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文脉的守望者(散文)

作者: 潘吉

江南盛景,苏州独绝。长江、太湖、运河三水交汇,滋养出这片富甲天下的风水宝地。水泽万物,江南水乡千年文脉绵延不绝,为苏州积淀了丰厚璀璨的文化遗产。“五里七里一纵浦,七里十里一横塘”,密集的水网结构赋予其“东方威尼斯”的美誉。苏州因水而生,依水而兴,成就了千年古城的绝代风华。

水,早融入苏州的灵魂。水滴石穿的坚韧、海纳百川的包容、和风细雨的温润、流水不腐的灵动,铸就了这座城市的精神特质。作为江南神韵的集大成者,苏州以水之韧性、包容、温润与灵动,不断传承水乡的灵秀、厚重的文化底蕴和红色基因,绘就“江南文化”的宏卷,重塑“最江南”的文化精魂,成为引领江南文化的典范。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之美,美在水的馈赠:秀雅的古典园林、传诵千古的《枫桥夜泊》、星罗棋布的古村古镇,无不诉说着江南水乡的悠悠岁月与文化精髓。盘活宝贵的文化资源,让其转化为保护与发展的强劲动力,将使苏州的文化软实力如源头活水,坚韧持久地流向四海,融入世界文明的洪流。

黎里的光与影

天公作美,来到水乡黎里,恰逢细雨缠绵,古镇如诗如画。雨丝轻织,幻化出水乡温婉的天幕;雨点落河,漾开浅浅的笑靥,静候来客。雨时续时歇,涤净尘埃,令古街空气分外清新。一条笔直的市河贯穿东西,水埠、驳岸、石桥、廊房,勾勒出古镇最生动的轮廓。水是黎里古镇的精魂,细雨便是其最美的天幕。此般烟雨氤氲,恰是烟雨江南最令人心醉的景致。

我来过黎里三次,一次在书里,一次在梦里,这一次在现实里。

随苏州作家采风团探访黎里,首站即步入荆歌隐于古镇的会客厅。门匾“荆歌会客厅”为贾平凹亲题,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和作家冯唐亦曾题写“荆歌会客厅”匾额。荆歌会客厅自二〇一九年九月迎客,已成为黎里文化新地标。几年来,百余位中外作家、学者于此畅谈。荆歌更以《黎里笔记》记录雅集盛况,承南社遗风,续古镇文脉,让千年黎里在书香与烟火中生生不息。

一九〇九年柳亚子在黎里创立南社,会聚陈去病、高旭等文人,以诗文为刃宣传革命,被赞誉“文有南社,武有黄埔”。江南古镇自古是文化枢纽,孕育了鲁迅、茅盾等文豪,延续着连接城乡、输出人文的精神脉络。当代著名作家荆歌深植故土情怀,创建荆歌会客厅,将文化植入日常生活,通过文学实践为古镇注入新元素,彰显当代作家在时代浪潮中的在场性。古镇保护须兼顾传承与创新,积淀多元文化,使苏州“江南文化”品牌更具特色、更厚重、更典范。

那天,我与朱辉、周浩锋搭乘李云的车,先抵达荆歌会客厅。厅内最吸引人的是占据整面墙的开架书柜,除了少许古玩摆件,满满当当全是书。我随手翻阅,竟接连拿到多位名家的签名本,有莫言、阿来、格非、南帆等,以及李锐一家。阿来在《云中记》上的签名细腻内敛,莫言在《晚熟的人》上的签名则粗犷豪放,几乎占满扉页。不久,“大部队”抵达,包括丁帆、范小青、贾梦玮、王尧等学者、作家及十多位苏州本土作家。小小的会客厅顿时拥挤起来。

入夜,我站在黎里平楼街江南丝绸店门口,店堂的灯光映在石板街上,感觉街面特别明亮。此前我竟做了一个奇梦:我在黎里开了一家名叫“吉祥如意”的小吃店,汇聚油墩子、套肠、辣鸡脚、多肉馄饨等黎里特色小吃。既想为古镇增色,又想赚点薄利,更想让游人品味江南饮食之精妙。为能做出地道风味,我悉心改良每款小吃配方,以达绝妙口感。梦至开张那日,生意意外火爆。而更意想不到的是,前来小店的第一位顾客,竟是柳亚子先生。

