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家种种
作者: 孙郁我过去买书,有时候是因为看了评介的文章而做出的选择,有的是受朋友的影响所致。好的书籍的影响力,离不开口口相传,这其中书评的作用显得很重要。书评不是简单的广告,也非论文,乃举重若轻的思想漫步,是知识之林的拾叶,由微而广,点滴里有深远之意。这种文章由来已久,往往属于小品文一类,后来文学的趣味增多,遂演变成书话。书话的辞章是讲究的,掌故、学理、品玩的意味都有,属于前人所说的“美文”,而要写好它,并不容易。
现代以来出了不少书评家和书话家,像梁遇春、郑振铎、唐弢一些谈书的文章,洒脱而有趣。我上大学后才知道,这是“五四”以来的一种风气,受到周氏兄弟影响的地方很多。实在说来,好的书评文章,往往能入乎其里又出之其外。曹聚仁就主张读书笔记当有学识和趣味,所以他肯定周氏兄弟的文章,不是没有原因。曹聚仁是关注出版史的人,阅人无数,懂得文章之道。他对于章太炎、刘师培、鲁迅作品的体味,有过人之处,所谈的对象,有许多是精品。写书评这类文章,要明白作者的用意,还需要有批评的眼光。曹聚仁那本《文坛五十年》,批评了许多著作,也肯定了诸多作家,其实就属于书评体的汇聚,在学术史中也是有位置的。
写书评的无非两类人,一是学者,二是作家。“五四”之后,北大出了一批批评家,胡适、知堂、废名、俞平伯都写了不少书评,他们的鉴赏文章,背后都有逻辑的元素,自己的知识背景也连带出来。那时候好的书评,是带有启蒙意味的。胡适推介易卜生作品,有西洋人文理念的铺陈,对于传统的批判、对于世间新风的养成都有作用。作家的批评文字,与纯粹学者的不同,体认的感觉往往十分丰富。像冰心、沈从文、叶圣陶的品介小说的文章,没有一点匠气,是理与趣不隔的。所以研究现代文学,他们的文章至今还被人提及。还有一类书评,比较耐看,那就是学者与作家兼于一身的人,比如周氏兄弟、废名、顾随等,他们有丰富的知识背景,自己又是创作者,品位是高的。这类人的文章有复合的韵致,辞章中埋着不少隐含,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思想在。关于此,学界的讨论已经很深入了。
遥想《新青年》创刊初期,编者是颇看重新思想的译介的。陈独秀、胡适、李大钊、刘半农都用力甚勤,文章令人耳目一新。那时候主要是介绍域外思想,因为所涉及的作品对于读者属于陌生的存在,要理解作品非下一番苦功夫不可。刘半农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发表《爱尔兰爱国诗人》一文,评论了皮亚士、麦克顿那、伯伦克德三位诗人,为了避免歧义,便用了中英对照的方式,翻译其意,解析其思,显得很认真。但由于材料过少,也只能大概勾勒,不及全豹,不免让人觉得缺少了什么。这也可见,那时候的译介域外文学,条件也是有限的。刘半农后所作《拜伦遗事》和评价《马赛曲》,材料就略有增加,其周到、刻苦的样子,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类写作,呼应了新文学的理念,对于国内青年不无启示意义。那时候,在《语丝》《骆驼草》等园地,还能够看到鲁迅、周作人、林语堂等人的文章,关于域外文学和国内创作的点评,也多见趣话,活跃了文坛的空气。所以,回想新文化运动初期的诸位思想者,他们以书评为武器,对推动新文学的进步功不可没。
书评是批评文章的缩小版,也是笔记的扩充。外国的随笔与中土的札记都有类似特点,不久二者便合流了。“五四”前后的书评,写得最好的当属启蒙类的文字,《随感录》栏目的作者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以介绍新知为主。随着新文化的推进,作品增多,反对派的声音出来,新文化人自然要站出来发声。比如郁达夫的小说集《沉沦》问世后,受到不少卫道者的批评,周作人则看到了世风的陈腐,于是不得不出来为之辩护。他在评论《沉沦》时,并非就文本而谈文本,而是在世界文学的背景下讨论什么是不道德的文学,由远而近,由深及浅,从灵与肉的冲突中读出现代知识人的忧思,有认识论的穿透力。周氏认为《沉沦》这个作品不是猥亵的产物,而是艺术的一种升华,此类写作在国外早已常见。比如波德莱尔诗歌中的黑暗感,就并非堕落,而是映现出存在的本然之态。《沉沦》的价值,虽然也不能看得过高,但精神本意与波德莱尔笔下的诗文走向庶几近之。读这样的文章,便觉出书评的不凡之意,对提升国人的认知能力、普及个性精神无疑有着不小的价值。
