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的民族文化基因

作者: 苗怀明

《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之魔童闹海》连创电影奇迹

说到哪吒,不能不从2019年的热映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说起。这是一部创造奇迹的电影,截至2019年11月底,票房已经达到49.34亿,将当年春节期间极为火爆的《流浪地球》(46.548亿)甩在身后,成为2019年当之无愧的年度票房冠军,也成为当时仅次于《战狼2》(56.8亿)的中国电影史上的票房亚军。其最终的票房是50.3569亿,排在《长津湖》《战狼2》和《你好,李焕英》之后,位居中国电影票房总排行榜第四。

五年后,其第二部《哪吒之魔童闹海》在2025年春节首映后,再次创造辉煌。将此前的中国电影票房记录从57.75亿一下提高到155亿,不仅重写了中国电影票房排行榜,而且雄踞世界电影票房排行第五,创造了中国电影的传奇。

两部电影在豆瓣的评分分别为8.4、8.5分,可谓票房、口碑双丰收。

更为值得关注的是,它们都是成人动画电影。

在人们以往的印象中,动画片主要是给孩子看的,以浅显易懂的说教为特点,除非为了陪孩子,成年人是不会用心去看的,更不会专门到电影院去看,只要打开电视台看两眼,就会有这种感受。

但是这部电影改变了国人对动画电影的印象,它适合孩子们观看,同样也适合成年人观看。这部电影与《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票房9.56亿)一起,代表着动画电影的进步,代表着中国电影的进步。

其实成人动画电影在国外早就流行,比如《唐老鸭和米老鼠》《猫和老鼠》等,大人小孩都能看,只是我们起步得比较晚。

电影引发的哪吒旅游热

电影的红火引起了人们对哪吒的浓厚兴趣和强烈关注,形成满城争说小哪吒的盛况,最能体现这一盛况的有两件事:一是电影的周边产品热销,卖到断档的程度,相关工厂加班加点,订单都排到了六月份。二是各地争抢哪吒故里,这个八卦味十足的话题竟然都能成为各路媒体争相报道的热点。

这里重点说说哪吒故里的争抢,目前全国有多个地方在摩拳擦掌,竞争哪吒故里的荣誉称号,光是在四川就有两个地方在争:

一个是宜宾,那里有陈塘关,有哪吒行宫、哪吒洞、金光洞等观光景点。更为重要的,人家还是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的中国哪吒文化之乡。

另一个是江油,理由也很充分。这里有非物质文化遗产哪吒故事及相关民俗,且不说还有乾元山金光洞、陈塘关,最为重要的,这里竟然有哪吒肉身坟。

四川宜宾、江油两个兄弟在家里还没有摆平,天津陈塘庄发话了,俺们这里现在就叫陈塘,全国找不到第二家,据说哪吒形象就是根据杨柳青年画而来,你说理由充足不?

话音未落,河南人不干了,南阳西峡县可是有两座哪吒庙,我国台湾地区的信徒都过来参拜,说服力有没有?

最后捂着嘴偷笑的是浙江宁波,专家都说了,陈塘关分明就在这里。最为关键的是,这里靠海,哪吒出去闹个海,那是分分钟搞定的事情。在四川、河南,那就只能是哪吒闹河、哪吒闹江,乃至哪吒闹水库、闹水塘了,怎么也闹不出个海来,连赶海都赶不起来。

再后来,安徽和新疆也加入竞争队伍,以至于《人民日报》等媒体都坐不住了,不仅报道此事,而且劝大家注重“练内功”,提高旅游品质,不能靠抢哪吒故里这种不靠谱的事情来发展旅游。作为吃瓜革命群众,我们就搬个小板凳,等着看好戏吧!

其实这种为文学作品中的虚构人物找故里的现象并非只有哪吒一例,类似的还有孙悟空故里、梁祝故里等。如果各位吃瓜群众经常旅游,会发现现在光是卖门票的花果山景点都有一堆,水帘洞也有一群,连三顾茅庐的茅庐都有俩,一个在湖北襄樊,一个在河南南阳,如果刘备在世,得连滚带爬地跑六趟才能见到诸葛亮,说不定早就放弃了。笔者为此还写过一篇文章《祖国处处花果山》。

在这个方面,倒是可以学学人家游戏《黑神话:悟空》。这款游戏自2024年8月20日上线以来,风靡全球,热度不减,同时在线峰值240万,销量达到2800万,销售额90亿元,创造了中国游戏的神话。

