了一个梦。
我死了不要火葬,我最怕火。
不会,你放心吧妈!
趁着有口气儿,赶紧往回送。死人不让进庄,李家川多少年都是这规矩。
最后肯定得让你和我爹躺一块儿去,放心!
唉……我啥时候死呢!
你操心着活,不要总操心死。
生死生死, 我的生已经到头了, 就剩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