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牵挂

作者: 魏振强

母亲一大早就开始嘀咕:“吴卫怎么还没来?”过一会儿又嘀咕一遍,“都八点多了,吴卫还不来。”我说:“娘,他喜欢睡懒觉,过一会儿就到了。”母亲早早就将我们带回的食物仔细分装,指尖摩挲着塑料袋,似要将牵挂封存其中。

吴卫和他妈妈一起来了。他妈妈是我妹妹,前些年和妹夫在杭州开一家小馆子,收入还不错,但后来库存积压导致亏损。妹妹突发脑溢血入院,命虽保了却欠债,术后返乡承租稻田养虾,风里雨里劳作大半年。问起盈亏,她皱纹里藏着苦笑,说:“没亏多少。”弟弟也来了。前几天他打电话告诉我,小姨娘脑子不清醒了,有一天只穿一条短裤就出了门,幸好被一位老奶奶送回。母亲听说后暗自垂泪,我让弟弟告诉母亲,过几天我回家陪她一同去看小姨娘。母亲十岁时外公饿死,四天后,母亲二十岁的大哥猝死,仅剩五十岁的外婆、十岁的母亲和五岁的小姨娘。母亲说,每逢过年别人家的男人放鞭炮,她们母女蜷在屋里听着远近的鞭炮声,外婆就会说:“没个男人这年还过个啥?”

吴卫开车拉我们去小姨娘家。车沿公路前行,路过镇上时,弟弟买酒和水果,我去挑选牛奶。街上挤满各种车与行人,母亲独自走向肉摊,用枯枝般的手摩挲案板上的肉,挑了一块五花肉,仿佛那块肉能替她嚼碎半生操劳。卖肉的问:“这位大哥是你儿?”母亲挺直脊背说:“是我二儿子,在大城市上班,放假回来看我。”她总把平凡的我夸得很有出息的样子,而我也配合着扮演“出息”,看她因我的“成就”而骄傲。母亲已是风烛残年,我在她面前有出息的次数越多,给她带来的欣慰就越多,她得意的神色也越多。离开店铺,母亲突然拉着我的手。如今我也快到六十岁了,她上次主动拉我的手还是在我年幼的时候,今天她突然做出这个动作,是想到她可怜的妹妹而感到无助,抑或想表达她跟儿子的亲近?天气并不冷,但母亲的手冰凉,我握紧她的手,想把一些热量传递给她。弟弟立在路边望着我们,他也是羞于表达情感的人,不会跟父母做出亲昵的动作。但我希望他也能经常握着母亲的手,握着父亲的手,像父母过去拉着幼小的我们一样,如今我们也拉着日渐羸弱的他们。

车子飞奔,车窗外闪过农舍、坟墓,坟墓旁边有青草、纸幡摇曳,大地和人间呈现着最真实的面貌。母亲晕车,我就找些话题,好让她分散注意力:“娘,今年夏天那么干,稻子减产了吗?”“那还能不减产?收成怕是抵不过租地钱。”母亲捂着嘴说。妹妹接过话:“收稻的油头滑脑,一亩少秤一百斤,还压价到一块一。”我望向窗外飞掠的坟墓,说:“被人坑去的,就当烂在地里。”妹妹说:“可我们开饭店那会儿,从不多收客人一分一文。”我说:“妹子,你们这样做,心才安。”母亲突然说:“种田的人,活该被土吃。”

田里稻子还有一些没割,有些稻子倒伏在田里。“这些稻子很难用收割机收吧?”我问妹妹。“都是大风刮的,每亩田要给开收割机的多加几十块钱,不过比人工收割一亩田还是能省百把块钱的。”妹妹说,“现在请人收割也请不起,一个人一天的工钱起码要两百块,而且村子里都是老人,有钱也找不到人手。”村子里的人确实越来越少,我常听说村里的谁谁谁去世了。母亲想打麻将也很难凑齐四个人。老人们就像树上的黄叶子,一阵风来,就能把他们刮走。

