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帝山“登高”
作者: 田耳居广西十余年,发现人们把山和石峰分得不太清楚。都说广西多山,实则是拔地而起百十米,却又各自独立的石峰充当地形中的主流。近处看石峰底下通常是成片的平阔土地,村庄和人家隐没其间;远望才得来整体观感,如林石峰被平地托举且囊括。视角一变,单体石峰近似柱体而非锥形,没有山的形态,高度也总是有限。早有人形容,这石峰石林有如散落大地上的巨型盆景,感觉妥洽,正是我长期以来的体认。这样的环境,既不算山地也不是平地,起伏程度远甚于丘陵……最精确的说法,莫过于“南方喀斯特地形”,虽非广西独有,却是广西特色。每次我驾车行经桂柳一带,举目皆是这样的景色,精致灵动,的确像是穿越群山,只是山体不会予人压迫感。我生长于湘西,对于山有着根深蒂固的理解,但凡是山须有脉络,连绵起伏,平地则是一块块边角料。比如我成长的县城,全然是在峡谷中开凿,平地极为稀罕,整个县城哪怕寻一亩地基,除非开山破石,否则遍寻不着。再说广西的山,我也去过不少,比如岑王老山、大明山和十万大山。登山多是观光车加缆车,最大限度为游客节省体力,加之海拔有限,所以即使游山,“登高”之感,来得往往并不明显。
已去贵港多次,以前去过西山,这次行程里有平天山和北帝山。到平天山可能没往高陡的地方去,下车后看到的是一片上好的露营地,溪流潺湲,山路随溪道蔓延,一处露营酒店被绿树恰到好处地掩映其中。环境异常好,呼吸中也有微微醉氧的快意。我暗自觉得,这样的文旅项目正是将童年时期心之向往的地方造就出来,或者决策者年龄也与我相仿,到他们有能力规划和拍板,便忍不住把童年旧梦搬进现实。没想到,我们童年的向往,已不再是我们现在的需求。成长当中,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社会的变迁,总有一种阴差阳错踩不上节拍之感……扯远了,我只想说,带着这样的思考继续前行,在平天山见着了意外的景致,但当天所走路线完全隐没了平天山的高度。虽然照这命名看,平天山海拔定然不低,在贵港群山中位列第五,在北帝山和西山之后。
登平南北帝山,难免跟登平天山摆一块作对比,所以先验地对这山的高度缺乏些敬意。从桂平出发,坐在车里见沿途两侧山体渐渐有了走势和脉象,但都不高,突然迎面觉得有了一些压迫感,北帝山就差不多到了。导游介绍,北帝山的得名要说到“很久很久以前”,附近一条景华河年年暴发山洪,村庄与良田经常被淹没,百姓流离失所。多亏北帝巡游至此,以宝剑镇河妖,还百姓安居乐业。宝剑鞘化作一座山峰,当地百姓感念北帝,遂唤此山为北帝山。我分明记得多年前游走呼伦贝尔那里也有北帝山,于是对这“北帝”巡游的轨迹有了好奇……到底哪个正宗呢?内蒙古在祖国北方,广西僻处西南,从方位上考虑,广西北帝山并不占优势……且不急,依赖无所不知的搜索引擎,先查一查“北帝”,原是指北方真武玄天上帝,《佑圣咒》称北帝是“太阴化生,水位之精。虚危上应,龟蛇合形。周行六合,威慑万灵”。因此,北帝属水,当能治水降火,解除水火之患。供奉北帝的庙宇众多,最有名的当数武当山真武庙,而其他北帝庙多散布于珠三角地区。照此看来,北帝倒是更愿意享受南方香火,或者治水的工作,南方才是主战场。往后一查,北帝诞于农历三月初三,名曰“上巳节”,而广西也是以“三月三”为节日,不知此中是否有所关联。但这倒不重要,传说之于地方文化、风土民情,原本就是因信称义的良性互动过程。广西一地崇祖敬神,清明寻谒先祖排除诸多险阻,不畏重重艰难,神明有知必当感喟。那么,神仙愿意寻此地安生,也在情理之中。
与其他景区一样,缆车几乎是标配,北帝山景区来得更直接,进门就上缆车。乘缆车往上升了有百来米,我抬头见这索道着实不短,难以看见尽头。正好一旁有本地朋友,一问,这索道长一千一百米,正常情况要坐十几分钟。本地朋友使用“正常情况”一说,我条件反射生成另一个问题:坐缆车能有什么不正常情况?但嘴上并没有问出来。缆车显然要穿越上面两峰间的豁口,过了豁口,终点才可能呈现。我将目光收回,平视两侧,裸裎的石块一例都是燕山期花岗岩风化而具有的赭色,石崖上并不稀疏的诸多植物,在这冬日依旧油绿挺拔,被此时稍显阴霾的天空压得色泽发暗。正极目四望,稍稍得来一丝悬于高陡之处的失重和紧张,缆车忽然不动了……这时,任何意外都能让紧张成倍增长。我暗想,不正常情况真的说来就来?转瞬间,头皮发麻,背脊发凉,好在对面的本地朋友神情自若,仿佛司空见惯,让我稍稍松一口气。缆车没过豁口,估摸着没爬升到一半高度,就这样不上不下,静止不动;对面下去的缆车也悬停在我们头顶。一时又有些微雨,纷纷扬扬,落到脚底下,让人感到无限的幽深和虚无。过了许久……或许也就一两分钟,我憋不住又问本地朋友:“怎么不动了?”本地朋友说:“动的呃,只是慢一点儿,没那么明显。”这样的回答并不能令我满意,我又问:“这缆车怎么忽快忽慢,慢得还像是停了呢?”朋友说:“下面上人慢,缆车就开得慢。”我听明白了,这缆车竟会等人,像是当年城郊接合部游走的中巴车,满座即走……如果下面没有人,是不是就一直悬着不动?