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月光
作者: 王赫凡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月光——静谧美妙得近乎虚幻,却将风雪呼号又令人瑟缩的寒夜映照得恍如白昼。明明周遭挤满了沸腾的人群,盈塞着那么多笑脸和热望,我却仿佛沉入孩提时的纯羹鲈脍中深深睡去。我眼睛竭力地望着他们,耳边只剩下自己燃烧的心跳。
高中三年,囚困于城市,我已经三载没有回东北农村老家。这片遥远的、浸透着粗犷的土地,在记忆中已经逐渐淡去了棱角。归乡首夜,我蜷缩在火炕上,燥热灼烤得我辗转难眠,焦躁不安。北风席卷着落叶和积雪在窗外呼啸嘶吼,寒鸦啼鸣尖锐而凌厉、枯树在冷风中悲叹,都似在苛责我这个游子的长久缺席。
望着窗外摇曳于雪幕中的零星灯火,一阵空虚攀上眼眶,我心中随之升起一丝无奈——我的故乡,何时这般令人感觉孤独陌生了呢?
忽而,风雪扯开窗帘的遮蔽,一缕月光乘机溜进屋内炕上,忽明忽暗地在被子上跳跃,用手去捉,月光就从手指缝隙中滑落成线,挑逗着我的兴致。窗外,月光则如银丝般织入庭院的每个角落,织进广袤的荒野。这光影似曾相识,耳畔浮响起一句模糊的诗,我却因久困于忙碌的学业失却了对生活的感知。恍惚间,我起身怔怔地去捞那汪银白,转头发现身旁的被子上散落着零碎的月痕,心里空落落的,脸颊骤然滚烫。
在这个飞雪未眠深沉的夜,我却如何也想不起来这月光的来处,只决意是见过的。
记忆陡然苏醒——这月光,原是和宁宁妹妹一同赏玩过的。彼时,也是在这样的风雪夜,月色却是更美、更静谧的。我模糊地记得,那汪不知何处来的月光,不像是人世间的那般世俗,悠悠地悬着,倒像悬在澄澈水镜中的玉盘,灵动明亮,让人一望就沉溺了,即便荒野凛冬亦能使人心安,予人温存,自成雅风。
打开手机,已是子时。料想到外面是如何的冰封千里,如何黑得骇人,心里不禁发忧,畏缩与倦怠在胸腔翻涌。蓦地,那句诗文终于清晰了起来:“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于是,我推开门,仅凭这荒谬的由头,在夜半三更,走火入魔一般,无畏地踏入霜雪凛夜中去了。
我要寻到这第二月光。我心里直梗梗地想着
我顺着晶莹白亮的羊肠小路,沿着被月光镀成的银链迈出步子。明明身在刺骨的寒风里,却感不到冷。我认不得路,只是在翻飞着雪花的冬夜里一直走,四肢不知疲倦地舞动着。走着走着,回望时已不见家里的老屋,飘摇着的灯火早已稀疏,周身的景色亦渐渐陌生起来。正当踟蹰时,冷寂的时空里却突然冒出两三个衣着鲜艳的孩童,裹着厚厚的花绿布袄,甩着手臂和俏皮的发辫,一个跑在前面,铁圈叮叮当当地
滚过雪地,后面的就雀跃地追着,笑声如冰凌相撞般脆响。