青石巷蜿蜒的黎里古镇,柳亚子旧居静立于水畔,门前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碑铭刻着历史厚度。世人多知他是南社鼓荡风雷的旗手,或与毛泽东诗词酬唱的挚友,却很少有人深究其跌宕的一生。他从少年“欲凭文字播风潮”的锋芒,到暮年为新中国挥毫的赤忱,皆在张明观所著《柳亚子传》中化作墨痕淋漓的史诗。这部传记权威如丰碑,作者张明观乃荆歌旧日同事。共事的十年光阴里,荆歌视其为治学明灯。而今张先生仍深耕南社继续研究柳亚子,让古镇文脉在书页间奔涌不息。当游人驻足于中心街75号的雕花门楼前时,目光掠过复壁藏身的惊险往事,总能见荆歌的身影叠印于历史长卷中,他的荆歌会客厅正成为一张崭新的文化名片。

晚霞中的市河,恍惚可见这般图景:百年前柳亚子在此疾书革命诗篇,百年后荆歌于廊棚下煮茶会友。文人的灵魂穿越时空,于粉墙黛瓦间交织成双星并耀的江南叙事,黎里的文化根脉,将在新旧传承中铸成不朽的丰碑。

暮色渐染,黎里古镇的灯影悄然浮出水面。白日喧嚣退去,夜色正将市河两岸的灯火揉碎,铺展在幽暗的河面之上。我立在驳岸,举着手机,只管对着光影明灭处咔嚓不停。灯影在水中摇曳,明暗参差,斑斓的光晕彼此咬合又推拒,织成一片迷离梦境——光,原是夜的魂魄。荆歌在前引路,甩着他那数十年如一日、桀骜不驯的长发,指点着这方水土的肌肤。行至水埠,他俯身指向河岸石壁,说:“看,这便是缆船石。”暮色沉沉,石上纹路模糊难辨。幸而烙在《古镇黎里》的记忆苏醒:那些石上镌刻的,是如意、犀角、象鼻、蝙蝠……千般祈愿、万种生灵,都曾系泊过南来北往的舟楫。昔日千颗缆船石,如今如星子散落,沉默地嵌在古镇的肌骨里。

夜色愈浓,肠胃悄然呼唤。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荆歌会客厅轮廓浮现。心头忽地一动,若在那门楣悬挂红灯笼,岂不是为这夜泊的古镇添上一颗跳动的、温暖的朱砂痣?初识黎里在书页的方寸之间,今夜踏月而来,书中的墨痕与眼前的灯火,竟已浑然难分。

书柜深处,《古镇黎里》默然,让我记住了长三角繁华腹地,藏匿着这座名叫黎里的水镇,而执笔人李海珉亦深印脑际。这位扎根黎里的青衫先生,半生心血尽付于故乡文脉。昔日教鞭染墨,步履踏遍江南幽巷,笔锋蘸满历史烟火,图片如星火般堆积,皆为古镇塑其魂。转于柳亚子纪念馆任职后,更深潜南社风云、翰墨遗迹与故园经纬。风霜二十年,三度叩门申报省级名镇荣誉,却三度被现实巨浪无情推回。最是寒心的是二〇〇六年,区划更迭,“黎里”二字竟随一纸政令,如轻云漂泊,隐入汾湖尘烟之中。他不忍故乡没于无形,“名”失而无依!于那并镇的前夜,先生凝毕生心血于纸墨,愤然推出《古镇黎里》。字字是救赎,页页如锚链,系住那即将沉入行政版图的名字。霜染两鬓后,他依旧奔走呼号,身影化为古镇最后的碑石。苦心人天不负。癸巳初夏,飞花为信,古镇终得涅槃重生,“汾湖”复为“黎里”!这重归的星辰终引爆天光,次年黎里入选全国历史文化名镇名录,后又添入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录。尘埃落定,老镇终于在历史的册页上站稳,一步一印,朝霞初染,走向澄明彼岸。

