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阿伦特与“平庸之恶”
作者: 魏微一
汉娜·阿伦特是典型的二十世纪知识分子,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知识分子”这个称谓:“这是个让人憎恶的字眼。”她生于1906 年,“ 正当理性时代的太阳下山之时”(阿瑟·凯斯特勒语),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她这一代的知识分子都经历过一战、二战,但无疑,她是他们中最卓越的一分子。
在她辞世五十年后的今天,她的影响力持续上升,全球各地都有她的读者,她的著作仍在引发热议,这些热议通常会经历冷却、升温及至再度爆发的过程,比如伊拉克战争、阿以冲突等,都引发过阅读阿伦特的狂潮。2003 年伊拉克战争伊始,光《艾希曼在耶路撒冷》这一本,英文版就卖出了三十万册。她提出的“平庸之恶”,已进入流行语词典,被全球文青们含在嘴里,咀嚼得津津有味。
并不止于“平庸之恶”,她的《论暴力》最初发表于1969 年的《纽约书评》, 题为《关于暴力的反思》,这期杂志遭到哄抢,以至于美国军方都买不到。1966 年她在芝加哥大学讲授“革命”时,承认这是一个“热门到令人发窘”的话题。众所周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是“革命”的年代,无论东西方。
她的《人的境况》被认为是二十世纪的伟大作品,部分原因在于它无法被归类,诗人奥登建议把它当词典读,关于地球、世界、劳动、工作、行动、私人、社会、公共、承诺、宽恕等,阿伦特将它们重新定义,这些词汇经过她的审视,仿佛又焕发了生机。奥登说,这是一本关于“思考”的书,她尝试回答的也正是他在思考的问题,也因此,她被视作“诗性思想家”——这不是修辞,而是说,她拥有诗人的眼睛,看一切都万象更新,腐朽的事物经她一端详,也能生出新意。
阿伦特的所有著作都是关于思考的,以此延伸出对于极权主义、革命、暴力、战争、道德、罪责以及善与恶的个人解读,这是二十世纪留给后世的负重,也可说是债务,直到今天,这笔债务也不能说就还清了,以阿以冲突为证。
二十世纪的生活和政治风云塑造了她,她立足于自己的经验——青年时代的欧洲经验、中年时代的美国经验,以全球性的视角,对当代事务做出思考和评判,她一直很及物、很落地。那些经她评判的事物——无论她评得对错与否,隔一阵就故态复萌,这也是她一直被阅读并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举例说,只要中东不太平,阿以不能“和平共处”——目前看不出有“和平共处”的可能性,她的书就会被阅读,最好和萨义德的对照阅读。这两位“世仇”家的儿女,我估摸他们准能说到一块去,因为说到底,他们是一类人:知识分子。
她的话题直指当代生活的核心,即便回望二战,她也能引入当下,而她的眼睛是看向未来的。她的话题极具普泛性,也暂时赢得了时间,即,她在有生之年遇上的问题,比如消费、环境、技术至上、普遍的孤独,直到今天也还在困扰我们。虽是抽象概念,在她那里却能得到具象的阐述,她本人不乏感性。她的言论以开放性、参与性见长,这么说吧,它是对话式的,乐于接受质疑,不断回到起点,她不惧于下结论,哪怕是带有偏见,却给读者提供了一个足够开放的讨论场域,这是她成为长销书作家的另一原因。
作为二十世纪下半叶最具影响力、最具争议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她在身后留下了一份独特遗产:老派人指责她冒犯学术规范,毫不关心论证,一味地追求词藻以哗众取宠——她当然有见识,但是她的见识是以牺牲内容的准确性为前提的;她的批评者指出,她对二十世纪灾难的“深刻见解”,说得客气点是有偏差,说得不客气是错得离谱,她被视为“以半个学术票友的身份活跃在美国学术界”。她的支持者,尤其是美国年轻一代学人,恰恰因为她冒犯“学院派”而对她钦佩不已,他们觉得这够刺激。
她最大的争议还是那本出版于1963 年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副标题“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道”直接把“平庸之恶”带进公众视野,其热度相当于今天中国的“上热搜”。她这“热搜”一上几十年,直到1995年,托尼·朱特在《纽约书评》发表一篇关于她的书评文章《汉娜·阿伦特与“恶”》,一些读者仍怒不可遏,他们见不得阿伦特的名字,更何况“恶”。也许在他们看来,阿伦特本人就是恶的。这一年,距离她去世已二十年、“平庸之恶”的诞生已三十二年。
