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横站’在两个时代的文学理论之间”

作者: 陈培浩

“我不得不‘横站’在两个时代的文学理论之间”  0

我记得,几年前一次闲谈中,孙绍振先生不无遗憾地跟我说:“我的文学思想中,‘文学创作论’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远不及我的文本解读论。”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先生的心情。我心想,大家不是都在说您在军艺授课影响了包括莫言在内的一批后来的大作家吗?谢有顺教授便说:“我不止一次听莫言、麦家、赵琪等作家向我盛赞孙绍振的理论,三十多年前,他们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就读时听过孙绍振的讲演,这些讲演对他们写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a《文学创作论》出版以来,学界评论也颇有一些,何以先生仍有遗憾?大概仍恨少知音之论,恨少说到心坎上的话吧,尤其是专门针对《文学创作论》一书。所以,当《名作欣赏》提出要在“名家学术经典”栏目讨论《文学创作论》时,孙先生心里一定想:知音山西来也!可是,当孙先生嘱我作文时,却使我忐忑犯难。这可是评论孙绍振啊!孙先生何等人物,理论深厚、火眼金睛,一不小心就在他面前露了馅。不写文章还以为我是个可造青年,一写文章只怕以后孙老师碰到我,只是意味深长地说:小伙子,不错!可如何是好?可是凭着对孙老师多年的“盲目崇拜”形成的盲目冲动,我竟不知深浅地说:“孙老师,多少字?”

《文学创作论》初版于1987年b,春风文艺出版社首具慧眼,书出版后颇受欢迎,5000册“几个月以后,就已缺售,多年来我本人和出版社都不断收到大量求购的书信”c。创作有寻求理论指导的需求,此类好书却不常有!说句得罪人的话,今天学界,真懂文学的不多。据我所知,各地作协每年举行无数的创作培训班,让学员受益、服气的老师仍供不应求。问题出在哪里?因为作家老师们写作经验丰富,却并不擅长理论化,也未必善讲。而学院派老师,理论武装到牙齿,说的是文学学术化之后的问题,在作家听来云里雾里。这种文学教练匮乏的情况每天都在中国文学现场发生。像孙老师这样真正懂文学的理论家,即使再来一打,也是供不应求的。何况,孙绍振只有一个,能复制的便不是天才了!天才必是寂寞的。孙绍振四十年前形成的思想,今天还是没几个人能评到他心坎上。所幸,天才的创造必是不朽的。今天读《文学创作论(修订版)》(孙老师特地嘱咐要读修订版),依然极受启发。将此书推荐给一些作家朋友,反馈同样是受益无穷。这就意味着,作为一部讨论文学创作的理论著作,它兼具了指导写作的实践性和超越时间的恒久性。这看起来简单,实际是极难的。很多理论,艰深繁难且不说,与文学太隔,对创作没有意义。不是说这种理论完全没有意义,至少对理解和指导创作没有意义。另有一些《文学创作ABC》之类,也层出不穷,缺乏理论深度,无法真正深入创作内在的规律性,必也与时俱灭,速朽的!

这篇文章试图讨论以下几个问题:1.孙绍振《文学创作论》的基本观点、思想和结构。其实是介绍这本书,让普通读者了解这本书,了解孙绍振先生关于文学创作的思想。这是学舌、二传手和传声筒的部分,很多评论者早做过。但是,由于孙老师的思想是真思想,介绍和传播真思想,对于读者仍有价值。2.《文学创作论》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的文学思想的间距。孙绍振先生说:“摆脱哲学认识论的附庸状态,寻求文学理念的独立,是我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理论研究的出发点。”“可是在20世纪90年代引进的某些西方文论,却又把文学的最高任务设定为哲学的诠释。”“为了坚持文学形象和创作本体的独立,我不得不‘横站’在20世纪80年代和20世纪90年代文学理论之间。”d孙绍振先生自称“横站”,宣告与上下两个十年的文学理论的距离。与潮流的距离才彰显一个学者理论方案的独特性。然而,孙绍振同样在时代中,没有人不在时代中。区别只在于,你有没有能力和意志去赋予时代以独特性和丰富性。凡人活在时代的背景板上,天才则引领时代的大潮,或为时代提供一条独具启示的路径。孙先生是后者。但凡人与大潮天才或小径天才,都在时代中。3.《文学创作论》和孙绍振文学思想和方法的启示。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孙绍振所有的文学思想,都来自孙绍振这个人,来自他独特的思想方法形成的思维,这背后的哲学来源和观念启示,我以为是座宝矿。