我忽然看见十年前的自己。北方的野孩子们,最喜欢冬天里夜半的月光。他们天真,笃信那月亮上住着嫦娥和玉兔;他们朴实,确信瑞雪能带来金黄色的丰收;他们有梦想,月缺月圆皆是天上神仙写的有趣故事,或是浪漫,或是哀伤。在这样的冬夜,野孩子们稚嫩通红的脸庞像熟透的冻柿子,皱着冷得流鼻涕的鼻子,笑容依然那样明媚纯真,脚步那般无羁自由,快乐那般一尘不染。我和宁宁妹妹也曾如此放肆,和那些带着野性的淳朴的北方孩子们一样,肆无忌惮地在雪夜里撒野,捉猫猫,放鞭炮,抽冰杂儿,互相推搡着,玩笑着,狂热地撒着欢,最后踩着多话的月亮,大声炫耀自己编出来的神话,满身是雪地、狼狈地,在大人们的嗔怪和催促里,心满意足地回家。最后,在炙热的炉火边扑打满身的霜雪,融落身上的冰碴儿,盯着眼前逐渐焦黑的柴禾,心潮澎湃地期待明日新的游戏。
我依然记得初三那个相似的雪夜,星空被大雪搅乱成片片混沌的斑白。北风透过窗户缝隙掀起窗帘,冷冽的月光落在宁宁黑的脸颊上。我因久别故土而失眠。正当我被灼热的土炕烤烧得焦躁时,宁宁却忽然坐起并指着窗外的微光:“姐,赏月去!”她瞳仁映着窗惊漏进的月光,像盛着两汪碎银。
“赏月……现在?”我有些蠢蠢欲动,但看着外面可怖的天色,又缩缩脖子,迟疑地打了个哆嗦。
“怕啥?你不说我不说……”她狡黠地一笑,眼里跃动着碎银般的光。她或许是以为我怕被大人责备,于是皱着鼻子轻轻地推了一下我。她牵起我的手,一边拉我一边动作敏捷地翻身下炕。“有句话啥来着?我们老师教过……什么竹子什么月亮……小姐儿,你帮我想想……”
“是啥来着……”
她嘟嘟囔囔的,动作却毫不犹豫,麻利地穿好衣服,猛然一回头,指着还在炕上蜷缩着的我,大喊了一句,“哦!我想起来了!”
“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宁宁得意地大声喊出这句诗,我好像把它遗忘了。
宁宁妹妹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自幼与烈阳
黑土为伴。从小,妹妹就同远走谋生的娘天涯两别,同农夫的爹泡在农田劳作的苦海中,掌心茧比课本更厚,不断地经受着生活的磨砺。她没受过什么好的教育,或许忘却了这篇《记承天寺夜游》。她那么骄傲,带着点炫耀的意图,得意喊出那句古文。那一刻,她的眼睛被月光吻过,亮亮的,让我看不见那些北方的落后和荒凉,看不见贫穷里柴米油盐的叨扰在她身上的划痕,看不见农田里风霜雨雪在她灵魂上的击打,看不见对生活丧失好奇心的那些畏惧,看不见那些对天寒地冻的退缩。仅仅“但少闲人”,就让本来犹疑的我心跳如鼓。
我忽然明白,生活的苦并不能让我们失去对美好的向往,我们曾经拥有的那些纯粹简单的快乐,恰是生活中弥足珍贵的东西。童年和青春,就是要多一些疯狂,多一些鲁莽,去闯一闯现实的雪夜,只为一幅缥缈的景色,不必畏惧成长之苦痛,不要忘却生活里的感动,趁浊世还没过喉,趁我们还年轻,趁月色尚好。
于是我们就真的去了,在风雪里狂奔,雪粒子刮得脸生疼,呼吸却烫得能将寒风煮沸。我们爬上了冰封河岸的一个高高的雪坡,天地澄明如琉璃盏,月光在她瞳仁里凝成第二枚玉盘。我迎着妹妹眼里映出的月亮,眼前突然出现许多熟悉的脸庞,那些纯然的热烈的欢笑着的脸庞:小叔,彤彤,婉儿……那一瞬间,灵魂好像腾空。宁宁的眼睛亮得惊人:“看!月亮在冰面上裂成两半——天上挂一个,河里漂一个!”
“你俩咋这个点出来呀,这刺激,不带俺们,啥意思啊?”
“你懂什么,这‘但少闲人’里的‘闲人’本来就只有俩呀!”