托尼·朱特说,“在我们这个后基督教世界,讨论恶会给人一种奇怪的、时代错误的感觉”,确实,二战已经远去,新一代人活在花团锦簇中,空虚,健忘,昆德拉的两本书名,颇能概括战后一代的精神状况——《笑忘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可是阿伦特拒绝遗忘,她对“恶”很敏感,因为她是亲历者、见证人,她进过集中营,完全是机缘巧合,她才走出集中营,避免了和她的六百万同胞共赴毒气室的命运。
在提出“平庸之恶”前,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里曾坚持“根本恶”,及至开始写《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她反思了“根本恶”:恶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极端的,而不是根本的,恶不具备深度,事实上,恶是平庸的。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的最大风暴眼在于:一、纳粹屠夫阿道夫·艾希曼并不是魔鬼,他戴眼镜,文质彬彬,看上去就像公司小职员,他没什么思想,词汇量极少,除了官话套话,他几乎没有自己的语言,简言之,他是个平庸的人;二、犹太人是大屠杀的共谋,简单说,是“犹太委员会”把自己的同胞送进了集中营,没有他们的协助,纳粹也会杀人,但杀不了六百万!大屠杀的“组织运转”极其顺畅,这其中犹太人功不可没,等于是,他们自己挖坑自己跳。
此话一出,犹太人立刻炸锅了,先是美国犹太人——这群人最是得罪不起,多是权贵阶层,有传他们曾下达过对阿伦特的“绝罚令”,当时,纽约几乎所有的家庭都席卷其中,吵得不可开交。加拿大犹太组织声称,所有对犹太人的批判都是“反犹主义”,该组织还寄出过一封信,敦促全美拉比在犹太人聚会上声讨阿伦特。这场丑闻一发而不可收,一场民间运动在美国拉开了序幕,目的是让阿伦特在学术界名誉扫地,来自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以色列的、英国的、荷兰的……他们走遍美国各州,斥责阿伦特是“自我憎恨的犹太人”“虚无的罗莎·卢森堡”;法国《新闻观察家周报》恶意发问:“她是个纳粹吗?”
她在知识界的境地尴尬之极。该书才面市,《异见》杂志在纽约召开研讨会,数百人拥进大堂围攻她。诗人罗伯特·洛厄尔说,“大会如同一场审判,要将那个家族败类处以石刑”。历史学家、作家、哈佛教授依次上台发言,谴责不在场的阿伦特——她本来也受邀参会,但因为上课无法赶来。会上只要一提到她的名字,人们就“报以嘲讽的掌声”和“惊骇的叹息”,有人愤怒地拍打桌面,攻击阿伦特的观点:纳粹比犹太人更值得同情,犹太人的苦难是自作自受——天知道,她没这意思!也有人替她辩护,比如阿尔弗雷德·卡津,他浑身不自在地走上讲台,怯懦地说:“毕竟,她没杀过一个犹太人!”底下哄堂大笑。她的朋友玛丽·麦卡锡说,那次会议“不亚于一场集体迫害”。
争论从未平息,在数十年间,有的是严肃讨论,有的是人身攻击,说到底,她的话题是活的,瀑布式的水花四溅、永无止息,因为它是人性的——太人性了。很多年后,大名鼎鼎的以赛亚·伯林一听到她的名字,就“变得很激动,充满非理性的偏见”,虽然他从未读过她那本关于艾希曼的书。索尔·贝娄严厉谴责她利用大屠杀的悲剧来推销她那“魏玛时代”知识分子的愚蠢思想。
许多朋友跟她绝交了,格肖姆·肖勒姆致信她,说自己“怒不可遏”,他震惊于她的口吻——阿伦特的口吻确实够呛。肖勒姆说:“你采用那样一种冷酷无情的、恶意的口吻来处理跟我们的生活密切相关的主题,在犹太语中,有某种极难定义的东西:对犹太民族的爱。在你身上,亲爱的汉娜,我看不到这一点。”阿伦特是这么回信的:
我就从“对犹太民族的爱”谈起吧,你说得对,我没有这种爱,原因在于: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未“爱过”任何民族或集体,我既没有爱过德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也没有爱过工人阶级,以及任何在忠诚的标价范围内可能存在的集体。事实在于,我只爱我的朋友,而完全无法拥有其他类型的爱。
她被指责“没有良心”,而在她,这不过是说真话而已。她一生坚持“说真话”的权利——作为知识分子的最基本权利,她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当然,她也乐在其中。私底下,她告诉玛丽·麦卡锡:“我是在极度好奇的兴奋状态下完成这本书的。”这话她绝不会公开讲,否则舆论非撕了她不可:面对犹太人的苦难,她怎么能兴奋呢?