《文学创作论》主要谈了什么?这是很多尚未寓目的读者关心的。

本书初版十章e,2000年出修订版时删去原第一章“真实论”和原第三章“本质论”,成为八章,分别是:第一章“假定论”、第二章“形象论”、第三章“智能论”、第四章“形式论”、第五章“诗歌审美规范论”、第六章“散文审美规范论”、第七章“小说审美规范论”和第八章“风格论”。修订版虽尚有遗憾,但较好地体现了作者文学思想的初衷,本文讨论根据海峡文艺出版社的修订版。

不难看出,孙绍振从“假定”“形象”“主体”“形式”“文体”“风格”六个关键词和视角来理解“文学创作”,在80年代中期具有冲击力,在今天看来,则依然具有精深的思考和独创性。50—70年代谈文学,很难超越“本质论”和“反映论”,也会谈“形象”和“风格”,但囿于政治本质论思维,其“形象论”和“风格论”很难真正探入艺术形象的内部去。孙绍振《文学创作论》初版虽无法卸下“本质论”和“真实论”的包袱,但突出创作主体的“智能论”,突出文学形式和文体的诗歌、散文、小说审美规范论,突出矛盾方法论的风格论,极见功力、新见迭出,显示了他对文学本体论的独到探索。2000年修订版基本完整体现了他的文学创作思想。孙绍振的文学创作思想概而观之,有以下几条:1.文学不仅是生活,文学是生活、主体和形式的化合。2.创作的基本规律和方法不是反映,而是假定。探究假定的规律,才能探究创作的规律。3.作家是文学创作的主体,具有与其他职业主体相当不同的智能性,必须深入理解作家智能的内在性,才能真正理解作家如何运思、如何创造。4.文学形象是由生活、情感和形式构成的三维结构,文学形象的创造是一个复杂的心理过程,必须经过“生活感受、情感提炼、形式加工”三个阶段。5.文体是文学创作的形式和文类规约,必须理解诗歌、小说、散文几大不同文类的不同审美规范和思维方式。不掌握文体思维,不可能真正写好作品。6.文学形象的三维结构虽能揭示形象的本质,但这种结构本身具有局限。风格的形成在于对形象三维结构的超越。

以上六点,支撑了《文学创作论》的基本结构。其中“文体”铺展为小说、诗歌、散文三章,遂成八章。六点之间的内在逻辑是:主体通过掌握假定性规律和文学形式、文体审美规范,创造了文学形象。但文学形象并非完美的闭合结构,其内在的局限需要风格的超越。孙绍振的文学思想体现出复合性、过程性、动态性等思维特征,这使他所理解的文学本体不同于简单化的文学本质论。他喜用和善用三维结构来取代以往简单的一元论或二元对立,比如他将文学分解为主体、生活和形式的三维结构,将形象分解为生活、情感和形式的三维结构,进而将文学形象的创造分解为“生活感受、情感提炼和形式加工”三阶段。孙绍振真正沉入了“创作”的内部。过往很多人只知僵化的政治或社会决定论,文学因此就只是机械的镜子和传声筒。这种“左”的文学观在20世纪80年代初受到了很多批判,但是,80年代以至今天,很多强调文学独立性的人,却未必懂得独立的文学的内在文艺规律是什么。孙绍振的《文学创作论》就是从文学创作出发,对此理论难题的回答。他的回答极具时代性,因为同时代不少理论家也试图回答,比如刘再复著名的“性格组合论”和“文学主体性”正是从“形象”和“主体”角度对当代文学理论的重构;鲁枢元从文艺心理学角度对文艺创作的重探,这些在当年都产生过巨大的影响,构成孙绍振文学思想产生的时代语境。孙绍振的理论方案独具个人性,他独特的方法论,极强的文学感受力,对文学创作规律极强的概括能力,都使他的理论仍未变灰色,而青翠常绿。理论的有效性和长效性,这是最值得理论家骄傲的。

谢有顺教授精准地概括过这本书的理论内核:

他的“文学创作论”,建构了“假定”“错位”“变异”三位一体的写作范畴,认为“生活的结构并不等于艺术的结构”,文学是生活在艺术家心中的变体,是艺术家根据自己的想象和逻辑假定的世界,也是生活本身和作家心灵相化合的产物,作家在生活面前不是录音机或照相机,他如何看待生活、选择生活、表现生活,是在假定、错位和变异这一系列矛盾中不断转化、不断升华的。这就突破了传统的文学反映论的局限。f

