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与裴迪

作者: 彭玉平

大诗人王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早早就考中进士,而且是状元,仕途发展总体也算顺利,在张九龄的提拔下,做到了右拾遗。但他退朝也就是下班后,在家里的时光基本上就是念佛诵经,而且在终南山中隐居了很长时间。

据说在妻子去世后的三十多年时间中,他的生活模式大体就是这样。按说王维是个诗人,生活中也是相当有温度的人,但今天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他悼念或纪念妻子的诗文,是曾经写了又失传了,还是压根儿就没写?这是一个至今也无法解开的谜。

但王维显然是多情之人,他没有留下一首怀念妻子的诗歌,但为另外一个男人,是写了一首又一首。现在粗粗统计一下,总数居然有三十多首。而且王维把他在辋川别墅中与这个人的唱和、同咏的诗编成一本专门的诗集《辋川集》,这本诗集总共四十首五言绝句,王维与这个人各二十首,完全是把这个人看成是可以与自己相提并论的人物。这个人的诗歌现存总共二十八首,《辋川集》外,也就留下八首。如果说,没有王维,大概就没有诗歌史上的这个人,我觉得这个判断应该是可以成立的。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现象,我们当然要关注。

这个让王维情动于中的男人是谁呢?裴迪。裴迪又是谁呢?其实我也想问大家。一个被王维那么看重的人物,但历史好像不买王维的债,我只知道在《旧唐书》《新唐书》《唐才子传》等这些对唐代重要诗人有过系统介绍的书里,找不到裴迪的传。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裴迪的名声和地位在历史学家眼里,尚没有到可以进入历史的地步。这就奇怪了,难道王维会对一个毫无才华的人付出那么多的情感?是王维看错了人,还是历史学家不识货?这些疑问都有待我们去探索。

在解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不妨先看看王维对裴迪的情感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我们先来看一首诗,这首诗情感相当浓烈,大家做好心理准备,诗是这样写的:

不相见,不相见来久。

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

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

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赠裴迪》)

这情感是不是抒发得相当厉害,这是一个男人写给另外一个男人的诗,我读起来都有点不自在。“相思深不深”?我的回答是:深,而且是相当深。就凭王维这一番深情表白,如果不说一说王维与裴迪,简直说不过去。

裴迪是关中人,属于陕西本地人,可能生于开元六年(718),比王维(701—761)小了近二十岁。从年龄上来说,是王维的晚辈了,他们的关系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忘年交”。

王维与裴迪最初是怎么认识的?现在的学术界好像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我觉得可以进行合理的猜测。开元二十五年(737),当时宰相张九龄因为被李林甫挑拨离间,被唐玄宗贬任荆州长史,张九龄到任后,就将孟浩然招入幕府,但同时担任张九龄幕僚的还有裴迪,而且他好像是陪着张九龄一起南下荆州的。张九龄是开元二十八年(740)去世的,而孟浩然在张九龄去世后几个月也去世了。

张九龄去世后,裴迪应该没有马上北上,而是在荆州继续待了一段时间。开元二十八年(740),王维出任知南选一职,也就是监督岭南地区人才选拔和任用方面的工作。从京城去岭南,王维专门取道襄阳,为的就是见见老朋友孟浩然,其次想见的就是这个裴迪了。因为张九龄此前在与王维的联系中,不止一次地说起这个裴迪天赋异禀、不同凡响,值得结交,王维当然也想一睹真容。张九龄去世,在朝廷中动静挺大,他当然是知道的,但当年冬天到了襄阳,他才听说孟浩然已经去世了。在荆州府的招待宴会上,他一点酒兴也没有,情绪低沉。但突然一个眉清目秀的翩翩公子走到王维面前,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说他是裴迪,此前久闻王维大名,这次有幸一见,等等。王维抬头一看,眼前这个年轻人那种眉宇之间的淡定之气、言语之间的优雅之态,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本来没见着孟浩然,王维的心情十分悲痛,但现在见到了想见的裴迪,这多少让王维有点悲喜交加。他们两个人的交往很可能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王维与裴迪结识以后,王维继续南下履职,而裴迪则北上长安。这匆匆的一见,实际上不仅基本上改变了裴迪此后的生活轨迹,也大大丰富了此后王维的精神生活。