我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影问母亲:“哪一座是西塔山?”“西塔山还远着呢。”母亲指着云雾缭绕的峰峦,“你小时候去外婆家多苦啊,那么远的路还要翻西塔山。那年你四岁,我们去你外婆家,天没亮就走夜路,到家时月亮都升到山梁了。”她沉浸在更久远的记忆中。小姨出嫁后,外婆独居老屋,每逢年节,母亲总要带着我往返于大司村和大庄村。三叔结婚,外婆带着我回来,天黑还没到。母亲出门迎接,看到远处有两个瘦小的影子在动,走到跟前果然是外婆和我。母亲伸手要接外婆肩上的担子,外婆说:“你驮着强子吧,他走伤了。”那段四五十里的路,我从五岁的时候开始走,一直走到十八岁离家求学,真是“走伤了”。如今柏油路取代了青石板,可每当山风掠过耳际,我总觉得背篓的篾条还在肩膀上勒出红印。这山路不仅通向外婆的老屋,更通向我们血脉里那条永不褪色的脐带。

“西塔山到了。”母亲指着前面的山说,“上面盖了一座庙。”我在想,谁在刻骨的记忆里筑起这座庙?一条水泥路从山脚穿过绿树丛通向山顶,寺庙白白的墙和红红的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等着那条路来到跟前。我最后一次走上山顶还是四十多年前,四十多载光阴碾过,青丝成雪,新坟叠旧冢,含苞的花朵未及盛放便零落成泥。山道石痕犹存,我仍是行者,却已非旧时容颜。那些心动过的人与事,都成了季风里蒸发的雨痕。

路过张什,这里是公社旧址。五十多年前,我在这儿读小学,常去供销社买酱油、作业本和钢笔。有一次买的一支廉价钢笔在次日不翼而飞,那八毛一分钱,每分都是外婆用汗水换来的。外婆每次递来皱巴巴的纸币时总轻叹,那叹息如细鞭抽我心。相伴十三载,我从未见她动怒,即便我屡次犯错,顶多听她念叨:“你这伢子,真不懂事。”她知道我是来陪伴她的,她的心里肯定有着不安。她守着丧夫失子的痛,将破碎的心掰成两半,一半养大外孙,一半缝补岁月裂痕。

小姨娘的家在后胡,小姨夫的妈妈我叫她姑奶奶,姑奶奶沉默寡言却心软如柿。我到镇上念书路过小姨娘家,小姨娘有时把我送到村口高大的柳树下,弯腰从脚底下掏出一张票子塞给我。那票子被脚底磨得发硬,层层叠叠再卷成细棍。小姨娘塞进我手心时总要左顾右盼,生怕被我姑奶奶瞧见。其实姑奶奶也给我塞过钱,还把红烧肉装进一个崭新的搪瓷缸,给我带到学校吃,可惜才用过一次,搪瓷缸不知被哪位同学顺走了。在小姨娘家的那个巷子口,总会遇到晚辈跟我母亲打招呼,他们都以我小姨娘儿女的口气打招呼,是我们那儿特有的亲热语气。母亲八十高龄后仍执意跋涉,晕车药压不住胃液翻涌,仍要辗转三趟班车来看望七十多岁的胞妹。后来她学会包车,让司机在村口池塘边候着,自己与小姨娘对坐喝粗茶,话匣子还没打开就要匆匆返程。父亲和我的兄弟们至今不知,母亲每月这般往返两三个小时,不过是想把攒了一辈子的姐妹情,熬成池塘边永不凉的粗茶。

快十点的时候,我们到了小姨娘家,但她家的门还没开。弟弟去敲门,我站在窗台边,看到小姨夫从院子那边走过来,像是刚睡醒。小姨夫年轻时是乡野的裁缝匠人,衣角永远沾着皂角的清香,针脚游走如春蚕食叶,在粗布上绣出暗花的经纬。但四十年前姑奶奶去世,他开始跟他大哥学着喝酒,两个人通常喝到半夜,第二天上午一直昏睡,不光不做手艺,其他事也不做,公子哥一样。小姨娘本不是会持家的人,只能忍气吞声,于是小姨夫越来越放纵,经常喝到深夜,小姨娘还得帮他热菜。家中两个大人,一个专心喝酒,一个逆来顺受搞服务,生活每况愈下。又都是极好面子的人,谁家有红白事,都要赶着去,没有钱就向别人借,甚至去借高利贷也要随礼。母亲每次去小姨娘家都既生气又心寒:“哪像过日子的样子?”却又舍不得她的妹妹太辛苦,帮着做家务,像是对待不懂事的女儿一样。看着母亲那般牵肠挂肚,我们全家人也都竭尽全力,想把小姨娘和小姨夫从泥淖里往外拽,但他们却坐在烂泥里不动身。看着他们不争气而又可怜的样子,我们虽然生气但又不忍心不管,小姨娘一家子一直是我们全家人最大的一块心病。