然而对一个写作者而言,这是再自然不过了,尽可能做到客观、公正,跟书写对象保持距离——无论刽子手还是受害人。如果必要,她甚至可以做到“无情”,让书写对象回到起点,回到“人”本身,如此,她才能发现一个叫作“真相”的东西,她一定为她的发现兴奋不已:新观点,新视角……她写嗨了,难免“伶牙俐齿”,咄咄逼人,她就是这点招人恨!
有观点指出,是腔调而不是内容让她开罪了全体犹太人,她的笔法狂妄不羁,爱说似是而非的话,充满暗示性的口吻以及讽刺挖苦,备受敬仰的柏林“犹太委员会”主席莱奥·贝克在她笔下成了“犹太元首”,语气之无礼够得上她挨扁。她提出了真正的道德问题,却用了太多不必要的、肆无忌惮的嘲讽,使问题变得繁复无比。她又那么自信,她认为自己看到了真相:“真相在于”“全部真相是”……在书中比比皆是。
真相是,“犹太委员会”确实助纣为虐了,这在以色列乃至全球犹太人中早已不是秘密,但口口相传是一回事,大声嚷嚷是另一回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也。公共层面,以色列法院早在“平庸之恶”诞生前,就谴责过“犹太委员会”是大屠杀的帮凶,协助纳粹犯下了滔天罪行;许多知名作品尤其是劳尔·希尔伯格那本里程碑式的《欧洲犹太人的毁灭》,也曾提出过类似的指控……但为什么是阿伦特掀起了惊涛骇浪,针对她的诅咒甚至被录入《以色列百科全书》?
原因在于,她刨根究底,以挑衅的姿态质问“犹太委员会”:他们知道真相,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不建议犹太人逃跑或潜藏?为什么对纳粹那么卑躬屈膝、俯首贴耳?为什么要帮纳粹登记犹太人的姓名、住址,收缴他们的钥匙、清空他们的房屋,通知他们在某时某地集合,带上三四天的口粮,踏上征程——那是通往死亡的征程。
“全部真相是,”她写道,“假如犹太人没有组织,没有领导,的确会乱成一团,惨不忍睹;但是那样一来,受害者的数目也就达不到五六百万。”可真相的另一面是,假如她能换位思考,就像一位母亲被勒令在她的几个孩子中,选择一个被枪决,她该怎么办?她确实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公开反抗是不可能的,很多犹太人在去往集中营的路上,甚至在走进毒气室前,仍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有奇迹、有例外,希望上帝会来救他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哪怕拖延一两秒,事态也许会峰回路转。假如她不是直接抨击,而是陈述事实;假如她说“犹太委员会”是因为天真、犯傻,以顺从换时间,却在无意间成为民族自毁的推手,她是否还会激怒那么多的读者、招致那么多的怨恨?
至于艾希曼是不是“平庸之恶”,她眼见为实,并在书里给出了有力的论证,非但新颖,而且让人信服。但实在话,“平庸”是个主观词汇,有人指出,她把“艾希曼写得招人喜欢,而受害者则令人恶心”,这当然不是事实。但她挑战了人类的固式思维,即,刽子手是恶魔。在她笔下,艾希曼不是恶魔,他是杀人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他只是不思考而已。
二
阿伦特和阿道夫·艾希曼都生于1906年,都是德国中产阶级子弟。两人本来毫无交集,1961 年,人到中年的他们在耶路撒冷的法庭上见面了,确切说,是阿伦特见到了艾希曼,他的平庸和乏味在开庭第一天就冲击着她,“他甚至算不上凶恶”,她这样致信家人、朋友。他那天感冒了,“在防弹玻璃间里直打喷嚏”。她本该知道,就算希特勒站在那里也不过如此,感冒了会打喷嚏,困了就打哈欠。
而艾希曼并不认识阿伦特,她坐在记者席上,五十五岁。十年前,她出版了著作《极权主义的起源》,严格意义上,这是她第一本书,博士论文除外。该书断断续续写了十年,从法国写到美国,这中间她颠沛流离,经历了二战的结束、希特勒的自杀,她未来的传主艾希曼逃亡阿根廷,隐姓埋名做一个普通人。《极权主义的起源》令她声名鹊起,同年她加入美国籍,结束了长达十八年之久的“无国籍者身份”,被普林斯顿大学聘为客座教授,成为该校历史上的第一位女教授。在四十五岁这年,她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虽然迟了些,就她的天资而言。这一年,她正式改名,恢复她少女时代的原名汉娜·阿伦特,而不是婚后的名字汉娜·布吕歇尔,准确说,她把娘家的姓氏置于夫姓前,不让它被替代,虽然她和布吕歇尔算得上夫妻恩爱、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