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几乎没有“荒唐言”,曹雪芹会认同吗
作者: 陈文新鲁迅曾说:“中国的根柢全在道教。”在道教看来,我们生活的世界,除了人之外,还有仙、鬼和妖精这些超自然的力量,神秘地影响着人类的生活,有时甚至支配了人类的生活。有人说,中国人太讲迷信,这是贬义的说法,实际上是说有一种神秘文化,渗透进了民众的日常生活。一个小说家,如果要引起普通民众的阅读兴趣,尽可能发挥这种神秘文化的作用,不失为明智之举。
就与神秘文化的关联而言,《红楼梦》和《儒林外史》正好成为对照。性格倔强的吴敬梓,他毫不吝惜地把神秘文化扫地出门。他笔下的人物,来历普通,身份普通,人物关系也平淡无奇。而曹雪芹则充分利用了神秘文化,“满纸荒唐言”,作为小说家,他比吴敬梓随和多了。可以拿宝玉为例,据以说明《红楼梦》和《儒林外史》的这一差异。
第一,《儒林外史》的人物,来历寻常,而《红楼梦》中宝玉的身世,却极为神奇。“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第一回)这就是宝玉的前身,而他来到这个凡俗的世界时,“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第二回)。这块玉是宝玉的命根子,可以神秘地丢失,也可以神秘地回来,而一旦丢失,宝玉就不再是一个心智正常的人。
第二,《儒林外史》的人物,身份普通而明确,《红楼梦》中的宝玉,虽被设定为荣国府的公子,却又时常让人联想到一些特殊身份的人物,例如帝王之类。《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以一种指点江山的口吻划分出三种类型的人物:第一种是仁人君子,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第二种是大凶大恶,如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第三种则介于仁人君子与大凶大恶之间,“上则不能为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如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李龟年、黄旛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贾宝玉自然属于第三种类型。
第三种类型还可以细分,或“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或“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或“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比照这几种类型,与贾宝玉最为吻合的是“生于公侯富贵之家”的“情痴情种”,与他对应的人物,是陈后主、唐明皇和宋徽宗。帝王将相常常是普通读者感兴趣的对象,在历史题材的小说、戏曲中,写帝王将相的比例远远高于写寻常人的比例。而在所有帝王中,陈后主、唐明皇和宋徽宗又有其殊异之处。他们不是秦始皇那样滥用民力、手段残忍的暴君,也不是智力寻常、不理朝政的昏君。他们修养好,为人不俗,且在某一方面才具卓特。比如宋徽宗,他有极高的艺术天赋,无论是绘画、音乐,还是诗词,几乎没有他不精通的,也没有他不感兴趣的。他的哥哥哲宗去世了,没有子嗣,他被推上了皇位,不得不操心国事。但他实在只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做政治家非他所长,因重用蔡京,把朝政给弄坏了。徽宗如果有幸不成为帝王,在艺术领域必然更加出色。
第三,从具体人物关系来看,《儒林外史》只写日常,不写超常;《红楼梦》在日常之外,还大写超常。《红楼梦》第三回,宝玉和黛玉第一次见面,黛玉一眼看到宝玉,感觉是,这个公子我在哪里见过的;宝玉也是,这个妹妹,我好像以前见过的。他们在赤霞宫见过,那时宝玉还是神瑛侍者,黛玉还是绛珠仙草。这样一种设定,让宝玉和黛玉的见面与普通的一见钟情大不一样。一见钟情,只是说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就再也放不下,而宝玉和黛玉在人世间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经历了几度轮回之后,又走到了一起。千年等一回,甚至是万年等一回,这样的设定,就使他们超越了芸芸众生。
综合上面的梳理,可以看出,《儒林外史》几乎没有神秘感,而《红楼梦》则用浓郁的神秘感笼罩了整部小说。这样一种差异,造成了两部小说读者群的巨大差异。
《儒林外史》,只有那些确实达到了一定高度的人,才会喜欢;还有一部分人,则是出于实际的需要必须去读,比如要拿学位,要给学生授课,等等。完全自发地来读《儒林外史》的人向来不多,一般读者,不光读不起兴趣,也读不懂。鲁迅曾经感慨:“伟大也要有人懂。”就是针对《儒林外史》而说的。《红楼梦》就不同了。《红楼梦》的读者,至少包括了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像鲁迅这样的读者,他关注曹雪芹真想表达的东西,努力在“满纸荒唐言”背后,读出曹雪芹的“一把辛酸泪”。第二个层次的读者,像蔡元培,像胡适,他们做的最重要的事,是寻找《红楼梦》背后隐藏的东西,一个偏重于朝政,一个偏重于家世。这两个学者都很杰出,学术训练也好,虽然他们的阅读取向不完全妥当,但他们的解读,终归还是有意义的。等而下之,数量最多的是第三层次的读者,他们也读了一点书,又有联想能力,于是借助《红楼梦》的“满纸荒唐言”,不断寻找猜谜的乐趣。曾有一位中学老师,用几万字的论文来说明贾宝玉是太阳黑子。贾宝玉的前身是赤霞宫神瑛侍者。赤霞的“赤”,是“红”的意思,那个“霞”呢,一般的本子写作“红霞”的“霞”,也有一些本子写作“白璧微瑕”的“瑕”。那个“白璧微瑕”的“瑕”被解读成黑子,“赤”被解读成太阳,结论是,《红楼梦》写的就是贾宝玉这个来自太空的太阳黑子在人世间的一段奇遇。这些议论,从学术上讲,不必认真对待,但确实促进了红学的兴盛。《红楼梦》的读者量,是《儒林外史》所望尘莫及的。
如果曹雪芹有机会和吴敬梓面对面交流,他可能会告诫吴敬梓:像你这样冷落“荒唐言”,是不合适的。小说家应该放下身段,充分利用中国的神秘文化,否则的话,流量是上不来的。
作 者:陈文新,长江学者,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小说史、明代诗学与科举文化。
编 辑:杜碧媛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