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的记忆:县城、历史与自我经验

作者: 项静

当代文学批评界对作家的一个潜在要求,经常落足于创新和突破,新的作品要比上一部提供新的故事、思想和形式,作家们上穷碧落下黄泉,腾挪跌宕,但往往万变不离其宗。林白的写作从早期的《同心爱者不能分手》《说吧,房间》《一个人的战争》《青苔》《守望空心岁月》到《玻璃虫》《万物花开》《致一九七五》《妇女闲聊录》《北去来辞》,一路抵达集大成的《北流》在近年来的文学写作中,较少有像《北流》这样让磅礴与厚实、实验与先锋并行不悖的,它有一种倔头倔脑的纯真与任性之气。作为一部绚丽多姿、气象万千的长篇小说,它又不是完全陌生的,小说中纷繁的人物群像、书写记忆的方式、中国当代文学中被反复再现的时代经验、南方边地的热带意象与女性经验等,在其前面的作品中都能找到亲缘关系。《北流》放在同时代作品中是特殊而惊艳的,但放在林白自己的作品系统中,又是自然而妥帖的,《北流》与她之前的作品相比,是汇聚、成长、关联、互补和激进的,在熟悉中开拓出陌生的原野。

林白漫长的创作生涯中虽有突破和转折,但总体上仍然可以看作是在自我经验为主的写作方式上,不断做加法和乘法的增殖,以个人为半径的生活圈被时间、空间的变幻,以及叙事方法和讲述者的成长变化层层覆盖之后,催发出新的气韵和底色。林白所能拥有的私人经验、经历过的时代变迁都被反复编织到小说中去,童年经验、女性成长经验、作家生活、家庭生活、知青经验和革命记忆等,都先后以集束的方式被释放过,而《北流》又给予这些生活经验打碎和重新排列组合、重新叙事的机会。如果叠加的经验和生活是《北流》的经线的话,中国当代文学中所历经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先锋文学、女性主义书写、新写实主义、底层书写、知识书写、地域和方言书写、档案式书写等思潮、现象和方法,则是《北流》的纬线,林白个人的写作生涯濡染其中,她个人独特的生活经验与多重的写作方式交叠在一起。

《北流》得名于广西的一条历史河流和今日中国的一座县城,在小说中这个县城的名字是奎宁。县城社会是小说借助头尾半日的“作家返乡”活动而打开的“潘多拉盒子”,从有限时空中生出无限的故事线索、人生切片和时势命运。县城是近年来中国文学中经常被反复形塑的社会空间,在《北流》中它指的是作家返乡后的主要活动空间,也是好友和家人们的日常盘桓之地,一条北流河和沙街,除了偶尔提及的掌故如徐霞客饭于沙街,苏东坡被贬海南时曾于沙街上岸,其他都是本地的人生百态和凡庸生活。史景迁在《王氏之死》中特别书写过一个山东县城郯城的人物故事,他强调过自己的方法论,地方研究一般“把重点放在出名的地区:例如,有多少才子佳人出生在那里,或者是那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毁灭性的暴动,那里的经济条件多样和优越,社会结构具有复杂的历史渊源。然而,郯城没有任何可出名的事情”①。分享不到财富、权势和影响力的无名感,使得他们拒绝拔高一个地方的特殊性和自我垂怜,反而通达另一种真实,“无聊而琐碎的事无穷无尽。日积月累”②。

与近期文学中的“返乡体”书写经常出现的“震惊”体验和颓败叙述不同,《北流》中透过返乡看到的是故乡普通日常、平常心和生活本身的肌理。李跃豆回到奎宁县城之后,是六日半的行程、琐碎的见闻片段、家长里短和日常的吃喝拉撒、方言中的攀谈应酬。当然在琐碎平凡中也有其精神哲学,在所有县城人物中,李跃豆的母亲梁远照是最有气势和生命力的人物,活得像一个小城英雄。她少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又再次丧夫,晚年还要面对生病的儿子,她几乎没有任何矫情,总是以孤胆英雄式的勇敢去跟生活周旋,她重组家庭,因上进加上运气而得以事业有成,拼尽全力护生病的儿子周全。退休后她让儿子、媳妇、孙女通通留守,六十五岁只身闯荡广东,到经济潮头的湛江市做医生,下班后在诊所后间用电饭锅煮饭炒菜,猪肝瘦肉排骨,她要让自己有营养,身体发胖都不在意,因为她能挣到钱。八十岁高龄还能经常冲上五层楼顶晾晒和收拾衣服,她还时时处处想要主宰(把控)周遭的生活和儿女们的未来。相比李跃豆的敏感、冲动和逃离,梁远照是本土世界和生活韧性的代表,她豁得出一切并迎来最后的安稳,修置房子、安顿家人、等待终老。无论是应对与儿女的争端,亲朋好友的消息,还是其他痛苦、欢乐、生死离别,她都表现出安之若素的平常心。