本地朋友说:“那也不至于,有时人少,反而不用等;今天等着坐车的人不少,却又来得稀稀拉拉,才会是这个样子。”好吧,我知道今天是遇到一种还算常见的不正常情况,只是将这缆车运行的时间稍稍拉长。正想着,缆车有了明显加速,对面下山的缆车轻盈平稳地与我们交错而过。不到两分钟,再次减速,我因这悬停来得异常明显且失重强烈,额头和手心都在沁汗。本地朋友仍是安之若素的样子,让我一时赧然不已,似乎只有自己的反应显得如此不正常。缓解之策,当然是掏出手机,低下脑袋,将紧张表情隐匿于别人视线之外。这时哪有心情看些什么?我临时抱佛脚检索“北帝山”,搜出许多大同小异的简介。它比平天山高出差不多四百米,“以峰秀、林茂、石奇、花艳、泉清、雾迷‘六绝’闻名,奇秀雄并存,幽静艳齐聚,素有‘小张家界’之称。”所谓六绝,秀、茂、奇、艳之类的形容词,典型的陈词滥调,许多景区尽可贴用,不信也罢。说这山是“小张家界”,正好唤起我对张家界的记忆,因为老家离张家界不远,我对那儿较为熟悉。两相对比,北帝山的形貌跟张家界确有几分相似。忽又想起,以前在张家界乘坐百龙天梯,三百多米的高度用时仅一分半钟,来不及紧张就已升至顶点。便又发现此次搭乘北帝山缆车的问题所在:运行时间太长,且还停停走走,时快时慢,紧张感由此而来,这种紧张又在事实上兑换为一种登临高处之感……山缓则显低平,山险则显高迥。缆车进到山顶站台,我一看时间,用时超过二十分钟。个人感受不止二十分钟,分明像是读小学时老师拖堂最久的那节课。
想起二十来岁也干过爬高爬低的活儿,上到高处不曾有头晕目眩的恐高症状。随着年纪增长,血压偏高,再登高处,多少有些恐高。登北帝山,在缆车里二十余分钟的悬挂状态,无疑将这恐高情绪肆意激发出来。下了缆车行走于悬空栈道,脚下多少有些颤抖。以为是一个人的感受,这时同行的作家肖江虹主动发问:“年纪大了有些恐高,你们哩?”别人没有回答,我走过他身侧轻轻答一句:“都是一样嘛。”
步行不多时,便到一处露台,是观看整个仙人谷的最佳位置。垂直千米的山谷沟壑,予人观感的冲击不过尔尔,毕竟,成为景点的名山或森林公园,海拔千米以上只是基本配置,许多旅者都已是司空见惯。但北帝山景区在这个山谷设置了空中走钢丝杂技表演,不仅有走钢缆,还有骑单车骑摩托穿行于钢缆。我眼前三位演员在半空一根钢缆上行走自如,甚至还能相互穿插而过……倚赖俯视角度,我目光锁定表演者悬于半空的姿态,不多久,再次激发出恐高症状。两腿微微哆嗦,脚跟阵阵发虚,落脚地方也似轻微摇晃着,身体便止不住后退,离露台围栏足有半米远。表演时长大概一刻钟,北帝山的雾霭成为这场表演的幕布,随时拉开随时闭合似的,那一根钢缆在视野里可以忽略不计。几位演员悬于半空时闲庭信步的身姿,过于从容的表情,让我的恐高症状兑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观感……这时竟还有小庆幸,那些毫不恐高的同伴,岂不少些观看的乐趣?同行诸友靠着露台围栏,上半身尽量前探,掏出手机拍了起来。我不敢掏手机,但暗自提醒:往前走走,总是可以的吧。而杂技表演本身也带有鼓舞性质,慢慢地,我靠前一点,再靠前一点,身体靠近围栏,略微前倾……终于,我也不自觉地掏出手机探向前,胡乱抓拍几张照片,不为拍出效果,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我又克服了一重心理障碍。事实上,看到最后的空中舞狮,我脚底稍稍稳当,整个视野也像是架在别人的三脚架上一般稳定。别人沉浸于观看节目的乐趣,我享受于对内心障碍的克服。
再往前走便有一段玻璃栈道。别的作家朋友对这并无兴趣,我以前在别的景区也不敢走玻璃栈道。此时头脑一热,心说既然好不容易克服了障碍,眼前的栈道不正可以用来检验成效?趁此际脑热,不待多想,我冲同行诸友喊了一嗓:“要不要一起走一走这玻璃栈道?”或许我并不是呼朋引伴壮大胆量,而是让自己没有退路。只有女诗人羽微微回应,我俩各自套上鞋套走入栈道。伴随着血压和心跳一阵飙升,身体固然僵硬,脑子里映出的却是刚才空中表演的那些演员的飒爽英姿,两条腿不至于僵死,而是机械地往前迈出步子。走过前面十余米,又一重心理障碍破除,往下走身体自是变得灵活,步子逐渐迈得开。再往前一走,玻璃栈道比想象中短了一些。
再坐下山缆车,依然走走停停,我怡然的情绪却在蔓延。北帝山两个小时左右的这段旅程,上山时的缆车,仙人谷的空中表演以及之后的一段玻璃栈道,竟然全都转换为内心的戏份,竟有了完整的起承转合。到最后,上山时的紧张全都转换为下山时的轻松愉快。过于鲜明的对比中,一千五百余米的北帝山,意外让我体验了一把“登高”之乐。
【作者简介】田耳,本名田永,湖南凤凰人,一九七六年生。迄今已发表小说七十余部,其中包括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年选和排行榜。结集出版作品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奖项十余次。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