可以说,在新文化运动初期,为了确立人的文学的理念,批评家们的文章多在“立”的层面讨论问题,积极介绍新的思想,以洗刷历史的陈迹。比如钱玄同对于胡适新诗的肯定,就是促进新的审美的一种沉思,他在为《尝试集》写的序言里,自信感暗自流动,也看出蓬勃向上的一面。废名点评刘半农、沈尹默、康白情的新诗,也是肯定的语气颇多,其中未尝没有自己的叙述策略。这种为确立新思想与新文学的写作,流露出文章暖意的一面,而鲁迅对于未名社几个青年作家的肯定,也影响了审美意识的变化,域外的诗文之趣对于文坛的冲击是巨大的。韦素园的随笔、李霁野的译文都是受到鲁迅的鼓舞而诞生的,因为那时候的新文化先驱者知道,扶持更多的青年乃自己的责任。我们看彼时的书评文章,可以发现颇为感人的一幕。
但后来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创造社、太阳社诸人的批评,则不同于《新青年》《语丝》《莽原》时期作家的文学表达,争鸣意识与批判意识显然更多了。郭沫若、成仿吾、李初犁等人的文章则带出生猛之气。他们的文学主张从“破”开始,以“破”的方式达到“立”的目的。这种书评和批评文章,给平静的文坛投下炸弹,飞溅出无数异样的思想之光,也为后来的各种文艺争鸣带来了示范效应。不过,创造社、太阳社青年的文字因为过于陷入主我之中,行文不免简单和盲目自大,反倒是将探讨的思路窄化了。随着左翼思潮的出现,文章的战斗性日益明显,书评也成为革命者的利器,而这是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现象。
阅读别人的作品,当遇到与批评家观念迥异的文字的时候,如何处理差异性语境的审美,是一个考验。如果党同伐异,显然就失去雅量,会远离客观标准,对思考也会有障碍。鲁迅看不上创造社、太阳社诸人,可能与此有关。像阿英的评论、李初犁的文论,都过于简单,先有尺子,后有判断。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理新出现的作品,那些与自己经验有反差的存在,其实自有价值,在没有弄清作家的经纬的时候,便判了别人的死刑,也露出自己的短板。这说明,文学的判断,如果不能以文本解析和事实判断为依据,那些表述能否有学理性,还是一个疑问。
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现象,是主义林立,社团众多,彼此有时候隔膜得很。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以后,就与新月派有过争论,后来也和京派学人有过摩擦。京派学者打出“言志”文学的旗号,其实也是对于左翼文学的批评,以为自己才是正宗。比如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矛头对准鲁迅那些主张革命文学的人,就是从文章学层面入手,试图证明载道的左翼文学是重蹈古人的覆辙。周作人说:“言志派的文学,可以换一名称,叫做‘即兴的文学’,也可以换一名称,叫做‘赋得的文学’。”a他认为,文学史就是这两种流派的交织和轮换登场。这样描述文学史的轨迹,看似合理,在概念的使用方面则有漏洞。钱锺书看到周氏的长文后,写了一篇书评,认为“诗以言志”和“文以载道”,并不是不相容的两个命题。“诗本来是‘古文’的余事,品类(genre)较低,目的仅在乎发表主观的感情——‘言志’,没有‘文’那样大的使命。所以我们对于客观的‘道’只能‘载’,而对于主观的感情便能‘诗者持也’地把它‘持’(control)起来。这两种态度的分歧,在我看来,不无片面的真理;而且它们在传统的文学批评上,原是并行不悖的,无所谓两派。”b钱锺书的评论,是诚实而切中要害的,周作人概念的混用,也被澄清。这是学理的分析,没有丝毫的个人攻击,乃书评中的佳作。而这种读书与写作的态度,也是颇为可取的。
也有一些京派学者对于那些不同于自己的创作不太感兴趣,废名、沈从文很少谈论左翼文学的文本,沉默的态度也含有批评。倒是像李健吾这样的人,敢于去碰与自己趣味很远的作品,且尽量说一些客观的话,也是殊为不易的。李健吾的审美态度,和废名、沈从文接近的地方多,自己并不太欣赏浪漫主义和左翼文学,但他每每与这些外在于自己世界的文字相遇时,也能够耐心聆听其中的声音,在词语的密林里寻觅所以然的路径。比如他对于巴金、茅盾、萧军的评论,能够感受到是与陌生的审美对话,并不回避自己的观点,而理解之同情也常可见到。在评价巴金《爱情三部曲》时说:“一个批评者与其说是指导的,裁判的,倒不如说是鉴赏的,不仅礼貌有加,也是理之当然。”c李健吾面对与自己审美趣味不同的作家时,并不能都找到背后的复杂思想背景,有时候说话可能言不及义。比如他描写路翎、叶紫这类作家,运用的知识的对应性并不强,有一点勉强。但因为读解文本时的诚实,倒是能够描述内心的感受,一些意象的理解也有特点。看李健吾的文章,是一种享受,他的文风和一般的书评家不同,往往能跳出文本来审视作家的世界,给读者的提示也就颇为有一种力量感了。