与母亲的强势、锐利不同,李跃豆的弟弟米豆代表了县城平静、疏淡、几无波澜的一面。他少年时期乖巧听话、学习拉胯、逆来顺受,青年时代稀里糊涂结婚生子,被家里人安排去工作,在时代大潮中步步跟不上,随即放弃了年轻时想去坐办公室的理想。他的每一天就是过日子和活着本身,“每日下乡收购松脂,一分钟一分钟过下去,用远照的话讲,日子流流过。凭着上游的水势向前流动,遇到阻碍、坑、漩涡,他一概不着急,就让日子自己过下去”。“时代即使猛烈摇晃,也不见米豆慌张。他像某种蕨类植物,没有水也能活着。松脂厂倒闭了,眼看就要失业,别人焦虑,他永不焦虑。他没有任何人脉,有人脉他也不会找。他的事都是别人着急的。”③但现实生活中从头到尾都衰的米豆,又是一个不自知的圣人和现世的守护神,他于物质利益和个人成就上没有任何建树,每一次时代红利都没有落在米豆头上,但他又切切实实地信守了民间社会的道义。他先后服侍家中三位老人过世,首先是守护萧继父,其病重期间从头到尾都是来豆守夜,其次是照顾在家里住了十年的大舅父,最后全年无休地侍奉了叔叔七年。虽然不能说米豆是完全的利他主义者,但他毫无怨言和不平,也不参与家庭内部的争端和斤斤计较,而是恪守自己的选择,不在意个人得失、荣辱和外在世界的发展变化,他像蕨类植物一样没有水也能活着,像一个真实世界中的异类。小说中提到一个细节,米豆童年时代先于跃豆听到米缸里的声音,知道米缸底部通向别处,那些水声和斑鸠的叫声,以及隐隐可闻的父亲的声音,那些声音过滤了他,也过滤了现世的数字和价值。米豆身上有一种“天使”色彩,他像这个急遽变化和高度流通的时代中,葆有自然生态、旧人旧事和稳定、静态的奎宁县城的一个隐喻。

《北流》小说正文开头第一句话,李跃豆想到返乡“向来不激动,只是一味觉得麻烦”④,这大概就源于县城生活相对的平静、无聊与平凡,所以在故乡的人事和生活中,李跃豆谨记于心的是少年时代三个朋友的私奔故事,他们代表着县城的另一个面向。泽红跟一个大自己二十岁、有家室的剧作家私奔,经历过波澜壮阔也落得遍体鳞伤;泽鲜为了一个半吊子艺术家献祭自己的一切,归隐山林和宗教;吕觉秀的丈夫突然人间蒸发,将家里存款席卷一空与情人私奔,斩断了与县城的一切联系。三个旧时朋友,或直接或间接经历了私奔(非日常状态),李跃豆反复诉说自己没有这种激情的经历,只有想象,在她看来,对于私奔的激情是要大于返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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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介于大城市与乡下之间,处于逃离(下放)和返回的中心地带,它总是在被比照中获得自己的属性。除了与外在世界的差异之外,相比于知青点六感和乡下,它获得了从未拥有的殊荣和被强光聚焦的展示欲,“县城是个大地方,热闹繁华,它甚至是辉煌的。县城有华侨电影院,有少年之家,少年之家门口有溜冰的斜坡,有百货公司糖烟酒公司大众饭店,工商联大厦有四层楼高,有照相馆文具店新华书店,有邮电局和县第二招待所,有无比辽阔的县体育场和灯光球场。有县政府大大小小的机构,粮食局农业局二轻工业局卫生局教育局水利局交通局畜牧兽医站,还有森林工作站,有监狱。有炸药局,有蛇仓,还有荔枝场。此外还有文化馆和文艺队,文艺队的歌声从旧天主教堂传落大街。当然还有县医院,县医院有留医部,有供应室、手术室、X光室、太平房还有防疫站和妇幼保健站”③。以李跃豆为引线的人物群落,大部分都生活在县城中,与这些这里的街道、建筑、机关、花草树木都有着直接关联,他们穿越漫长的童年、成人时间,携带着这里的记忆和属性艰难跋涉、四散流离。县城经常出现在李跃豆的念想中:“它每出现一次就被我放大一次,每放大一次它离我就越发地远。”⑥县城在时间、怀念、往事的润泽和覆盖之下,已经脱离具体,进入抽象的无限的时空。县城成为李跃豆在这个世界上自我定位的坐标点,比如在香港交流活动中的困蹇时刻,她重启自己的粤语系统并用之朗诵诗歌,外出观光时登上原住民的岛屿,看到老房子、庙宇、牛屎,她会想起插队和老家,看到土地公,她会雀跃地宣布自己是客家人,看到天后庙会去进乡香和讨平安符,香港的红豆树让她瞬间置换到故乡、故人和熟悉的方言土语世界。随着叙事者精神世界的打开,县城分解出它的丰富层次,从地理自然属性意义上的本土北流世界,到虽然有凡庸琐碎但也有其神圣一面的日常生活,以及北流出走者们执拗的精神探索。