嬉笑声裹挟着雪片在风中打转
冬天里的一切都太浅薄,而我透过宁宁眼睛里的月亮,有了清晰的自己。
在这样的月色里的每一次奔跑,我在此刻突然全部记起:风雪曾大得令人窒息,而我们却恣意地笑着,迎着皎洁月光,身体沸腾得仿佛腾空,快乐纯净无瑕。每一次,都在夜晚,宁宁和伙伴们的眼睛里倒映出的第二轮月亮,有更加明亮纯净的光辉,那样的色彩,在越来越昏黑的天色里是唯一的白,让真正的月也感动到几乎流泪。
于是仅一夜之间,我心判若两人。原来生活万变,唯有美好永存。生活中的困苦来时携风带雨,我避无可避,而第二月光落我心间,灌注进让我足以微笑面对未来百态境况的勇气,使我永怀希望,不改初心。
此刻,雪径上的孩童渐行渐远,我却发现他们身后涌出更多身影,一拨又一拨,一群又一群。小卖部的土叔提着煤油灯,阿力赶着哗叫的牛群,流浪汉四儿与野猫嬉闹,各家不安分的狗跟着凑热闹,熙熙攘攘地从我身边跑过。炊烟裹挟笑语漫过雪原,仿佛整座村庄都在月下苏醒。欢声笑语将整个村庄淹没,故乡的温暖、生活的烟火气四处飘散。
站在鼎沸的人群中,心中神秘的第二月光有了清晰的轮廓。第二月光并不只时为我一人私有的心灵路标,而应是与天下千千万万的游子们一同“千里共婵娟”的灵魂天堂。天上月是客游人的路标,指引着光明和方向,而令所有羁旅者朝思暮想的那轮玉盘却藏在童年的烟火之中。那许许多多的灯火,映着精彩或不精彩的人生。可无论精彩与否,无论有多少离别、疾苦或病痛,那些带着尘土和寒风的冬季,有了那些天真和无邪、灼热和欢畅,那让人们魂牵梦萦、忧思难忘的第二月光,便浪漫得像是世界的第九大洋,让最贫瘠的岁月也缀满碎钻般的光。
寒风骤紧。再睁眼时,老屋门槛已近在咫尺。雪仍落,月仍明,先前的那些鲜活灵动的身影却早已消失不见,周身是荒芜得像换了人间的破
败冷清的小村,颓墙断瓦在月光下泛着冷清方才的喧腾原是南柯一梦。如今,一些乡镇在时代的洪流中逐渐没入曾经农耕茂盛的田野里。那些生根在泥土里的或年轻或苍老的生命,有的奔向钢铁洪流,同宁宁一样进城打拼,有的被锁在越来越孱弱的泥土上,与消逝的故乡一同淡出时代的视野,在孤寂而空荡的泥泞小路上,在风烛残年里悄然走向日暮。那些曾经明亮而生动的温厚的灵魂,朴素而多姿的乡野,不仅在世界的血脉里缓缓退去,也在每个忙乱的客旅者珍藏的记忆里变得透明。
而,幸好,幸好。幸好有这一梦,让那些记忆全部复活,让消逝的月光从记忆冻土中破芽。如果先进的文明终将吞没那些故事和烟火,若注定要在洪流中作别,且让我将苏子的叹息缝进行囊:“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让我留住‘月’,留住‘竹柏’,留住‘闲人’那自由的浩然之气。”我将挽留一片存活在他们眉眼中的第二月光,我要这一幕在我面前千百遍重复,仍旧滚烫如初。我唯愿存续那抹闲心,在水泥森林里豢养一片会发光的雪野:只要还有人记得雪夜里的笑声,记得冰面上裂成两半的月亮,故乡就永远活在那片发光的雪野里。
第二月光不是天上的月,是人心里的光它照着离乡的路,也照着回家的门。
然而最终,我仍怀念着——真的,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似那夜的好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