这段话非常到位地概括了孙绍振《文学创作论》的基本方法、范畴、观点,以及突破“反映论的局限”的历史贡献。事实上,《文学创作论》尚未出版之际,就以文学课堂和讲义的形式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及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启发了莫言、李存葆、徐贵祥、徐钢、朱向前等作家。本书出版于1987年12月,现在可见的第一篇评论是《文学评论》1988年第2期上朱向前的文章《“灰”与“绿”——关于〈文学创作论〉的自我对话》。如此迅速便于当年在重要评论刊物上出现书评,既见出《文学评论》杂志对《文学创作论》的肯定,也是因为此书在出版前已经产生了传播。作者朱向前正是在解放军艺术学院聆听过孙绍振“文学创作论”的学生。朱向前认为此著“最大的特点就是切近创作,在理论与创作的森严壁垒之间戳了个大窟窿”,孙绍振的“智能论”和文体审美规范论尤令朱向前服气,认为“对现在和未来的作家们认识自己、寻找自己、确定自己、发展自己,都会很有帮助”;并指出,“军队作家宋学武在《上海文学》上发表过一个短篇叫《心口误差》,从题目到表现形式和内容,似乎就是对孙绍振关于小说人物对话应该有‘心口误差’的理论的一次实践。这说明作家们确实对理论著作买账了”。g

用理论指导创作,用理论让作家服气。在当代文学理论界,这可能是独属于孙绍振的本事。其实质是理论的实践性品格,这是孙绍振的自觉追求——他自称“文学教练”——日后也广受认同和阐述。谢有顺教授说:“他的第一部著作《文学创作论》,提出了很多关乎创作规律的观点,这些观点不是从之前的文艺理论著作中演绎出来的,而是他从作家的创作实践、鲜活的文学文本,以及各种新的文学现象和文学趋势中归纳总结出来的。”h王光明先生说“现代社会崇尚理性,分工细密,创作与理论批评各有所宗,已是习以为常”,在此背景下,“孙绍振先生把知识变成了能力,把文学的认识论变成了实践论,在文学理论与个人写作之间架设了一座桥梁,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文学批评的奇迹”。i南帆先生也说,在文学理论难以取信于作家之际,“孙绍振先生挺身而出。他向作家发出了邀请:为什么不试试孙氏命题的效力?”j

《文学创作论》受到一些关注和评论,这些论述从不同角度揭橥孙著的价值。论者或强调本书“自‘五四’迄今年来,这大概还是第一本关于创作本体研究的自成体系的个人理论专著”,作者有“独特的艺术天赋”和“独特的研究方法”(朱向前);或强调本书对“作家的心理的结构”的深入论述(谢十架)和对散文审美规范的理论建构(王嵩)。

近读陈晓明先生宏文《审美的辩证法——试论孙绍振先生的学术思想与方法》,这是关于孙绍振文学思想和方法的整体观。文章从审美辩证法角度阐释孙绍振的《文学创作论》,十分精准深入,真正把握到了孙绍振《文学创作论》在理论方法上的独特性。

陈晓明先生说:“辩证法弄不好就弄死了,正反合,就成套路;二元对立,非白即黑,就搞成大批判。但在孙老师这里却是始终保持着面对具体事物的灵活性;花样翻新,新见层出不穷。”!1这是精准务实的判断,道出了孙绍振方法论的独特性。他启用审美辩证法,但绝非庸俗化、套路化的机械辩证法。辩证法一旦僵化,便落入本质论,甚至比本质论更可笑,更像煞有介事的表演和假动作。孙绍振的论著每给人敏锐抓住真问题,并做出精到分析、提出新鲜见解的感觉,就因为他的辩证法是抓住了特殊矛盾论的辩证法。

死死揪住矛盾的特殊性不放,这就是我的出发点。不管它面临着多大的困难,也要把对特殊矛盾的分析进行到底。正因为这样,我在这本著作中(指《美的结构》)才那么强调形象本体结构的特殊性,作家智能结构的特殊性,不同文学形式审美规范的特殊性。!2

特殊矛盾论是孙绍振方法论的基础,在很多文章和论著中他都反复陈述。对矛盾特殊性的追寻,使他构建了《文学创作论》,也推动他构建了《文学文本解读学》。很多人的理论总让人感觉不到血肉,只有一层一层理论的皮。这样的理论并不太关心实践,也不关心研究对象的特殊性,关心的只是理论的谱系和惯性。其立论的依据往往基于:1.前人怎么说?2.怎么说最为当下学术场所接受?所以,搞出了很多陈陈相因的学问,时效一过,意义立消。为何孙绍振《文学创作论》能让作家认账?表面是因为他确有文艺天赋,深得文艺规律三昧,实质却是因为他对特殊矛盾论和审美辩证法的把握,使他既将创作的血肉经验规律化,又使作为规律的理论之皮与作为实践的创作经验始终相依存。作家们为何服气孙绍振?因为有真正启发。你给作家讲一堆文艺理论,他除了承认你很有学问外,内心并不服气。像孙绍振这般,深入文学创作的内部,说出了道理,总结了经验,揭示了规律,道出了作家感觉到却说不出,或没想到,但对创作有巨大启示的文学创作理论,在他之后,依然没有。《文学创作论》具有经典性,因其有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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