在当代以故事性为主流的长篇小说创作中,《北流》持一种实验和先锋的姿态,这种写法跟林白1990年代初期的实验写作保持着一致性,“个人化写作是一种真正生命的涌动,是个人的感性与智性、记忆与想象、心灵与身体的飞翔与跳跃,在这种飞翔中真正的、本质的人获得前所未有的解放。”③真正的生命涌动是心灵和记忆的洞开,《北流》是群像式的生命展览,他们互为参照和引线,因为时代和地域的原因,彼此交叠、缠绕在一起。林白在《北流》中提到,希望仿照《阿德里安回忆录》写一部县城奇人须昭的《须昭回忆录》:“多年来,我对自己一直没有放弃这个念头感到不解。《须昭回忆录》,以须昭在革命与爱情中的奔放和煎熬,第一人称,心理之流动与沉滞,大可写成一部有意思的书他人的人生,一种自己难以把握的经历,纷乱的素材,复杂的历史,人性在历史中的幽微如大海的暗流。每当疑惑袭来,总不免回身探寻,看看这粒种子是如何落下来的。”③纷乱的素材和复杂的历史,以及由此通往的“有意思的书”,实际上没有明确方向的描述,作家并不知道要写一部怎样的书,而是边走边看,于是作品中随处可见叙事的枝权和文本中的文本。除了作为叙事者的跃豆,小说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都可以看作主角,有能自动打开的个人故事装置,而这些故事和人物又借助词典、笔记、日记、口述等形式开启不同的宽度和深度。

安贝托·艾柯把阅读文本比喻为穿越森林:“穿越一片森林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尝试一条或数条可能的路线,以便尽快走出森林(到达祖母家,或者像大拇指汤姆、汉赛尔与格莱特那样回到自已家里);另一种是漫步林中领会森林景致,弄清楚为何某些路通而某些路不通。”③《北流》不是以事件为中心驱动的小说,叙事者采用了漫步北流世界的方式,逡巡于熟悉的生活世界的过去和现在之上,并使用了清单叙事的方式来联结人之幽微繁复与不透明如原始森林般的世界。

《北流》提供了各个层面的时代“清单”,以季跃豆为主线,罗列了众多北流人的物质生活和文化产品清单,城市布局、社会交往、日常起居、衣食住行、文学读物、教科书、影视剧、语录、词典、歌谣、诗歌和流行语,这些物质和文化塑造出了性格和命运各异的个体。不断扩张和累计的清单,还创造出万花筒般的时代氛围,以及强烈的地方性和时代性。《北流》采用了方言词典的蛛网结构,无论是《突厥语大词典》《李跃豆词典》,还是章节收尾处的各种笺注,都以词条的方式引领和点缀着每一条进入往事和故地的道路,洗礼和润泽着小说中的生活空间和缤纷的故事与人生。

密林式小说中花草繁茂,潜藏着内在隐秘的生物链和外在分明的四季流转,带着北流这个边地社会被时间所折叠着的一切,莽苍而来。林白以个人的当下时态,用返身历史和故地的方式去碰触和唤醒它,擦新出不一样的经验和感觉界面。这种感觉就像梁远照县城的家居风格—“新楼配上旧家具,像是20世纪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的混搭陈列。作为已然逝去的旧时代遗物,无论是20世纪60年代还是70年代80年代,它们共有同一种气质,老旧却不自弃,理应消失却仍旧在。”@一方面,是返乡者遍历的北京、香港等外在生活,技术高度发达,生活日新月异;另一方面,是奎宁、六感的老旧却又没有被丢弃的生活和亲朋旧友,世界散开,不同次元涌动如潮水,行旅中的“我”如沉入深井,所有时间叠加在一起,过去与现在,童年、壮年、中年,毫无过渡的全部自我在同一个装置中并列存在。

长篇小说这个文体的优越性与价值感恰恰在于它试图去穿透纷繁叠加的时空和全部自我,倾力去塑造和拥有一个外在的框架与结构。与内容之驳杂相向而行的是《北流》中轻盈的“作家返乡”和“回忆录”,在北流的腹地与河床上,密密麻麻的县城往事与现在进行时态交错浮沉。互相拖曳的往昔人物故事随着跃豆的思绪推推揉揉地挤到眼前来,仿佛一场大梦,而俯拾皆是的真人真事像是梦境中的现实地标,比如《红高粱》的拍摄与巩俐,阿尔法与人类围棋比赛,微博大V鹦鹉史航正在拍卖一本作者的诗集,阎连科的《她们写到与跃豆同样尴尬的人情故事。在“作家返乡”中,“作家”是现在时态,她流连于香港、北京、北流的文化网络和庞大家族的人情世故中,进行着一个作家应有的全部日常和思考。“返”这个动词使得过去瞒跚而来,时间的背面的奎宁与六感的人与事,甚至体育场、知青驻地、街道、电影院,日落与夜晚都经历着时间与修辞一遍一遍的冲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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