王维是开元二十九年(741)从岭南北归长安后,大概正逢休官待命,也就是前一官职任期满了,等待下一官职的任命。这中间会有一些时间空挡,王维干脆就开始隐居终南山。因为在襄阳与裴迪一见如故,所以经常邀请裴迪来他的终南别业游玩,他们的友情也在这种自由自在的游玩中得到了发展。大概隐居了一年多的时间,然后王维就出任左补阙一职。在左补阙任上的第三年,也就是天宝三年(744),王维开始移居蓝田的辋川别业。这辋川别业原来是初唐宋之问营建的,具体在辋口,辋水环绕,周边有大片的竹林,每逢春夏之时,百花盛开,殆同仙境。王维转手购得后,稍事整理,就想把这个地方作为余生栖居之地了,前前后后在辋川别墅呆的时间超过十年。

辋川别业初具规模,王维就急着邀请裴迪来共游。但当时的裴迪还在为功名而努力,虽然通过了府试,有了一顶“秀才”的帽子,但他显然还想更进一步,参加接下来的进士考试。裴迪与王维一样,一开始也是希望能在盛唐这样的时代大展身手、大干一场的。他的《青雀歌》说自己“不曾妄与燕雀群”,不愿意与碌碌无为的人一起,而是希望“何时提携致青云”,能够青云直上,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为了这一理想,他当然要沉下心来认真备考。但王维急着要裴迪来,他在辋川专门给裴迪写了一封信,就是那封著名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里面说什么呢?大意是我知道你要为进士考试做准备,我本来也不想打扰你,但辋川这个地方实在值得来看看,所以忍不住说,等到来年春天风和日丽、百花争艳的时候,你还是来与我一起看看转转,共赏这大好春光!这封信真是情感充沛、言辞恳切,可以充分看出王维对裴迪的深厚感情。

现在似乎没有材料能证明裴迪考中进士,估计当年春天放榜后,裴迪也就暂时放下了功名心,来到了辋川,与王维度过了一段诗酒唱和的生活。在这里我要特别说明一下,裴迪在辋川也有别业,只是规模比王维的要小得多。落榜后来到辋川,裴迪接触、感受到的都是王维的平和、悠游心态,这给裴迪以很大的触动。在不知不觉中,裴迪也感染上了王维那种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这一年的春天,他与王维一起去游览蓝田附近的化感寺,当晚就住在寺庙里。夜间两人对谈了很久,谈话的主题当然是王维知道裴迪落榜,心情不好,所以循循善诱裴迪安心修道,不必在意身外的功名利禄等。裴迪有没有听进去呢?答案是肯定的。他们当晚写了同题《游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王维的诗歌题目与裴迪只有一个字不同,就是把第一个字“游”改为“过”,但意思其实差不多。另外,题目中都把“化感寺”误为“感化寺”了。也不知道是他们当时就弄错了,还是后来的人弄错了。为什么我说裴迪听进去了呢?因为有裴迪的诗歌为证,裴迪诗歌的后四句说:

鸟啭深林里,心闲落照前。

浮名竟何益,从此愿栖禅。

(《游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

听到深林里鸟儿婉转的叫声,看着眼前安静而闲淡的夕阳,裴迪说我突然感悟出一个人生存的意义并不在于获得多大的功名,而在于内心是否安宁、平和与丰盈,我愿意从此跟着您好好参悟禅宗所指引的生命意义。裴迪是这样表态的,也真是这样去做的。

这样的共游赋诗,其实是他们在辋川闲居时的生活常态。《旧唐书》“王维传”说王维入住辋川别墅后的生活是:

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

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

《新唐书》“王维传”与这个说法差不多:

别墅在辋川,地奇胜,有华子冈、欹湖、竹里馆、柳浪、茱萸沜、辛夷坞,与裴迪游其中,赋诗相酬为乐。

看《新唐书》列出的辋川别墅中的这些地名,都令人神往。其实如果对照《辋川集》,辋川别墅周围的景点远不止这些,还有文杏馆、鹿柴、临湖亭、白石滩、漆园等,这些景点的分布长达十多公里,所以王维说的“辋川别业”,可不是我们现在理解中的一栋或几栋建筑,而是包含着附近的山和水等一片相当广阔的土地,当然核心风景应该就是这条辋川,也叫辋谷水。这些景点当然并非都是王维营建的,像竹里馆、柳浪等应该是王维建造的,但其他不少景点与河流就未必是王维独有的,王维的“辋川别业”也就是后来的“清源寺”。因为王维长期生活在这里,于是有了精神主人的感觉。而这本《辋川集》就选了其中二十个景点,王维与裴迪一人一首,连起来看,就是辋川的一幅风景长卷。

王维居住在辋川别业的这一段时间,基本上属于亦官亦隐的状态,上朝处理公事,下朝享受生活,王维为我们营造了一种相当惬意的人生模式。大概是天宝五载(746)或六载(747)秋天的某一天,王维与裴迪在辋川别业中闲聊,聊着聊着,王维说:“这辋川别业周边的景致,虽然我们也去了不少,有的还去了好多遍,但居然没有留下诗篇,是不是有点遗憾呢?”