值得注意的是,这款游戏不仅素材取自古典小说《西游记》,而且连场景也带有浓郁的乡土风情,整个游戏场景共采自国内36个特色独具的名胜古迹,其中山西就占到27个。这些景区如云冈石窟、悬空寺、晋祠等,海内外闻名,不少人去过,至少是听说过,未必有强烈的体验感,但是经过游戏的数字化处理之后,给人一种熟悉的陌生感。熟悉的是自己曾经去过,感到亲切;陌生的是,经过游戏的渲染,产生了一种奇幻的新鲜感,有了一种前往游览的冲动。

可以想象,这款游戏出现之后,立即引发了相关景区的旅游热,特别是山西,不少景区一票难求。这种因游戏场景引发的旅游热与那种争抢某某故里的生硬做法不同,它更注重内涵,借助游戏的加持,靠景区自身的魅力吸引游客。如果只是获得了一个某某故里的称号,景区旅游品质跟不上的话,游客也不会买账。即便热几天,也难以持续。毕竟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开始注重旅游的品质,这不是一个某某故里的称号就可以应付的。

《哪吒之魔童降世》走红的原因

还是回到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吧,这部电影为何这么火?火到平均下来,全体中国人每人为这部电影贡献了三块多钱的票房。

一部电影能否火起来,主要看两个因素:一是电影质量得过关,让观众看得下去,愿意出钱买票;二是看运气,看是否能碰上观众的兴趣点。这非人力所能决定,这事和买彩票差不多。《小猪佩奇》的广告做得好不好?人人都觉得2019年春节档肯定大火,结果被《流浪地球》抢走风头。在笔者看来,这部电影火起来的可掌控的非运气因素大致有如下几个:

一是火在话题上。它触及家长最为关心的子女教育问题,特别是对“熊孩子”的教育。家家都有“熊孩子”,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大人从里面看到李靖夫妇的坚持,孩子们看到的则是自己。且不说作品还设定了一个人改变命运的励志主题。尽管不可能靠一部电影来解决孩子的教育问题,但是到电影院里宣泄一下也是好的。

二是火在类型上。这是一部成人动画电影,注意笔者的关键词“成人”。如果只是孩子欢迎,即便是父母舍得花钱,这些熊孩子也贡献不了这么高的票房。中国过去只有少儿动画片,没有成人动画片,似乎动画片天经地义就是专门拍给孩子看的。成年人特别是中老年观众走进电影院看动画片,这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

三是火在质量上。整部电影制作精良,极具观赏性,改变了人们对以往动画片粗制滥造的不良印象。对不少人来说,以往的国产动画片不过是一个大道理加几幅随意涂抹的画面,专门哄孩子用的。但是,这部电影以及《大圣归来》改变了人们对动画片的这种印象。

四是火在基础上。不少吃瓜群众可能不了解,哪吒在中国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哪吒信仰和崇拜在华人世界较为盛行,在我国港澳台以及新加坡、马来西亚、缅甸、柬埔寨等东南亚国家都有大量的信徒和庙宇,比如我国台湾地区有上百座哪吒庙,信徒众多。

不管怎样,哪吒这一形象在中国及海外华人地区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尤其受到少儿的喜欢,具有深厚的群众基础。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走红的电影包括动画电影,从《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封神一》到《长安三万里》《哪吒之魔童闹海》乃至游戏《黑神话:悟空》,都取材自中国古典文学,由此可见传统文学的巨大魅力,也可以看到传统文学在当代的成功转化。再联系近年流行的汉服热、博物馆热,可见传统文化在当代并没有受到冷落,时尚并未与传统对立,相反,传统会助力时尚乃至本身就成为时尚,这无疑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继承传统文化可以通过阅读欣赏《西游记》《封神演义》的方式,也可以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听流行歌曲《罗刹海市》《花妖》,其形式和渠道是多元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哪吒之魔童降世》的走红并非仅仅是一部影片的成功,其意义及带给我们的启发是多个方面的。

哪吒溯源

这里问题来了,哪吒的群众基础是怎么来的?这个神话人物是怎么出现的?何以在中国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据现有资料,哪吒这一人物形象来自印度,是印度文化的产物。中国人接受这一形象,则是通过从印度传入的佛经。最早记载哪吒之名的是南北朝时期所译的佛经《佛所行赞》:“一切诸天众,皆悉大欢喜。毗沙门天王,生那罗鸠婆。”那罗鸠婆是哪吒名字的全称,也是梵文的音译。