小姨夫转身朝后院喊了一声:“大姐一家来看你了。”小姨娘提着裤子,从茅厕探出头来,佝偻着半截身子,趿拉一双凉拖鞋,跌跌撞撞,褪色的蓝布裤腰褪到胯骨。隔着老远,就开始哭,说:“宗轩死了,阿鹤也死了……”我压根儿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十几年我经常去看她,从没听她提到宗轩和阿鹤的名字,她好像已经彻底忘记了这兄弟俩,而现在她忽然想起他们,我确信小姨娘确实像弟弟说的那样已经脑子糊涂了。

宗轩是小姨娘的大儿子。我大学毕业那年,母亲说:“你把宗轩带着念书吧,小姨娘和小姨夫不晓得照顾孩子,宗轩在家连饭都吃不饱,怎么念好书?”我遵母亲的嘱咐带着他念书,后来他考上大专,毕业后先在扬州上班,后到上海、苏州,像一只蜗牛一样不停爬,总想回报他极度贫困的家庭和帮助过他的人。他一路打拼,生活稍有好转,却于二〇一〇年农历正月十五突然去世,年仅三十七岁,女儿才九岁。四年之后,他外出打工的弟弟阿鹤,夜间骑摩托车回家途中撞上桥栏杆,当场昏迷,被路人发现送到医院,将近一年也没有苏醒。阿鹤在家里躺了大半年,最终还是死了,年仅三十一岁,丢下妻子和不到两岁的儿子。

两个二十来岁就外出谋生的人,最终又回到出生的山村,长眠在老家门前山坡下的一小块地。我每年春节和清明节回老家,都要独自去那块坡地,在两座长满荒草的坟前各燃一根烟。山坡上我孑然站立,看细细的烟在荒草丛中绕来绕去,直至全部散尽。坟地边没有路,只能拽着杂树枝和茅草上下,我有好几次在旁边摔倒过。艰难地走到石子路上,再回望一眼坡下的那两座坟茔,身上总会有些冷。那两个兄弟,也会冷吗?

母亲看到小姨娘哭,也跟着哭,但她还是有着惯常的冷静,说:“儿子没了,还有女儿和外孙嘛……”母亲的安慰苍白无力,但谁也找不出更好的话语。弟弟站在远处眼眶也是湿答答的,妹妹拉着小姨娘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低着头看到一滴水掉落在青石板上,那是妹妹蚕豆大的泪珠。

我们搀扶小姨娘回到屋子里,让她坐在竹椅子上。小姨娘手腕像一截风干的树枝在我掌心轻轻晃荡,她跌坐下去时竹椅发出细微的呻吟。虽是深秋,但那双裹在塑料拖鞋里的脚毫无知觉地耷拉着,青灰色的脚指甲卷曲如鹰爪。妹妹找来指甲钳,蹲下身子给她修剪,指甲钳开合的声响轻得像秋虫振翅。母亲从塑料袋里拿一块蛋糕递给小姨娘,小姨娘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捧住蛋糕。她歪着头拼命往嘴里塞,咬一口,两颊机械地鼓动,又咬一口,嘴角溢出的渣混着涎水往下淌,喉结却始终没有滚动,一副饥饿至极的样子。“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母亲颤声说,抬手想替她擦嘴但又在半空僵住。妹妹洗净的葡萄还滴着水珠,小姨娘抓起来就囫囵吞咽,汁液顺着下巴往下流,在皱纹里积成小小的溪流。当妹妹掰开小姨娘的嘴掏出葡萄皮时,我看见她牙龈泛着不正常的紫红色,牙齿缝里嵌满陈年食物的残渣,却仍在无意识地开合,仿佛永远喂不饱的饕餮。窗外的秋风卷着枯叶扑在玻璃上,恍惚间,我竟觉得时光在这张布满沟壑的脸上凝固了七十年。