裴迪说:“写诗还不容易?以后我们在游览中若起了诗兴,就开始写呗!”

王维说:“你还是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不是说随着诗兴来写,而是有规划地写,我们选择二十个景点,写一组组诗,把这大好风景的精神气韵记录下来,流传下去,这样这辋川的景色就变得永恒了。”

裴迪一听,连连说好,接着说:“不如每个景点,我们各写一首如何?”

裴迪这么说,其实是想暗中与王维较较劲。因为他一直觉得在王维面前,自己的诗才明显不足,也借机激励一下自己,倒不是真的要在诗歌上赢过王维。

他们这么说,也就真的这么做了。大概是某日黄昏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叫鹿柴的地方。这地方山深林密,人迹罕至,黄昏时候,夕阳透过树林,洒照在青苔上。他们两人站在青苔旁边,顿时感到自己就在画中,也是在诗中。还是王维思路敏捷,说:“我有感觉了,先来一首。”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鹿柴》)

裴迪一听,觉得真是绝妙好诗,对王维说:“您这二十个字已经把鹿柴的风景和感觉写到了极致,诗写得如画一般,我就不写了吧!”

应该说,裴迪认为王维诗歌如画的感觉十分准确,宋代苏轼就进一步确定了王维诗与画的特点,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王维之所以能做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既是一个一流的诗人,也是一个一流的画家,所以他能自如地做到诗歌与绘画的交融。

王维笑笑说:“一个景点一人一首,可是你自己说的,难道要反悔?”

被王维这么一说,裴迪当然也没话说,他抬头看看山,低头看看地上鹿走过的足迹,在忽然之间,诗也来了:

日夕见寒山,便为独往客。

不知深林事,但有麏麚迹。

(《鹿柴》)

王维说“空山不见人”,裴迪说“但有麏麚迹”,看来这个“鹿柴”果然是群鹿出没的地方。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鹿迹遍地的地方,寒山、深林、独往客构成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

王维当然是识货的,听了裴迪的诗,谦虚地说:“论写景象的光影变化,你不如我;论抒情的不着痕迹,我不如你。”

王维说得虽然也有道理,但主要还是鼓励裴迪。其实这两首诗,都是把自己放在静默的自然当中,体会的是自然的深邃和伟大。

为什么在稍显冷清的辋川别业,他们能生活得如此怡然自得?就是因为两个诗人有着相似的心性,他们与社会刻意保持着距离,在自然面前,他们就把自己尽情地抛了进去。所以说《辋川集》写出了辋川的风情长卷,其实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就是写出了两个诗人在辋川与世无争、怡然自得、安心修道这么一种平和而富足的心理状态。

如果王维与裴迪只是在辋川东转转,西逛逛,喝点酒,写点诗,这样的友情当然可见闲情逸致,也可以见出他们性格趣味的相近。但我们也知道,共患过难的友情也许更有纯度、更有力量。

王维原本已经习惯亦官亦隐的生活,但唐玄宗在李林甫的蛊惑下,逐渐放松了管理,最终导致了安史之乱。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安禄山起兵反唐,第二年六月就攻破潼关,进入长安。唐玄宗仓皇西逃,王维当时担任给事中,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岗位,处理朝廷公文等日常事务,与皇帝接触相当多。但唐玄宗西逃时,因为准备不足,王维没有跟上,结果被俘。据说王维在被俘后饱受折磨和摧残,为了出逃,王维悄悄地服了拉肚子的药,对外称自己得了“瘖疾”,也就是因病而说不出话。被关起来的时候,先是被饿了近十天,然后吃饭排泄都在一间屋子里,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呆了很长时间,至于被刀棒威胁甚至抽打也是常有的事情。后来王维被带到安禄山面前,据说这安禄山虽然是粗鄙之人,但他也知道王维的才华难得,就强迫王维接受伪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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