这一时期到唐代,毗沙门天王信仰在西北地区较为流行,哪吒作为其第三个儿子逐渐被中国人熟知。哪吒是一位护法神,跟随在父亲身边,据《北方毘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所载,哪吒“手捧戟,以恶眼见四方……七宝庄严,左手令执口齿、右手诧腰上,令执三戟矟”,外貌彪悍,法力高强。这一时期流行的哪吒形象有两点值得关注:

一是哪吒捧塔。据《毗沙门仪轨》记载,“昔防援国界,奉佛教勅,令第三子那咤捧塔随天王”,“天王第三子那咤太子捧塔常随天王”。这与后世熟知的天王托塔不同。

二是哪吒是一位少年形象。《开天传信记》记载了如下一段故事:“宣律精苦之甚,常夜后行道,临阶坠堕,忽觉有人承其足。宣故视之,乃一少年也。宣遽问:‘弟子何人,中夜在此。’少年曰:‘某非常人,即毗沙门天王子哪吒太子也,以护法之故,拥护和尚,时已久矣。’”

这与后世对哪吒的印象较为接近。此外,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中,还有46幅毗沙门天王赴哪吒会图,可见哪吒的故事已有较为广泛的流传,至于图中哪位是哪吒,并没有明确的标示。

哪吒形象的本土化

到了宋元时期,哪吒从佛教走向民间,人物形象逐渐丰满,出现了哪吒“析骨还父,析肉还母”、三头六臂等说法,这一形象发生了重要变化:

一是北方毗沙门天王演变为唐代的大将李靖,开始了本土化的转变。李靖既然是中国人,哪吒自然也获得了中国国籍。

二是哪吒变成了一个具有叛逆精神的少年形象。

三是增加哪吒与父亲冲突的情节。

这一时期有关哪吒的故事主要见于《景德传灯录》《古尊宿语录》《禅宗颂古联珠通集》、苏辙《栾城集》等典籍,但大都语焉不详,没有具体情节的介绍。

比如苏辙的这首《那吒》诗:

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

佛知其愚难教语,宝塔令父左手举。

1988年,在辽宁朝阳北塔地宫出土有一个石函,其四周刻有哪吒指挥夜叉追杀龙王的图像,并题有“大圣那吒太子”“和修吉龙王”。这应该是后世哪吒闹海的原型,其中的哪吒形象是历史上最早明确标示的。

根据相关资料,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宋元时期,哪吒形象开始完成本土化转变,其故事逐渐丰满,且在当时流传相当广泛。

《封神演义》里的哪吒形象

不过哪吒故事真正得到普及,广为流传,则是有赖于《封神演义》这部小说。

该书从第十二回到第十四回,用了整整三回的篇幅来写哪吒出世的故事,使这一故事最后定型,完成了哪吒形象的本土化。人们熟知的孕育三年、生为肉球、哪吒闹海、剔骨还父、化身莲花、追杀父亲、三头六臂等情节皆已具备,哪吒也从原来的佛教护法神变为道教的神仙,小说将哪吒出世的年龄定为七岁。

经过《封神演义》的一番精心包装,哪吒从一位人见人怕的“印度猛男”变成了一位“萌萌哒”的中国少年形象。还有人们熟知的孙悟空,大概率也是来自印度史诗《罗摩衍那》,此前的中国小说中虽然有本土猴怪形象如无支祁,但与孙悟空相差实在太大。

在《封神演义》里,哪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熊孩子”,不断惹是生非,弄得老爸李靖崩溃。闹海是他主动挑起的,在水里玩乾坤圈、混天绫,弄得龙宫成为危房,无法正常办公,人家肯定不愿意,结果夜叉被打死,敖丙被抽筋,人家龙王去告状还被痛扁,不抓狂才怪。

拿起弓箭玩射击游戏,结果把人家童子射死。石矶娘娘要讨个说法,结果被哪吒师徒灭门。这如果还不算“熊孩子”,天下就没有“熊孩子”了,所以哪吒可以称作中国第一“熊孩子”。在《封神演义》的哪吒故事里,写了两种冲突:一个是哪吒与龙王、石矶娘娘等神仙的冲突。这与孙悟空的大闹天宫一样,是神界新生代与神界体制的冲突。哪吒不断与当时的神界体制发生冲突,很遗憾的是这个冲突并没有充分展开,很快就转化为哪吒和老爸李靖的冲突,最后由李靖代表神界降服哪吒,将其收入神界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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