李海珉所著《古镇黎里》,初版三十万言已显厚重,他却视若未竟。两年光阴研磨,文字便如古榕根系般蔓延至七十五万字,未肯停歇的笔尖仍在续编路上。这何止是倔强?是铸铁般的执着,是江南文脉深处汩汩涌动的永恒生机。他深知守护古镇,须同气连枝。从凝聚守望者联盟的星星之火,到雅集黎里发布庄严宣言,江南的水墨画卷在肩臂间延展。至二〇二二年,三十余位守望者汇成光锥,刺破陈旧之夜的帷幕,为青石板路投下希望的长影。

离别的雨幕忽散,西头南新街河畔,云罅间泼洒金光,赫然照亮对岸巨幅标语。碧水无垠,唯有“黎里古镇”的圆徽与六个皎洁大字浮翠流丹,宛如初霁后的溪水澄澈映心。“心里、梦里、黎里”便有此时无声的回响,但已镌入灵魂的版图,纵隔山水千重,长存清梦一隅。

古里的树与楼

说起明末清初诗坛盟主之一的钱谦益和江南才媛柳如是的红豆山庄,恐怕很多人都知道一株红豆树勾连起的一段风月。后红豆山庄归于顾氏外孙钱谦益,一树红蕊自此浸染诗书风华。

山庄盛名远扬,跟柳如是有关。崇祯十三年(1640年)霜天寒彻,柳如是扁舟轻渡,一身男装踏访虞山半野堂。贬谪孤寂处,惊鸿翩至,钱谦益如逢异卉暗香。红颜白发,霎时引为知音。钱氏感其深情,特于山庄督造“我闻室”,取《金刚经》首句,寓藏芳名于楼榭。小楼落成夜,钱谦益泼墨挥毫,“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兰舟”,字句间尽藏梅魂月魄般的倾慕。

柳如是感念钱谦益深情,回赠《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一诗,“裁红晕碧泪漫漫”“此去柳花如梦里”等诗句,既抒发新嫁之喜,亦隐含漂泊之愁与未来之忧。诗中“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暗藏对名分未定的忐忑,钱谦益后力排众议,以匹嫡之礼迎娶,足见珍重。二人情缘深植于红豆山庄。庭中红豆古树四百七十余载仅九度开花,尤以钱谦益八十大寿时最奇:满树白花香气浓郁,邀友吟咏盛极。待果熟,竟独一子!钱谦益狂喜,称其为吉祥之豆,挥毫十首,载于《有学集诗注》。此树遂成传奇,山庄亦因此闻名。然岁月流转,钱柳旧迹多湮灭。常熟西郊拂水山庄、城东半野堂及藏书名楼绛云楼,今皆不存原貌,唯红豆古树孑立芙蓉庄(红豆山庄前身)故地,看尽人间四百多年沧海桑田,以一枚朱砂色的相思,凝固着霜鬓红颜的传奇。

常熟芙蓉庄的红豆古树异于常树:冬时褪尽青衫,嶙峋若死;待五月中旬,新绿如泼墨一夜覆枝,宛若神迹。百年间仅一九三二年花开一度,此后九十余载缄默如谜。乡人奉为神树,香火灼根,雷电劈干,虫蠹蚀骨,树心洞穿盈尺,奄奄一息。幸得钢架撑其形,避雷针护其魄,药液如泪滴灌,终使古木重焕生机。此树原产岭南,在江南本就稀缺,苏州境内百年红豆古树仅存八株,皆是承载自然与文化双重价值的瑰宝。