不同的人写书评用意不同。有的是为了经典的流布,有的则是与作者的对话,自然也不乏友情的互动。这个时候,我们会体味出作者的特性。比如徐志摩《济慈的〈夜莺歌〉》,就是飞扬起来的舞蹈,自己燃烧在其间,以热情而告诉人们那作品的伟大。朱自清写书评则颇为冷静,他向读者介绍《子夜》和美国的诗歌作品时,态度是严明的。民国读书人有的时候显得十分坦率,叶圣陶《倪焕之》出版的时候,曾经请好友夏丏尊写一篇书评,夏氏在《关于〈倪焕之〉》一文中说了许多肯定的话的同时,也不客气地指出,这部长篇小说“有数处流于空泛的疏说”d,并不都是表扬的话。看了这些文章,会觉得时代的风气,大家都在摸索着走路,彼此都能够看出各自的短长。这种态度在今天看来最不易得,不仅仅要对作者负责,也要对读者负责。如果从这个角度看现代文学史,就不会都仰头面对各种文本了。
现代学者写书评与书话作品最多的,无疑是“苦雨斋”主人周作人。他与鲁迅决裂后,与鲁迅的思想也日趋隔膜。周氏的书话写得悠然、冲淡,毫无冲荡之气。他的文章属于“微型批评”,并不与人直面论战,很少看见鲁迅式的峻急感。不过他的阅读量之大,连郭沫若也佩服,不仅对于六朝以来的杂书能道出玄机,域外文化的许多领域也吸引过他,从古希腊到日本,由心理学到人类学,引领了知识界一种新式阅读风气。他的文章晚明意味和日本江户趣味都有,思想来自汉语世界之外,而审美则是东方式的。他与鲁迅一样,创造了一种新型的文体,筋骨泡在六朝以来的文脉里,而思想则受益于西洋图书。许多深奥的学识经由他们的笔触,轻轻飘出,于诗意中得到知识的熏陶,引人思考的时候也是多的。我们说周氏兄弟是大的书评家与书话家,不是没有道理。
好的书评,其实也是好的文章。民国的一些杂志、周刊,有书评的栏目,都值得一读。印象中的《奔流》《论语》《文史》都有好的书话作品,但影响最大的大概是京派的风格,像《古今》就染有“苦雨斋”气息,张爱玲、黄裳在上面的文章,可以当成散文来读。我在林辰先生的藏书里看到多册上海出版的老杂志,调子受到“苦雨斋”主人的影响,以平淡之笔写风雨之事,态度是另一种样子。这种笔记体的文字,是京派文章的延续,作者不限于古都的文人,江南的才子也是多的。我把这类作者看成泛京派的一员,施蛰存、黄裳、唐弢都有一点“苦雨斋”气。不过这种调子一直被人诟病,有段时间,黄裳与唐弢都不愿意提及周作人,也与京派撇清关系。但他们的叙述语态真的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后来很少被人注意罢了。
深染“苦雨斋”书评的人有许多。郁达夫、林语堂、沈启无都有点类似的气息。后来的张中行、邓云乡的文章也偶带博雅之意。南方的学者,多年后一直延续类似的风格的,像钟叔河、陈子善、董桥等,无不如此。比如钟叔河先生的写作,力求中正,文章趋于平淡,但深埋着思想,可谓不动声色。那些谈论书籍的文章,喜欢带出“苦雨斋”知识之影,审美趣味则有沈从文的元素。钟先生一生编了许多有分量的图书,自己也写了一些有趣的书评。如《关于〈曾国藩家书〉》《读〈胡适的日记〉》《〈沈从文别集〉的装帧》《理雅各译〈四书〉》,都是好文章。多年前友人周楠本兄带我去拜访钟叔河先生,所谈多为对周氏兄弟的观感和自己的编辑经验,内中甘苦,说起来也是一本书。回京后读到他为陈子善所编《知堂集外文》所写序言,也可以说是书话体的一种。文章引用鲁迅与周建人谈论周作人的文字,间接抒发自己的感情,以为读书与著书,内中有不少玄机,须慢慢体味方可。钟先生编书、评书、写书,可谓三位一体。钱锺书、杨绛对于他都有很好的印象,且有过一些交往。由此可见,书评家往往最懂得书评家,见多识广,就不会故步自封。真学者都不复杂,他们间的只言片语,想起来都是朴素心境的流露。
2025年6月11日
a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岳麓书社2019年版,第45页。
b钱锺书:《〈中国新文学的源流〉》,《钱锺书集》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07页。
c李健吾:《爱情三部曲——巴金先生作》,《咀华集、咀华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
d夏丏尊:《关于〈倪焕之〉》,《夏丏尊集》,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262页。
作 者:孙郁,本名孙毅,中国人民大学吴玉章高级讲席教授,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曾任中国鲁迅研究学会会长,《鲁迅研究月刊》主编。著有《鲁迅与国学》《鲁迅忧思录》《当代作家别论》《民国文学课》《远去的群落》《往者难追》《聆听者》《寻路者》《思于他处》《孙郁散文》等。
编 辑:张玲玲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