我指着妹妹问小姨娘:“小姨娘,认得她吗?”小姨娘愣愣地看着笑笑,摇摇头。我又指着弟弟问:“小姨娘,他是谁?”她歪着头,想半天说:“是劲松吧?”劲松是小姨夫大哥的儿子,有时会过来看她。我又问:“你可晓得我是谁?”她想了片刻,带着哭腔说:“我知道,你是强子,我想你想巴了心……”

强子是我的小名,小姨娘一直这么叫我。她每次回外婆家,总会带些糖果,塞进我的口袋。我含着糖果,嘴巴里甜甜的,心里也甜甜的。我远离母亲,外婆家黑黑的屋子里只有她和我两个人,到外婆家来的客人除了小姨夫和小姨娘,很少有别人。小姨娘每次来,我都会很开心,在心里把她当成母亲一样亲的人。现在四五十年过去了,当初那个疼爱我的人遭遇一次次“电闪雷击”,记忆几乎被洗刷干净,唯独没有忘记她死去的两个儿子,还有她看着长大的我。我忽然想起,小姨娘从见到我母亲的第一眼开始就没跟她说过一句话,而在我的印象中,她昔日见到我母亲总会笑盈盈地迎过来,亲热地叫一声“大姐”。外婆去世四十多年了,母亲越发怜爱唯一的妹妹,虽然会在气愤至极的时候厉声斥骂,但骂完之后,又把自己舍不得穿的衣服拿出来给她穿上,拢拢她的头发。小姨娘站着不动,像是女儿一般,享受大姐姐母亲般的爱抚。可如今,那么疼爱她的大姐站在面前,她却认不出来。小姨娘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小姨娘了。

小姨娘家的锅灶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她和小姨夫婚房的那扇窗户还在,油漆斑驳,像人老了一样,脸上无光。小姨娘出嫁时的红被子早褪了色。外婆家的床黑黑的,窗户是在墙上挖的一个小洞,起风的时候用一团草塞进去挡风。可五十年过去了,其他人家都盖了新房,唯独小姨娘家还是老样子。时光从她身边带走了她的两个儿子,却没带来一点儿光亮。

小姨娘已经吃完蛋糕,也吃完了葡萄。母亲又要拿蛋糕给小姨娘,弟弟说:“不给她吃了,等一会儿带她和小姨夫去街上找个饭店吃饭。”小姨娘的表情似乎回暖了一些,开始说话了:“我每顿能吃两碗饭。”过一会儿又说一遍,“我每顿能吃两碗饭。”我每次都“嗯嗯”回应。家里除了小姨夫,没有别人。小姨夫平时会听她说话吗?她想说话,同谁说呢?时光漫漫,每天枯坐或者夜不能寐的时候,会想起死去的宗轩、阿鹤吗?

去饭店的路上,路边的村庄我依稀记得名字。当年我去镇上中学读书,每周都要回外婆家背米或者拿钱,有公共汽车,但我从来没舍得花钱坐,都是靠一双脚独自来回。路过后胡村,偶尔会去小姨娘家,小姨娘坐在院子上方的屋子里低头做鞭炮,一抬头,喜滋滋地站起来说:“咦,强子来了?”

下了车,小姨娘走得很慢,弟弟搀着她,一步一步走。小姨娘忽然喊了一声“宝宝”,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从旁边的铺子里跑出来,要穿过马路往对面去。小姨娘停下脚步,笑眯眯地看着孩子,大声说:“宝宝慢一点!”这一天,第一次看到小姨娘笑,她就那样站着,笑盈盈地看着,直到那孩子安然走到马路对面,才又抬起脚,缓缓离开。那一瞬间,我又看到小姨娘昔日的样子,那么喜欢孩子的样子,那么开心、热情的样子。我快步往前走,想找另一家饭店看看。走出三四百米,回头看,弟弟搀着小姨娘在马路上挪动,像是在慢慢清扫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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