此树的文化意蕴尤为深厚,其扎根的土地正是明末柳如是归隐的红豆山庄。柳如是不但才情卓绝,更兼具深厚的家国情怀,曾与陈子龙等名士纵论天下,直言“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其风骨数百年来仍令人感佩。三百年后,国学大师陈寅恪偶得山庄红豆一粒,如触电火,挥毫《咏常熟红豆》七律,以“灰劫昆明红豆在”暗喻文明薪火不灭。他读尽柳氏诗文,惊觉此女虽陷风尘,却心系天下,其精神远胜当时屈膝的士大夫,遂叹为“民族独立之精神”。深受柳如是民族气节感召,失明膑足的陈寅恪,竟以口述代笔,经十年霜晨月夕,终成八十万言《柳如是别传》,深情追溯其人其事。一代宗师以残病之躯为“红妆”立传,实则是为华夏气节招魂。吴宓洞见其深意:“此书欲察夷夏之防、气节之真,绝非消闲之作。”可惜陈寅恪终未踏足江南,只能隔山遥望那株滋养他灵感的红豆树。

余香不散,文脉长萦。柳如是风骨如刀,剖开时代昏暗,引得后世文心共鸣。著名作家叶兆言坦言:“文化人都爱柳如是。”一九八六年他于上海旧书摊以五元淘得《柳如是别传》,前辈章品镇先生抚卷称善。从明末至民国,从青楼到书斋,一粒红豆串起三百余年文脉:它凝聚了柳如是的碧血、陈寅恪的痴心,更在江南土壤里长成不死的图腾。而今古树新绿如故,仿佛仍在低语那些未尽相思、未冷的热血,与未绝的华夏清魂。

在常熟城区和古里白茆之间生活多年,我对芙蓉村的红豆山庄充满眷恋。那株见证钱谦益与柳如是传奇的红豆树,即便被围墙铁锁保护,仍吸引我携友亲近其沧桑的树干,去靠一靠或摸一摸。虞山脚下的钱柳墓地亦成追思之地,偶尔路过也会稍作停留拜谒先人灵魂,长长灵气,沾沾文气。而更令古里无愧书香之名的是瞿氏铁琴铜剑楼,其位列清代四大藏书楼之首,且以“南瞿北杨”之誉独树一帜。历经五代守护的十余万卷珍本,化私为公献于国家,使楼阁与文脉相融,为小镇注入深厚的文化底蕴与自信。如今,古里借红豆雅韵与瞿楼书香,融文旅于田园,构筑“书旅融合”的文化地标,延续古里文脉。

当我踩上古里老街被岁月磨薄的青砖,走进铁琴铜剑楼门洞的那一刻,阳光正穿过古旧的花格窗棂,斜投在青砖木柱上。斑驳的光影立即让人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昨日与今朝,仅一窗之隔。如果你是一位心怀幽微旧梦的人,鼻端似能萦绕起一缕绵长的书香。那日,我终于在粉墙黛瓦重重叠叠的回廊尽头,觅到东北一隅令我魂牵梦萦的小楼。在我渺然的心愿里,它依然是书魂在岁月废墟上筑成的一座坚固孤岛。在我心中,它是时光精心留存的一方净土,是铁琴铜剑楼主人藏书梦开始的地方,像一位深居简出的读书人,安安静静地固守在祖辈积淀的历史里。望着熟悉的木楼梯,它如一位隐逸书生,默然沉湎于先辈笔墨沉积的历史深处,只是今时不敢攀缘,它已太苍老,我如何忍心再踏上这佝偻的脊梁?

年少时我在古里求学,寄居于镇上邮电所里,恰与书楼隔街相望。彼时,铁琴铜剑楼已是小镇文化站的家。喧哗的人声与炊烟漫过雕梁,花格窗棂间,随意晾挂的衣物在风中飘荡,孩童们笑语喧哗,在院中追逐躲藏。文化站站长的儿子与我是同窗,铁琴铜剑楼也自然成了我们追逐游玩的乐园。我亦曾冒失穿梭其间,嬉闹中不知惊扰过几度尘封的幽梦。

那年头,书卷珍贵如同暗夜里的微光。一本《红岩》,一册《苦菜花》,都视若珍宝,欲借而常不得。偶有人肯借,亦如秘事交接:细细用纸封包稳妥,再悄然递来。幸而我那同窗总能从楼中“暗度陈仓”,带来旧书予我。虽非铁琴铜剑楼中原藏的深奥典籍,但每次捧读,都似掘到瑰宝般,内心满是按捺不住的雀跃与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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